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 第四十三回 诸葛亮舌战群儒 鲁子敬力排众议

诸葛亮舌战群儒鲁子敬力排众议
  却说鲁肃、孔明辞了玄德、刘琦,登舟望柴桑郡来。二人在舟中共议、鲁肃谓孔明曰:“先生见孙将军,切不可实言曹操兵多将广。”孔明曰:“不须子敬叮咛,亮自有对答之语。”及船到岸,肃请孔明于馆驿中暂歇,先自往见孙权。权正聚文武于堂上议事,闻鲁肃回,急召入问曰:“子敬往江夏,体探虚实若何?”肃曰:“已知其略,尚容徐禀。”权将曹操檄文示肃曰:“操昨遣使赍文至此,孤先发遣来使,现今会众商议未定。”肃接檄文观看。其略曰:“孤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鲁肃看毕曰:“主公尊意若何?”权曰:“未有定论。”张昭曰:“曹操拥百万之众,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顺。且主公大势可以拒操者,长江也。今操既得荆州,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势不可敌。以愚之计,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众谋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孙权沉吟不语。张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则东吴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孙权低头不语。   须臾,权起更衣,鲁肃随于权后。权知肃意,乃执肃手而言曰:“卿欲如何?”肃曰:“恰才众人所言,深误将军。众人皆可降曹操,惟将军不可降曹操。”权曰:“何以言之?”肃曰:“如肃等降操,当以肃还乡党,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降操,欲安所归乎?位不过封侯,车不过一乘,骑不过一匹,从不过数人,岂得南面称孤哉!众人之意,各自为己,不可听也。将军宜早定大计。”权叹曰:“诸人议论,大失孤望。子敬开说大计,正与吾见相同。此天以子敬赐我也!但操新得袁绍之众,近又得荆州之兵,恐势大难以抵敌。”肃曰:“肃至江夏,引诸葛瑾之弟诸葛亮在此,主公可问之,便知虚实。”权曰:“卧龙先生在此乎?”肃曰:“现在馆驿中安歇。”权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见。来日聚文武于帐下,先教见我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肃领命而去。次日至馆驿中见孔明,又嘱曰:“今见我主,切不可言曹操兵多。”孔明笑曰:“亮自见机而变,决不有误。”肃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见张昭、顾雍等一班文武二十余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孔明逐一相见,各问姓名。施礼已毕,坐于客位。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道此人必来游说。张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东微末之士,久闻先生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此语果有之乎?”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昭曰:“近闻刘豫州三顾先生于草庐之中,幸得先生,以为如鱼得水,思欲席卷荆襄。今一旦以属曹操,未审是何主见?”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谋士,若不先难倒他,如何说得孙权,遂答曰:“吾观取汉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刘豫州躬行仁义,不忍夺同宗之基业,故力辞之。刘琮孺子,听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违也。先生自比管、乐,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乐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齐七十余城:此二人者,真济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庐之中,但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今既从事刘豫州,当为生灵兴利除害,剿灭乱贼。且刘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纵横寰宇,割据城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虽三尺童蒙,亦谓彪虎生翼,将见汉室复兴,曹氏即灭矣。朝廷旧臣,山林隐士,无不拭目而待:以为拂高天之云翳,仰日月之光辉,拯民于水火之中,措天下于衽席之上,在此时也。何先生自归豫州,曹兵一出,弃甲抛戈,望风而窜;上不能报刘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辅孤子而据疆土;乃弃新野,走樊城,败当阳,奔夏口,无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后,反不如其初也。管仲、乐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见怪!”孔明听罢,哑然而笑曰:“鹏飞万里,其志岂群鸟能识哉?譬如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气脉和缓,便投以猛药厚味,欲求安保,诚为难矣。