《水浒传》- 第十一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朱贵水亭施号箭林冲雪夜上梁山
  词曰: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话说这篇词章名《百字令》,乃是大金完颜亮所作,单题着大雪,壮那胸中杀气。为是自家所说东京那筹好汉,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只因天降大雪,险些儿送了性命。那林冲当夜醉倒在雪里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解送来一个庄院。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林冲高吊起在门楼下。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个大庄院。林冲大叫道:“甚么人敢吊我在这里?”那庄客听得叫,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自好口!”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家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好生推问。”众庄客一齐上。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辨处。”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林冲看时,见那个官人背叉着手,行将出来,在廊下问道:“你等众人打甚么人?”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这里?”众庄客看见,一齐走了。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柴进。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林冲道:“一言难尽。”两个且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再商议。”叫庄客取一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里至外都换了,请去暖阁里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   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讲动了。   且说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这话,如坐针毡。伺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说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争奈官司追捕甚紧,排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以犬马之报。”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去,如何?”   豪杰蹉跎运未通,行藏随处被牢笼。   不因柴进修书荐,焉得驰名水浒中?   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赒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常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最好。深谢主盟。”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搜检,把住道口。兄长必用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裹出关去等。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都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   却说把关军官坐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庄上,因此识熟。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柴进笑道:“我这一伙人内,中间夹带着林冲,你缘何不认得?”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肯挟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裹,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   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早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但见:   冬深正清冷,昏晦路行难。长空皎洁,争看莹净,埋没遥山。反复风翻絮粉,缤纷轻点林峦。清沁茶烟湿,平铺濮水船。楼台银压瓦,松壑玉龙蟠。苍松髯发皓,拱星攒,珊瑚圆。轻柯渺漠,汀滩孤艇,独钓雪漫漫。村墟情冷落,凄惨少欣欢。   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但见:   银迷草舍,玉映茅檐。数十株老树杈枒,三五处小窗关闭。疏荆篱落,浑如腻粉轻铺;黄土绕墙,却似铅华布就。千团柳絮飘帘幕,万片鹅毛舞酒旗。   林冲看见,奔入那酒店里来,揭起芦帘,拂身入去。到侧首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裹,抬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只见一个酒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窄靿靴,身材长大,貌相魁宏,双拳骨脸,三丫黄髯,只把头来摸着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林冲道:“你可与我觅只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只?”林冲道:“我与你些钱,央你觅只船来,渡我过去。”酒保道:“却是没讨处。”林冲寻思道:“这般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间想起:“以先在京师做教头,禁军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五言诗。写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林冲题罢诗,撇下笔,再取酒来。正饮之间,只见那汉子走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的?”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道:“你不是林冲!”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耍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那汉笑到:“我却拿你做甚么。你跟我进来,到里面和你说话。”那汉放了手,林冲跟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投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林冲道:“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那汉道:“莫非柴进么?”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原来王伦当初不得地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小人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羓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随即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相待。林冲道:“何故重赐分例酒食?拜扰不当。”朱贵道:“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汉经过,必教小弟相待。既是兄长来此入伙,怎敢有失祗应。”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勾船来渡过去?”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一霄,五更却请起来同往。”   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林冲起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刻便有船来。”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着一只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喽啰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林冲看时,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   山排巨浪,水接摇天。乱芦攒万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千层剑戟。濠边鹿角,俱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径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竹枪森森如雨。战船来往,一周回埋伏有芦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窝盘多草木。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生。   当时小喽啰把船摇到金沙滩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啰背了包裹,拿了刀仗,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啰自把船摇去小港里去了。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上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小喽啰先去报知。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杜迁,右边交椅上坐着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地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人。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有诗为证:   英勇多推林教头,荐贤柴进亦难俦。   斗筲可笑王伦量,抵死推辞不肯留。   当下王伦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来说道:“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复: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的我们无意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时,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三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自回房中宿歇。闷闷不已。正是:   愁怀郁郁苦难开,可恨王伦忒弄乖。   明日早寻山路去,不知那个送头来?   当晚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啰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已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朴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来到林里潜伏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时后,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让他过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何以是好?”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上山。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有《临江仙》词一篇云:   闷似蛟龙离海岛,愁如猛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泪涟涟。江淹初去笔,霸王恨无船。高祖荥阳遭困厄,昭关伍相受忧煎,曹公赤壁火连天。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   当晚林冲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直如此命蹇时乖!”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些饭食吃了,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林冲提着朴刀,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朴刀杆剪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将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等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喽啰先把担儿挑上山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洒家正在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踊跃将来。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梁山泊内,添这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只跳涧金晴猛兽。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苍穹再补完。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有一天,大风雪下得特别猛,天地一片白茫茫,林冲原本在京城做禁军教头,日子过得安稳,可他却被高俅陷害,被发配到沧州。在途中,他被差拨、陆虞候等人陷害,后来草料场被烧,他本来可以逃走,可还是被他们设计害得差点丧命。这天夜里,他醉倒在雪地里,挣扎不起,被几个庄客绑了起来,抬到一个大庄院里。

