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   若非风雪沽村酒,定被焚烧化朽枯。   自谓冥中施计毒,谁知暗里有神扶。   最怜万死逃生地,真是瑰奇伟丈夫。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时,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却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赍发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里,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买卖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见。”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面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晚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李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勤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才离寂寞神堂路,又守萧条草料场。   李二夫妻能爱客,供茶送酒意偏长。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迅速光阴,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荡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荡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的不尴尬。”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讷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的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的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性命。’”正说之间,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转背没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人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话说。”有诗为证:   潜为奸计害英雄,一线天教把信通。   亏杀有情贤李二,暗中回护有奇功。   当下林冲问道:“甚么要紧的事?”小二哥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讷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了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拨贱贼也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言: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   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早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的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是一个老军看管。我如今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场管事,却如何?”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能勾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人。”就时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怎见得好雪?有《临江仙》词为证:   作阵成团空里下,这回忒杀堪怜。剡溪冻住子猷船。玉龙鳞甲舞,江海尽平填。宇宙楼台都压倒,长空飘絮飞绵。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冻了十余年。   大雪下的正紧,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房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钱纸。”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如何便认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荡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扯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绵衣絮袄。手捻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的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入的里面看时,殿上做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烧着。看那火时,但见:   一点灵台,五行造化,丙丁在世传流。无明心内,灾祸起沧州。烹铁鼎能成万物,铸金丹还与重楼。思今古,南方离位,荧惑最为头。绿窗归焰烬,隔花深处,掩映钓渔舟。鏖兵赤壁,公瑾喜成谋。李晋王醉存馆驿,田单在即墨驱牛。周褒姒骊山一笑,因此戏诸侯。   当时张见草场内火起,四下里烧着。林冲便拿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前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在庙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声,且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林冲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殁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林冲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一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肐察的一枪,先戳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戳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的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的猛,但见: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的草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径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家,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地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勾,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五碗与小人荡寒。”老庄家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掸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土炕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几醉人一倒,便起不得。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庄客齐道:“你却倒在这里。”花枪丢在一边。众庄客一发上手,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那个去处来。不是别处,有分教: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搅扰得道君皇帝,盘龙椅上魂惊,丹凤楼中胆裂。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故事开始:

话说林冲正在闲逛,忽然背后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酒馆里的小二李小二。当初林冲在东京时,曾多次帮过他。李小二曾因偷店家钱财被抓住,要送官问罪,却得林冲出面说情,救了他一命,还给了一笔钱,才免于牢狱之灾。后来因在京城无法立足,又是林冲出资资助,才一路投奔到沧州。

没想到今天却在沧州碰上了他。林冲问道:“小二哥,你怎么也到了这儿?”李小二连忙磕头感谢,说自从得林冲救助后,一路漂泊,辗转来到沧州,投奔了一个姓王的老板,当了店小二。他勤快能干,饭菜做得好,客人赞不绝口,生意自然红火。老板家有个女儿,就把李小二娶作了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已去世,只剩下李小二夫妇两人,便在营前开了家茶酒铺。

如今他们正为找钱而忙,正好遇见了林冲。林冲告诉李小二,自己因得罪高太尉,被人陷害,被判发配到沧州,现在被派去管天王堂,不知将来会怎样。李小二听后十分感动,盛情邀请林冲进屋坐坐,妻子也出来拜见,两人高兴地说:“我们夫妻平时没有亲人,今日得见恩人,真是从天而降的福分!”

林冲却说:“我是个罪犯,怕玷辱了你们。”李小二一笑说:“谁不知道你恩大名高?别说得这么难听。若有衣服,随时拿来洗补。”之后,他们一起吃饭喝酒,到晚上才送林冲回天王堂。第二天又来相请,此后林冲与李小二家常来常往,饭食、水汤也都定时送去营地。

林冲看到他们夫妻勤俭孝顺,便常常给些银两作本钱,彼此关系也日渐亲近。

后来日子一晃,冬天到了。林冲的棉衣棉袄都是李小二老婆亲手缝补的。

某天李小二正在门口摆菜,忽然看见两人走进酒馆——前面是个军官打扮的人,后面跟着一个走卒。李小二问:“要喝酒吗?”军官掏出一两银子,说:“先收着,拿三四瓶好酒来,客人到时饭菜酒水直接端上来就行。”

李小二问:“官人请什么人?”那军官说:“麻烦你去牢城营里,把管营和差拨请来,说有事要谈,商量些事务,等他们。你只说是个官人请他们说话,就等他们来。”