吾主刘豫州,向日军败于汝南,寄迹刘表,兵不满千,将止关、张、赵云而已:此正如病势尫羸已极之时也,新野山僻小县,人民稀少,粮食鲜薄,豫州不过暂借以容身,岂真将坐守于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军不经练,粮不继日,然而博望烧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辈心惊胆裂:窃谓管仲、乐毅之用兵,未必过此。至于刘琮降操,豫州实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乱夺同宗之基业,此真大仁大义也。当阳之败,豫州见有数十万赴义之民,扶老携幼相随,不忍弃之,日行十里,不思进取江陵,甘与同败,此亦大仁大义也。寡不敌众,胜负乃其常事。昔高皇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成功,此非韩信之良谋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尝累胜。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这一篇言语,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   座上忽一人抗声问曰:“今曹公兵屯百万,将列千员,龙骧虎视,平吞江夏,公以为何如?”孔明视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绍蚁聚之兵,劫刘表乌合之众,虽数百万不足惧也。”虞翻冷笑曰:“军败于当阳,计穷于夏口,区区求教于人,而犹言‘不惧’,此真大言欺人也!”孔明曰:“刘豫州以数千仁义之师,安能敌百万残暴之众?退守夏口,所以待时也。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之险,犹欲使其主屈膝降贼,不顾天下耻笑。由此论之,刘豫州真不惧操贼者矣!”虞翻不能对。   座间又一人问曰:“孔明欲效仪、秦之舌,游说东吴耶?”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苏秦张仪为辩士,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非比畏强凌弱,惧刀避剑之人也。君等闻曹操虚发诈伪之词,便畏惧请降,敢笑苏秦、张仪乎?”步骘默然无语。忽一人问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汉贼也,又何必问?”综曰:“公言差矣。汉传世至今,天数将终。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归心。刘豫州不识天时,强欲与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孔明厉声曰:“薛敬文安得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公既为汉臣,则见有不臣之人,当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汉禄,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愤;公乃以天数归之,真无父无君之人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薛综满面羞惭,不能对答。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犹是相国曹参之后。刘豫州虽云中山靖王苗裔,却无可稽考,眼见只是织席贩屦之夫耳,何足与曹操抗衡哉!”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曰:“公非袁术座间怀桔之陆郎乎?请安坐,听吾一言:曹操既为曹相国之后,则世为汉臣矣;今乃专权肆横,欺凌君父,是不惟无君,亦且蔑祖,不惟汉室之乱臣,亦曹氏之贼子也。刘豫州堂堂帝胄,当今皇帝,按谱赐爵,何云无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长,而终有天下;织席贩屦,又何足为辱乎?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陆绩语塞。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孔明治何经典?”孔明视之,乃严酸也。孔明曰:“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张良、陈平之流。邓禹、耿弇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审其生平治何经典。岂亦效书生,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已乎?”严峻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忽又一人大声曰:“公好为大言,未必真有实学,恐适为儒者所笑耳。”孔明视其人,乃汝阳程德枢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程德枢不能对。众人见孔明对答如流,尽皆失色。时座上张温、骆统二人,又欲问难。忽一人自外而入,厉声言曰:“孔明乃当世奇才,君等以唇舌相难,非敬客之礼也。曹操大军临境,不思退敌之策,乃徒斗口耶!”众视其人,乃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粮官。当时黄盖谓孔明曰:“愚闻多言获利,不如默而无言。何不将金石之论为我主言之,乃与众人辩论也?”孔明曰:“诸君不知世务,互相问难,不容不答耳。”于是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至中门,正遇诸葛瑾,孔明施礼。瑾曰:“贤弟既到江东,如何不来见我?”孔明曰:“弟既事刘豫州,理宜先公后私。公事未毕,不敢及私。望兄见谅。”瑾曰:“贤弟见过吴侯,却来叙话。”说罢自去。鲁肃曰:“适间所嘱,不可有误。”孔明点头应诺。引至堂上,孙权降阶而迎,优礼相待。施礼毕,赐孔明坐。众文武分两行而立。鲁肃立于孔明之侧,只看他讲话。