天快亮时,林冲酒醒,抬头一看,发现这庄院好大,心里惊慌,大声喊道:“谁敢这样对我?”这时一个庄客拿着棍子走出来,凶狠地喝道:“你这人还敢嘴硬?”旁边一个老庄户说:“别管他,打就是了,等大官人起来再问。”众人一拥而上,林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喊:“没事,我有话说。”

突然,一个管家走了过来,说:“大官人来了。”林冲一看,原来是柴进——一个豪爽仗义的富商。柴进连忙扶住他,问:“你为什么被这样对待?”他见柴进,吓得赶紧跪下求救,说:“求您救我一命!”

柴进安慰他,说:“别说这些了,别怕。现在我有东庄,先住几天,我帮你想想出路。”他让人拿出衣服,让林冲换上,又请他去暖阁里喝茶吃饭,好好照顾。

就这样,林冲在柴进的东庄住了五、七天,生活总算安稳了一点。

可这时,朝廷突然派人追捕林冲,说他杀了差拨、陆虞候等人,并放火烧了草料场,要通缉他。朝廷出三千贯赏金,遍查天下,到处搜捕,人人自危。

林冲一听,就像坐了针毡,日夜不安。他悄悄对柴进说:“我不能一直在这儿,怕被官府抓到,连累您。不如请您给我一点盘缠,让我去别处躲一躲。日后若能活下来,我一定报恩。”

柴进听了,笑着说:“我有个地方,可以去。你若想去,我写一封信给你,你带着去投奔。”原来,那是山东济州附近的一片水泊——梁山泊,方圆八百里,中间有宛子城、蓼儿洼。那里已有三个好汉在那里聚众打劫,为首的是白衣秀士王伦,其次是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他们收容了许多落难的江湖好汉,躲避风浪。

柴进非常熟识这三位好汉,也常和他们来往。他便给林冲写了一封信,说:“你去梁山泊投奔他们,他们一定会收留你。”林冲一听,十分欢喜,说:“这真是太好了!谢谢您的援手。”

但柴进知道,现在朝廷在沧州道口布了岗哨,有两个军官把守,专抓可疑人,林冲若直接去,肯定会被拦住。他想了想,说:“我有个主意,可以帮你瞒过去。”

当天,他让仆人背着行李先悄悄出关,自己则带着三十多匹马、弓箭旗枪、猎鹰猎狗,打扮成打猎的队伍,把林冲混在中间,一起出了关。

到了关前,守关的军官一看是柴进,立刻认得他,因为以前他也曾在柴进家做过客。军官笑着说:“柴大官人又来玩啦?”柴进笑着说:“我这一队人中间,有个叫林冲的人,你们怎么认不出来?”军官一愣,笑道:“您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带个犯人出关?请放心,您上马吧。”柴进又笑道:“那我请你们去打猎,拿点野味当礼送您。”说完,大家一齐上马出关。

走了十几里路后,前面的仆人已在那里等他。柴进叫林冲下马,脱掉打猎的衣服,换上仆人带来的便装,戴上红毡帽,背上包裹,提着刀,向柴进告辞,默默上路。

林冲一路走了十几天,正好是冬季最冷的时节,风雪交加,天地一片白,路上积雪厚厚,行进十分艰难。走到二十里路外,只见满地是雪,像铺了白银。天色阴沉,风卷雪飞,远处山峦全被雪覆盖,林间如白雾弥漫。

林冲继续前行,忽然看见溪边湖畔有一间酒馆,被雪压得低矮,门口挂着酒旗,雪片飞舞,像鹅毛一样飘落。他走进酒馆,只见店内屋檐下积雪厚重,老树稀疏,几扇窗关着,屋外篱笆像涂了粉,黄土墙如画过铅粉,屋内飘着酒香。

林冲坐下,要了两角酒,又点了一盘熟牛肉。他边吃边看,忽然看见一个汉子背手踱步出门看雪,穿着深色暖帽,貂皮大衣,脚上是獐皮靴,身材高大,满脸虬须,正摸着雪发愣。

林冲问酒保:“这人是谁?”酒保答:“这人是路过的客人。”林冲抬头一看,心里一动,问酒保:“从这儿到梁山泊,还有多远?”酒保说:“虽然离得很近,但全是水路,没有路可以走,非得坐船才行。”

林冲说:“你帮我找只船,我出钱。”酒保摇头:“这么大的雪,天又黑,哪还有船可找?”