李小二应下,去了牢城营,先请了差拨,再请管营,最后三人到酒馆坐定。军官与他们行了礼,管营问:“我们素不相识,问一下官人姓甚名谁?”军官说:“有书在,回头就知道。先喝酒。”李小二赶紧摆上酒菜。军官叫来酒盘,喝了几杯,坐下交谈。李小二一个人忙得团团转,照顾不暇。走卒则自己去打水、倒汤。

大约喝了十几杯,再添酒,摆上桌。军官说:“我自有伙计打酒,不让你来。我们自个儿说话。”李小二应了,跑出门叫老婆:“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太正经。”老婆问:“怎么?”李小二说:“这两人说话的口音,是东京来的。起初他们不认识管营,后来我进去给差拨倒酒,听见差拨嘴里说了‘高太尉’三个字。这人恐怕和林教头有关系。你去阁子里听一听,再判断。”

老婆说:“你去营里找林教头,让他来认一认。”李小二说:“你不懂,林教头性子急,一不顺心就可能动手杀人。要是叫他来,恐怕就是他们说的陆虞候,他不会放过,万一出事,我们两个也跟着遭殃。你只听一听,再作决定。”老婆点头答应,悄悄进阁子听了整整一个时辰。

出来后说:“他们几个人在说话,我听不清楚。只看见那个军官从随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了管营和差拨。那布包里是金银吧?差拨说得清楚:‘都记在我和你身上,一定要让他死!’”正说着,阁子里传来说:“来汤!”李小二赶紧进去换汤,看到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换了汤,又添了饭菜,又过了半个时辰,算完酒钱,管营和差拨先走了。两人随后也悄悄离开了。

没过多久,林冲走了进来,笑着说:“小二哥,这几天生意不错!”李小二慌忙说:“恩人家,您请坐!我正想请您,有件要紧事要讲。”

林冲问:“什么事?”李小二说:“刚才有个东京来的客人,在这儿请管营和差拨吃了一整日酒。差拨口里说‘高太尉’,我心怀疑,又让老婆听了半个时辰。他们三五人密语,我听不清。但后来差拨说:‘都归我俩身上,一定要把他杀了!’还把一包金银递给了管营和差拨。他们喝完酒,各自走了,这人是谁呢?我怕这跟林教头有关系。”

林冲问:“那人长什么样?”李小二说:“个子不高,脸白白的,没有胡子,约莫三十岁。跟着的那个也矮,脸是紫黑色的。”林冲一听,猛地一惊:“这不就是陆虞候!这人竟敢来害我!若碰到他,我非让他骨肉成泥不可!”李小二说:“只要防着点就行,古人说:吃饭要防噎,走路要防跌。”

林冲怒不可遏,立刻离开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了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从街到巷,反复寻找。李小二夫妇心里直发憷。

那天晚上平安无事,第二天早上也照常出门,又在城里城外转了一整天,牢城营里也毫无动静。林冲又对李小二说:“今天还是没事。”李小二说:“恩人,就希望如此,但您要格外小心。”林冲回到天王堂,住了一夜。街上游荡了几天,始终没消息,林冲也渐渐心生松懈。

到了第六天,管营叫林冲去点视厅,说:“你在这里久了,柴大官人没提拔你。这东门外十五里外,有个大军草场,每月收草料的,有常例钱可拿。原是老军看守,现在我提拔你去替他看守草场,你拿几贯钱盘缠,和差拨一起去交接。”

林冲应道:“我立刻去。”之后他到了李小二家,对夫妻俩说:“今天被派去草场看守草料,怎么办?”李小二说:“这差事和守天王堂差不多,收草料时能拿点钱,平时不用花钱,很不错的。”林冲说:“这下倒没危险,还给了我好差事,不知道是为何呢?”李小二说:“您别多想,只要平安就好。只是我们住得远,过些日子再来探望您。”当天,两人在家中摆酒,招待林冲。

二人分别后,林冲便去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上尖刀和花枪,和差拨一同辞别了管营,前往草场。