孔明致玄德之意毕,偷眼看孙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只可激,不可说。等他问时,用言激之便了。”献茶已毕,孙权曰:“多闻鲁子敬谈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见,敢求教益。”孔明曰:“不才无学,有辱明问。”权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刘豫州与曹操决战,必深知彼军虚实。”孔明曰:“刘豫州兵微将寡,更兼新野城小无粮,安能与曹操相持。”权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马步水军,约有一百余万。”权曰:“莫非诈乎?”孔明曰:“非诈也。曹操就兖州已有青州军二十万;平了袁绍,又得五六十万;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万;今又得荆州之军二三十万:以此计之,不下一百五十万。亮以百万言之,恐惊江东之士也。”鲁肃在旁,闻言失色,以目视孔明;孔明只做不见。权曰:“曹操部下战将,还有多少?”孔明曰:“足智多谋之士,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千人。”权曰:“今曹操平了荆、楚,复有远图乎?”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不欲图江东,待取何地?”权曰:“若彼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足下为我一决。”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将军不肯听从。”权曰:“愿闻高论。”孔明曰:“向者宇内大乱,故将军起江东,刘豫州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除大难,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荆州,威震海内;纵有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其不能,何不从众谋士之论,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权未及答。孔明又曰:“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贰之见,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权曰:“诚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降操?”孔明曰:“昔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又安能屈处人下乎!”孙权听了孔明此言,不觉勃然变色,拂衣而起,退入后堂。众皆哂笑而散,鲁肃责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宽洪大度,不即面责。先生之言,藐视吾主甚矣。”孔明仰面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我自有破曹之计,彼不问我,我故不言。”肃曰:“果有良策,肃当请主公求教。”孔明曰:“吾视曹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但我一举手,则皆为齑粉矣!”肃闻言,便入后堂见孙权。权怒气未息,顾谓肃曰:“孔明欺吾太甚!”肃曰:“臣亦以此责孔明,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轻言,主公何不求之?”权回嗔作喜曰:“原来孔明有良谋,故以言词激我。我一时浅见,几误大事。”便同鲁肃重复出堂,再请孔明叙话。权见孔明,谢曰:“适来冒渎威严,幸勿见罪。”孔明亦谢曰:“亮言语冒犯,望乞恕罪。”权邀孔明入后堂,置酒相待。   数巡之后,权曰:“曹操平生所恶者:吕布、刘表、袁绍、袁术、豫州与孤耳。今数雄已灭,独豫州与孤尚存。孤不能以全吴之地,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刘豫州莫与当曹操者;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孔明曰:“豫州虽新败,然关云长犹率精兵万人;刘琦领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惫;近追豫州,轻骑一日夜行三百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荆州士民附操者,迫于势耳,非本心也。今将军诚能与豫州协力同心,破曹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惟将军裁之。”权大悦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吾意已决,更无他疑。即日商议起兵,共灭曹操!”遂令鲁肃将此意传谕文武官员,就送孔明于馆驿安歇。张昭知孙权欲兴兵,遂与众议曰:“中了孔明之计也!”急入见权曰:“昭等闻主公将兴兵与曹操争锋。主公自思比袁绍若何?曹操向日兵微将寡,尚能一鼓克袁绍;何况今日拥百万之众南征,岂可轻敌?若听诸葛亮之言,妄动甲兵,此所谓负薪救火也。”孙权只低头不语。顾雍曰:“刘备因为曹操所败,故欲借我江东之兵以拒之,主公奈何为其所用乎;愿听子布之言。”孙权沉吟未决。张昭等出,鲁肃入见曰:“适张子布等,又劝主公休动兵,力主降议,此皆全躯保妻子之臣,为自谋之计耳。原主公勿听也。”孙权尚在沉吟。肃曰:“主公若迟疑,必为众人误矣。”权曰:“卿且暂退,容我三思。”肃乃退出。时武将或有要战的,文官都是要降的,议论纷纷不一。且说孙权退入内宅,寝食不安,犹豫不决。吴国太见权如此,问曰:“何事在心,寝食俱废?”权曰:“今曹操屯兵于江汉,有下江南之意。问诸文武,或欲降者,或欲战者。欲待战来,恐寡不敌众;欲待降来,又恐曹操不容:因此犹豫不决。”吴国太曰:“汝何不记吾姐临终之语乎?”孙权如醉方醒,似梦初觉,想出这句话来。正是:追思国母临终语,引得周郎立战功。   毕竟说着甚的,且看下文分解。