林冲一愣,心中烦闷,想起自己从前在京城做教头,六街三市游走,如今却被高俅陷害,脸上还被刺了字,连家都回不了,国都也投不进,实在悲痛。他一时酒兴上涌,拿起笔在白墙上写下八句诗: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写完后,他正要喝酒,那汉子忽然走过来,一把揪住他,厉声喝道:“你大胆!你不是被朝廷通缉的犯人吗?现在官府出三千贯赏金追捕你,你怎么敢在这儿?”

林冲说:“你认识我?我姓张。”
汉子冷笑:“你胡说!墙上写了你的名字,脸上还刺着金印,骗人?”

林冲说:“你真要抓我?”
汉子笑:“我不是要抓你,只是带你去屋里谈一谈。”

两人进了后院一个水亭,点起灯来,坐下细谈。那汉子问:“你刚才问去梁山泊的路,是不是想去投靠强人?”
林冲说:“是啊,我被官府追得走投无路,只好投奔梁山好汉,求他们收留。”

汉子说:“虽然如此,必须有人推荐你才能入伙。”
林冲说:“是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推荐的。”
汉子吃惊:“难道是柴进?”

林冲点头:“你怎么知道?”
汉子说:“柴进和王伦等人交情不错,常有书信往来。当初王伦和杜迁投奔柴进,就是靠柴进帮助才住了几日,后来还拿了盘缠。今天你得这推荐,名望确实不小,王头领一定不会轻视你。”

于是,汉子介绍自己:“我叫朱贵,是王伦手下的一名探子。我们开这家酒馆,是专门打听商旅消息的。有钱的,就报给山寨;穷的,就放行。如果有人有财,轻则用蒙汗药迷倒,重则当场杀死,把肉做成干肉,油煎点灯。”

刚才看见林冲问路,他不敢下手;后来看见墙上写了“林冲”二字,又听说他名震天下,所以才留着他。现在既然有人推荐,他自然得好好招待。

他随即吩咐酒保端上酒菜,热情款待。林冲说:“这不显得太客套了?”
朱贵笑着说:“这是咱们山寨的规矩,只要好汉经过,都得款待。你既然来投靠,怎能不礼遇?”

两个在水亭里喝了半夜,林冲问:“怎么才能坐船去梁山?”
朱贵说:“船我这里有。你放心,先住一晚,五更天再出发。”

两人各自休息,到五更时,朱贵叫林冲起来,简单洗漱后喝了三杯酒,吃些肉食。这时天还黑着,朱贵打开水亭的窗,取出一张弓,搭上一支响箭,瞄准对岸芦苇里射去。

不多时,对岸芦苇丛中,几艘小船摇过来,停在水亭下。朱贵牵着林冲,取了刀、包、行李,上船而去。小喽啰摇船,驶向泊地,直奔金沙滩。

林冲一看,果然眼前景象壮阔——山如巨浪,水连天际,芦苇丛中刀枪林立,怪树像剑戟排列,寨前有鹿角,寨内用骷髅做碗瓢。人皮蒙鼓,头发做缰绳,处处是杀气。有的是断头港,有的是绝路林,战船往来,布满伏兵,藏在深港,草木丛生,杀气冲天。

小喽啰把船靠岸,朱贵引着林冲上岸,两人背上行李,走进山寨。小喽啰把船摇到小港去了。

林冲抬头看,两边是合抱大树,半山腰有一座“断金亭”,再往上,是座大关,关前摆满了刀枪、弓弩、炮石,四围用擂木和石块封锁。小喽啰先去报信,两人穿过关隘,终于来到寨门。

林冲看到四面高山,三道关卡,围成一圈,中间是平地,约三五百丈,靠山口是正门,两边是耳房。朱贵带他来到“聚义厅”。

厅内,中间坐着王伦,左边是杜迁,右边是宋万。朱贵、林冲上前行礼,林冲站在朱贵旁边。

朱贵说:“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他被高俅陷害,发配沧州,草料场被烧,还杀了三人。幸好被柴大官人相救,所以我特地来推荐他。”

林冲从怀中掏出信,递上去。王伦看了,说:“柴大官人推荐,我们寨子粮食少,房子简陋,人手也不多,怕日后误了你,不好看。这点薄礼,望您收下,先到大寨安身,别怪我们。”

林冲说:“我千里求名,万里投主,全靠柴大官人引荐,才来投您。我虽不才,但求能被收下,愿以一死相报,从无谄媚,这是我一生之幸。我并不是为了钱才来的,望头领明察。”

王伦说:“我们这地方小,怎么容得下你?别怪,别怪!”