正是严冬,天空阴沉,风起雪落,大雪纷纷扬扬,下得越来越大。

林冲和差拨走在路上,又没处买酒喝。到了草场外,看见墙是黄土砌的,两扇木门。推开一看,里面有七八间草屋,四周都是马草堆,中间有两座草厅。

到了草厅,只见一个老军在屋内生火取暖。差拨说:“管营派林教头来替你守,你赶紧办理交接。”老军拿了钥匙,带林冲进屋,说:“仓库里有官府封条,每堆草的数目都清楚。”老军核对了草堆,又带林冲到草厅。老军收拾行李,临走说:“火盆、锅子、碗碟,都借给你用。”林冲说:“我天王堂也有,你要随时拿去。”老军指着墙上挂的葫芦说:“你要买酒,出草场往东走两三里,就到市集了。”

老军和差拨一起回营。

林冲回到屋内,把包裹放在床上,点起火来。屋外一堆柴炭,他取了几块放进地炉里生火。抬头看屋,发现四边已破损,被北风摇晃,随时可能倒塌。林冲心想:“这屋子怎么能过冬?等雪停了,我去城中找泥水匠修一下。”

他点了一会儿火,忽然觉得冷,又想:“老军说五里外有市集,不如去喝点酒暖暖身子。”于是从包裹里拿出碎银,用花枪挑了酒葫芦,盖上炉火,戴上毡帽,拿着钥匙出门。走到大门,把门反拉上,锁好。带着钥匙,信步往东走。雪地里踩着碎冰雪花,迎着北风,飞奔前行。雪下得越来越大。

走了不到一里,看见一座古老庙宇。林冲虔诚地拜了拜,说:“神明保佑,改天来烧香。”又前行一段,看见一户人家,篱笆边挂着一个草帚。林冲走到店里,老板问:“你从哪儿来?”林冲问:“这葫芦你认得吗?”老板说:“这葫芦是草场看守老军的。”林冲问:“你怎么认得?”老板说:“既然你是老军的亲戚,且请坐下。天气寒冷,来杯酒暖暖身子。”店主切了一盘熟牛肉,倒了一壶热酒,招待林冲。林冲也买了些牛肉,又喝了几杯,又买了一葫芦酒,把牛肉包好,留下钱,用花枪挑了酒葫芦,揣着牛肉,笑着说“打扰一下”,便从篱笆门走出去,迎着北风回家。

雪下得越来越紧。旧时有位书生,曾写过一首词,写的是贫苦百姓恨雪的苦楚:

“严风吹地,雪下得好。扯絮挦绵,裁成大如栲栳。见林边竹屋茅舍,险些被压塌。富贵人家,却说压得轻,还嫌不够。他们有兽炭红炉,穿的是厚袄。手捧梅花,唱道国家祥瑞,却忘了百姓的冷苦。高卧有隐士,吟诗作赋。”

林冲踏着大雪,迎着北风,飞奔到草场门口。开锁进去一看,顿时大惊——原来天理昭彰,护佑善良英雄。这雪,救了林冲一命!那两间草屋已被雪压塌了。

林冲心想:“怎么办?”他放下花枪和酒葫芦,生怕火盆里的炭被雪水浸湿引起火灾。他搬开破壁,探身进去,发现火盆里的火已熄灭。他再摸床上,只摸到一条絮被。林冲爬出来,天色已黑,又没地方点火,如何是好?

忽然想起:离此半里路外,有一座古庙,可以暂时安身。我先去那儿住一夜,等天亮再做打算。

他把被子卷好,用花枪挑了酒葫芦,重新把门关上,锁了,朝庙走去。进庙后,把门掩好,旁边只有一块大石头,他挪过来靠在门边。进屋一看,殿上供着一尊金甲山神,左右是判官和小鬼,旁边堆着一堆纸。

他四顾,没有邻居,也没有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把絮被展开,先脱下毡帽,抖掉雪,又脱下白布衫,已有些湿,放在供桌上,把被子盖了一半身子。他拿出冷酒一口气喝下,又拿出怀里的牛肉下酒。

正吃着,突然听到外面“啪啪”地爆响。林冲猛地坐起,从墙缝里看去,只见草场起火了,火光冲天!火势蔓延开来。

他立刻拿着枪,正要开门救火,却听见前方有说话声。他躲在庙里,屏住呼吸,听清了——三人正急着往外面逃。

林冲轻轻把石头推开,挺起花枪,大声喝道:“泼贼,往哪儿跑!”三人吓了一跳,动弹不得。

林冲手起一枪,先戳倒差拨。陆虞候大叫:“饶命!”吓得慌乱,动弹不得。富安跑逃几步,被林冲追上,一枪刺穿后心,倒下。林冲转身,陆虞候才挪动几步,林冲大喝:“奸贼,你往哪儿跑!”他一掌拍向胸口,直接将陆虞候按倒在雪地上。

随即,他把枪戳入地面,用脚踩住他的胸脯,从身边掏出刀,对着陆谦的脸狠狠一压,怒吼:“泼贼!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竟这么害我!杀人可以宽恕,但情理难容!”陆谦辩解:“不是我,是太尉命令,不敢不来!”