译文:

话说鲁肃和诸葛亮辞别刘备、刘琦之后,乘船前往柴桑郡。两人在船上商量,鲁肃对诸葛亮说:“你去见孙权的时候,可千万别实话实说曹操兵力强大。”诸葛亮笑了笑说:“不必你再叮嘱了,我自有应对之辞。”

船靠岸后,鲁肃请诸葛亮到驿站暂住,自己先去见孙权。当时孙权正在大堂上与众将文武议事,听说鲁肃回来了,立刻把他叫进来问:“你去江夏探查曹操虚实,情况如何?”鲁肃说:“我已经了解了一些情况,不过还等会儿再详细禀报。”孙权随即把曹操派人送来的讨伐文书拿给鲁肃看。文书上写道:“我最近奉天子命令,讨伐有罪之人。大军南下,刘琮望风投降;荆州百姓纷纷归顺。如今我统率百万雄兵,千名将领,愿与将军共赴江夏,联手讨伐刘备,瓜分土地,永结盟约。望将军不要观望,尽快回信答复。”

鲁肃看完后问:“主公您打算怎么办?”孙权说:“还没定下来。”张昭说:“曹操现在拥兵百万,打着天子的旗号征讨四方,我们如果反抗,就太不合时宜了。我们能抵御曹操的根本,是长江的天险。可现在曹操已经占据了荆州,我们长江的屏障也已经丧失,形势不可抵挡。我认为不如向曹操投降,才是最安全的策略。”众谋士纷纷附和:“子布说得对,这正是天意啊!”孙权沉吟不语。张昭又说:“主公不必多疑,如果投降曹操,江东百姓就能安居,江南六郡也能保住。”孙权听了低头不语。

片刻后,孙权起身去上厕所,鲁肃悄悄跟随。孙权看出鲁肃的意图,便紧紧握住他的手问:“你打算怎么办?”鲁肃说:“刚才大家的言论,其实都错了。他们可以投降曹操,唯独您不可低头。如果我等投降曹操,会回到家乡,官位不丢、州郡也不失。可您要是投降,又会去哪里?地位不过是个侯爵,马车不过一辆,马匹不过一匹,随从也寥寥无几,又怎么能坐上南面称王的宝座呢?众人都是为私利打算,不能听从。您一定要早做决断!”孙权叹了口气说:“众人的议论,完全辜负了我的期望。子敬说的这番大计,正和我心中的想法一样!真是天意让我遇到了你啊!只是曹操最近又得了袁绍的旧部,又获得了荆州的兵力,恐怕势大,难以抵挡。”鲁肃说:“我去江夏时,带了诸葛瑾的弟弟诸葛亮一起,主公可以去问他,就能清楚局势。”孙权惊讶道:“卧龙先生就在那儿吗?”鲁肃说:“正在驿站里休息。”孙权说:“今天天晚了,先不相见。明天召集文武官员,先让他们看看我们江东的俊才,再一起商议大事。”鲁肃领命而去。

第二天,鲁肃带诸葛亮到驿站见面,又叮嘱道:“见到主公时,千万别提到曹操兵多。”诸葛亮笑着说:“我自然会随机应变,绝不会出错。”鲁肃于是带着诸葛亮来到议事的大厅。只见张昭、顾雍等二十多位文官,身穿礼服,整装肃立。诸葛亮一一问候,互相认识后,坐到客位上。