朱贵见状,连忙劝道:“哥哥,您别怪!我们这里虽然粮食不多,但附近村庄可以借,山林水泊树木丰富,盖千间屋子都行。柴大官人曾帮过大忙,如果拒绝,他必会笑话我们。您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怎能不收留?”

杜迁也劝:“我们怎么少得了他一个?如果拒绝,柴进知道了,会觉得我们忘恩负义。当初多亏他,今日推荐一人,却推却,岂不寒了人心?”

宋万也说:“柴进面上,让您做个头领也行。不然江湖好汉会笑话我们是没气量。”

王伦摇头:“我有个担心——他虽然犯了死罪,但心腹难测。万一他来探听虚实,怎么办?”

林冲说:“我犯了死罪,是想靠投靠来赎罪,怎么会怀疑自己?”

王伦说:“既然如此,你若真心投靠,得写一个‘投名状’,就是你下山去杀一个人,把头送上来,我们就信你。”

林冲说:“我认识字,纸笔拿来,我写。”
朱贵笑着说:“错了。真正的好汉投靠,是要你下山杀了人,把头献上,才能安心。这就叫‘投名状’。”

林冲说:“这不难。我下山等,或许人来。”
王伦说:“给你三天,三天内有投名状,就收留你。三天后没,就请走。”

林冲答应,回到房中,心里闷闷不乐。

那天夜晚,席散,朱贵告别下山,林冲回到客房,休息。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刀,再下山去等。小喽啰说:“我们今天去南山等。”他们在树林里静伏,整整一天,也没看到一个孤单行人。林冲越来越沮丧,对小喽啰说:“天不助我,我等了两天,连一个人影都没见,怎么办?”

小喽啰说:“别急,还有明天,我陪你去东山路等。”

夜里,林冲又上山,王伦问:“投名状呢?”林冲不敢答,只叹口气。王伦笑着说:“两天了,再没动静,明天若还无,我们就请你下山,去别处。”
林冲回到房,心如死灰。

当晚,他望着天,长叹道:“我真是命苦啊!被高俅陷害,流落到这地,命运如此不济!”

第二天天亮,他吃完饭,把包裹放进房间,跨上腰刀,提着朴刀,与小喽啰再下山。这一次,他们去东山坡隐蔽处等待。

太阳高挂,依旧无人路过。天色渐晚,林冲对小喽啰说:“看来再等也无望,不如趁早收拾行李,去别处躲一躲。”
小喽啰一看,突然指着远处:“咦,有人来了!”

林冲一看,大喊:“惭愧!”原来是一个人远远走来。那人走近后,林冲随手把朴刀一剪,猛地跳出来,那人吓了一跳,叫道:“啊!”扔下担子,转身就跑。

林冲追,追不上,那人从山坡上跑开。林冲说:“我命太苦了,等了三天,才等到一个人,结果又跑了。”
小喽啰说:“虽然没杀,这担财帛可以抵用。”
林冲说:“你先挑上山,我再等。”小喽啰挑了担子进寨。

就在这时,山坡下忽然转出一个大汉,挺着朴刀,大叫:“泼贼!杀不尽的强徒!你行李往哪儿去?洒家正要捉你们,倒来拔虎须!”他冲过来,气势如雷。

林冲见他来势汹汹,也迎上前去。

不是这人和林冲交手,而是——梁山泊中,又添了一头白额猛虎;水浒寨里,又来了几只金睛猛兽。这场对决,必将掀翻天地,补天救世。

究竟这场战斗,是和谁对上呢?请听下回分解。

关于作者
元代施耐庵

施耐庵,元末明初的文学家,本名彦端,汉族,今江苏兴化人。博古通今,才气横溢,举凡群经诸子,词章诗歌,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等,一切技术无不精通,35岁曾中进士,后弃官归里,闭门著述,与门下弟子罗贯中一起研究《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的创作,搜集整理关于梁山泊宋江等英雄人物的故事,最终写成“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施耐庵于元延祐元年(1314年)中秀才,泰定元年(1324年)中举人,至顺二年(1331年)登进士不久任浙江钱塘县尹。施耐庵故里江苏兴化新垛乡施家桥村有墓园、纪念馆,有《施氏家薄谱》存世。

该作者的文章
加载中...
同时代作者
加载中...
纳兰青云
微信小程序

扫一扫,打开小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