林冲怒骂:“奸贼!我们从小交好,你倒来害我,怎能说不是你?给我一刀!”他扯开陆谦衣裳,刀尖直插心窝,血如泉涌,林冲提住心肝,看着他,转身看见差拨正想爬起来逃跑。林冲一脚踩住他,喝道:“你这贼也这么坏!也给我一刀!”又一斩,头颅落地,挑在枪上。

然后,林冲再砍下富安、陆谦的头,把三人头发绑在一起,提着放进庙里,摆放在山神面前的供桌上。

他重新穿上白布衫,系上搭膊,戴上毡帽,把酒葫芦喝尽,扔了不值。提着枪走出庙门,往东而去。

走了不到三五里,就看见附近村子里的人抱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大喊:“你们快去帮忙,我去衙门报案!”提着枪继续前行。雪下得更猛,天地一片银白:

“严寒凝雾,天地昏沉。转眼间四野难辨,千山不见。银色世界,玉砌乾坤。若下到三更,似乎能填平玉帝之门。”

林冲走了两个更次,寒风刺骨,冷得受不了。在雪地里,他发现离草场越来越远,前方疏林深处,几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屋缝里透着火光。

他便径直走去,推开门,只见中间坐着一个老农,周围围着四五个小农,正围坐火炉边取暖。林冲上前,说道:“各位大哥,我是牢城营差遣的人,被雪淋湿了,想借火烘一下衣服,望请方便。”

老农说:“你自个儿烘就好,没什么问题。”林冲烘着湿衣服,渐渐干燥,突然看到火炉边煨着一个坛子,散发出浓浓的酒香。

他便说:“我身上有些碎银,能麻烦你们回几碗酒吗?”老农说:“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现在是四更,天气冷,连我们自己都喝不上,哪有余酒给?别指望。”林冲又说:“就算只给三五碗,稍微暖暖也行。”老农说:“你别缠着我,别缠着!”

林冲闻到酒香,越想越想喝,于是说:“没办法,只能回点。”老农说:“刚才还让你烘衣,现在又要酒?去吧,不去就吊在门口!”林冲大怒,指着火炉边的火柴头,抬枪朝老农脸上一挑,又把枪伸进火炉里一搅,老农的胡须瞬间燃起!

众人惊跳起来。林冲挥动枪杆猛打,老农最先逃走,其他农人也惊慌逃散。林冲大喊:“都走吧,老爷快活喝酒!”土炕上有两个椰瓢,他取来倒酒喝了一阵,剩下半坛,提起枪出门就走。

他一步高,一步低,走得踉跄,脚底打滑,眼看快要摔倒,风一吹,顺着山涧倒下,怎么也爬不起来。几醉人一倒,便再也起不来,直接倒在雪地里。

与此同时,那群农人领了二十多人,拿着棍棒,奔到草屋下,不见了林冲。他们顺着脚印追来,发现他倒在雪里。众人齐声问:“你怎么倒在这里?”花枪被扔在一边。他们立刻动手,将林冲抓住,用绳索绑好,趁着五更天,把他押往某个地方。

不是别的地方,是蓼儿洼。

后来有诗云:
“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
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搅扰得道君皇帝,盘龙椅上魂惊,
丹凤楼中胆裂。”

“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究竟林冲被农人押往何处?请听下回分解。

关于作者
元代施耐庵

施耐庵,元末明初的文学家,本名彦端,汉族,今江苏兴化人。博古通今,才气横溢,举凡群经诸子,词章诗歌,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等,一切技术无不精通,35岁曾中进士,后弃官归里,闭门著述,与门下弟子罗贯中一起研究《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的创作,搜集整理关于梁山泊宋江等英雄人物的故事,最终写成“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施耐庵于元延祐元年(1314年)中秀才,泰定元年(1324年)中举人,至顺二年(1331年)登进士不久任浙江钱塘县尹。施耐庵故里江苏兴化新垛乡施家桥村有墓园、纪念馆,有《施氏家薄谱》存世。

该作者的文章
加载中...
同时代作者
加载中...
纳兰青云
微信小程序

扫一扫,打开小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