张昭见诸葛亮风度翩翩,气度不凡,心想此人必是来游说的。他先开口试探道:“我乃江东一个不显眼的小人物,久闻先生在隆中隐居,自比管仲、乐毅,这话说得真的有吗?”诸葛亮说:“这不过是让我自谦的说法罢了。”张昭说:“最近听说刘豫州三次亲自到草庐拜访您,得到您之后,如同鱼得水,志在吞并荆州。如今却转而投靠曹操,不知是出于什么主意?”诸葛亮心想,张昭是孙权手下最重要的谋士,如果不先驳倒他,就无法影响孙权,于是回答道:“我看到拿下汉水一带,轻而易举。刘豫州为人仁义,不忍心侵占同宗的基业,所以坚决推辞。刘琮是个小孩,听信谗言,暗自发难投降,这才让曹操得以横行。如今我主屯兵江夏,另有图谋,绝非等闲可测。”张昭说:“如此说来,您言行不一。您自比管仲、乐毅,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平定天下;乐毅辅佐弱小的燕国,攻下齐国七十余城,这二人确实是济世大才。您在隆中时,不过是笑看风景、抱膝闲坐。如今您辅佐刘豫州,应当为百姓兴利除害,铲除乱贼。刘豫州尚未得到您时,已经纵横天下,割据城池;现在得了您,人人仰望。连一个小孩都说是猛虎有了翅膀,必将复兴汉室,消灭曹魏。朝廷旧臣和山林隐士,都拭目以待,盼着您扫除天上的阴云,照亮日月光辉,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安定天下于安乐之上。可您一到曹操那里,兵败新野,逃到樊城,败于当阳,奔逃到夏口,无路可走,连安身之处都没有。这说明刘豫州在得到您之后,反而不如当初了!管仲、乐毅,真的像这样吗?我直言不讳,望您不要介意!”诸葛亮听完,只是轻轻一笑:“大鹏展翅万里,志向岂是群鸟能理解的?就像人得了重病,起初应先用稀粥喝水,配药服用,等五脏六腑调和,身体逐渐恢复,才可进补肉类,使用猛药治疗。若不等身体调理好,就立刻用猛药和重口味的饮食,想要病好,那是不可能的。我主刘豫州,以前在汝南战败,投靠刘表,兵力不足千人,将领只关云长、赵子龙等几个。这就像病势极度虚弱,危在旦夕。新野是个小地方,百姓稀少,粮食不足,他不过是在那里暂且容身,难道真打算长期守在那里吗?正因为兵力不全、城防不固、军队未经训练、粮草断绝,却能在博望坡烧掉敌军屯兵,用白河水淹了曹军,让夏侯惇、曹仁等人惊恐胆寒。我认为管仲、乐毅的用兵,未必就比这更好。至于刘琮投降曹操,豫州实际上是不知道的;而且他更不忍心趁乱夺取同宗的基业,这正是大仁大义的表现。当阳之败,豫州面对数十万愿意追随的百姓,扶老携幼,不忍抛弃,一天走十里,不肯进兵江陵,宁愿和百姓一同失败,这也是大仁大义。兵力寡弱,败北是常事。过去刘邦多次被项羽打败,最终在垓下决战中获胜,难道不是韩信的良谋吗?韩信长期辅佐刘邦,从未大胜。国家大计与社稷安危,靠的是长远谋划,而不是那些只会夸夸其谈、虚浮无实的人,只会坐谈立论,却无临危应变之能,终将成为天下笑柄!”

这一番话,说得张昭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忽然有人站起来问:“如今曹操军队有百万之众,将领千人,气势如龙虎,吞并江夏,我认为如何?”诸葛亮一看,原来是虞翻。诸葛亮说:“曹操收编袁绍的乌合之众,掠夺刘表的溃兵,就算百万大军,也并不可怕。”虞翻冷笑一声说:“在当阳战败,夏口无计可施,如今还说不怕,简直是吹大话骗人!”诸葛亮说:“刘豫州以几千仁义之师,如何能抵抗百万残暴之军?他退守夏口,是为了等待时机。如今江东兵精粮足,且有长江天险,却还要让主公屈膝投降,不顾天下耻辱。从这点说,刘豫州才是真正不怕曹操的!”虞翻一时无言。

又有人问:“孔明你是不是想学苏秦、张仪的口才来游说江东?”诸葛亮一看,是步骘。诸葛亮说:“步子山觉得苏秦、张仪是辩士,其实他们也是豪杰。苏秦六国都当了丞相,张仪两次出任秦相,都曾为国家谋划,绝不是那些畏惧强权、害怕刀剑的弱者。你们听到曹操说虚话,就害怕投降,居然笑苏秦、张仪,这太不敬了!”步骘听了默不作声。

又有人问:“孔明你觉得曹操是怎样的人?”诸葛亮一看,是薛综。诸葛亮说:“曹操是汉室的叛贼,何必再问?”薛综说:“您说得不对。汉朝传到今天,天命将尽。曹操现在已得天下三分之二,大家都归心。刘豫州不懂天时,强要与他争,就像拿蛋去碰石头,怎么可能不败?”诸葛亮厉声说:“薛敬文,你怎么说出如此无父无君的话!人活在天地之间,忠孝是立身之本。你既为汉臣,见到不忠不敬之人,就应誓死反对。曹操祖上靠汉朝俸禄生活,却不想报效,反而怀有篡位之心,天下人共愤。你却说这是天命,真是无父无君之徒!不配与我交谈,现在请不要再说了!”薛综满脸羞愧,说不出话来。

又有人问:“曹操虽挟天子以令诸侯,却还是曹参的后人。刘豫州虽然说是中山靖王的后代,却无证据可查,看起来不过是个贩布的普通人,怎么敢与曹操抗衡?”诸葛亮一看,是陆绩。诸葛亮笑着说:“你不是当年袁术席上怀桔的陆郎吗?请坐,让我说一句:曹操虽是曹参之后,却专权横行,欺凌君主和祖先,不只没有忠君之心,更蔑视祖宗,不只是汉室的乱臣,也是曹家的叛子。刘豫州是帝王之后,如今皇帝尚在,按宗法赐爵,怎会说无法查证?再者,高祖刘邦出身于市井小吏,最终成就了天下;织席贩履又有什么可耻之处?你这种孩子气的见识,不配和高士谈心!”陆绩顿时无言以对。

忽然一人说:“孔明说得都像强词夺理,不是正理,不必再说了。请问先生读的是哪一本经典?”诸葛亮一看,是严峻。诸葛亮说:“研究经书断章取义的人,是腐儒,岂能治理国家!古有伊尹耕田、子牙钓鱼,张良、陈平,邓禹、耿弇这些人,都是能匡扶天下大业的英才,他们平生读的是什么经典?难道也要像书生一样,仅在笔墨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吗?”严峻听完,低头低头,毫无还话。

又有人大声说:“你只会说大话,未必真有真本事,恐怕会被儒生嘲笑。”诸葛亮一看,是汝阳的程德枢。诸葛亮答道:“儒者有君子与小人之分。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坚守正道,反对邪恶,力求造福当下,名垂后世。小人之儒,只管雕虫小事,专研文字,青春写赋,年老穷经,笔下虽有千言,心中却无一策。比如杨雄因文章著名,却屈身事奉王莽,最终投阁而死,这就是小人之儒——虽日写万言,又有什么用啊!”程德枢无言以对。

众人见诸葛亮应对自如,个个脸色惊变。这时,张温、骆统也想发难。忽然,有人从门外闯入,大喊:“孔明是当代奇才,你们用唇舌争辩,这是对客人的不敬!曹操大军压境,你们不去想想如何抵御,反而争嘴吗?”众人一看,原来是零陵人黄盖,字公覆,现任江东粮官。黄盖对诸葛亮说:“我听说多言无益,不如沉默。您何不直接向主公进言,何必与众人争辩?”诸葛亮说:“你们不懂世务,互相提问、质疑,不回答是不行的。”于是黄盖与鲁肃一同带诸葛亮进入大堂。

刚到中门,正好遇上诸葛瑾。诸葛亮行礼后,诸葛瑾说:“弟弟你到江东来,怎么不来见我?”诸葛亮说:“我既然侍奉刘豫州,就应先公后私。公事未完,不敢谈私事,望兄见谅。”诸葛瑾说:“你见了吴侯后,再叙旧。”说完就走了。鲁肃说:“刚才叮嘱你的事,千万不能出错。”诸葛亮点头应承。随后,他们来到大堂,孙权亲自下阶迎接,以十分优待的礼节相待。

礼成之后,赐茶,孙权说:“久闻鲁子敬称赞你的才能,今天有幸见到,愿向你请教。”诸葛亮说:“我学问浅薄,承蒙您厚爱。”孙权说:“你前些日子在新野,辅佐刘豫州与曹操对峙,一定清楚曹操的军力情况。”诸葛亮说:“刘豫州兵力稀少,加上新野城小粮少,怎么可能与曹操长期对抗?”孙权问:“曹操军队有多少?”诸葛亮答:“马步水军,约有一百多万人。”孙权皱眉:“这不是夸张吗?”诸葛亮说:“并非夸张。曹操在兖州已有青州兵二十万,平定袁绍又得五六十万,中原新招募三四十万,如今又得到荆州兵二三十万,总计不少于一百五十万。我讲一百万,是怕江东众人害怕。”鲁肃在一旁听到,面色大变,偷偷看诸葛亮,诸葛亮却像没看见一样。孙权又问:“曹操手下有哪些猛将?”诸葛亮说:“有智谋、能打仗的将领,不只一二千人。”孙权问:“现在曹操平定荆州,有没有进一步图谋?”诸葛亮说:“目前沿江布阵,准备战船,根本不想攻击江东,是在等什么地盘?”孙权问:“如果曹操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先生为我决断。”诸葛亮说:“我有一句话,只是担心主公不愿听。”孙权说:“请说吧。”诸葛亮说:“天下大乱,你我起兵江东,刘豫州聚众汉南,与曹操争天下。如今曹操已除大患,天下略定,最近又攻下荆州,威震天下,如今唯一剩下的就是刘豫州和我。我不能用整个江东,受制于人。能与曹操抗衡的,只有刘豫州,但他刚败,如何能抵挡?”孙权说:“豫州虽然刚败,但关羽仍率精兵万人,刘琦统领江夏战士,也有万人之众。曹操大军远道而来,已疲惫不堪;他日夜追击豫州,骑马一日三百里,正如强弩之末,连薄薄的鲁缟都穿不透。而且北方人不习水战,荆州百姓投靠曹操,是迫于形势,不是真心投靠。如今若将军与豫州联合同心,必定能够打败曹操。曹操战败后,必会撤兵北返,此时荆州与江东势力大增,鼎足三分之局便形成了。成败只在今日,希望主公尽快决断!”孙权大喜:“先生一语道破,我豁然开朗,决定出兵,共同消灭曹操!”于是命令鲁肃向文武官员传达这个决定,并送诸葛亮回驿站安歇。

张昭得知孙权要出兵,立刻与众人议道:“我们中了诸葛亮的计谋!”急忙进见孙权说:“我们听说主公要兴兵与曹操作战。主公应想想,与当年袁绍相比,如何?曹操当年兵少将寡,尚能一举击溃袁绍;如今他拥有百万大军南下,怎能轻敌?若听信诸葛亮之言,轻举妄动,这不等于‘负薪救火’吗?”孙权低头不语。顾雍说:“刘备是因为战败,才想借我们江东军队去抵抗,主公怎能被他所利用?我建议听从子布之言。”孙权沉吟不决。张昭等人离开后,鲁肃进来劝道:“张子布等人又劝主公不要出兵,坚持投降,这些人都是只顾保命、保妻子的自利之臣,纯粹为自己打算。希望主公不要听他们的话。”孙权依旧犹豫。鲁肃说:“主公若再犹豫,必被众人误解。”孙权说:“你先退下,让我再想想。”鲁肃退出后,武将中有人想开战,文官们却大多主张投降,议论纷纷。孙权回到内室,寝食难安,犹豫不决。吴国太见他如此,问:“怎么心事重重,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孙权说:“如今曹操大军驻扎在江汉,有南下之意。我问过文武大臣,有人想投降,有人想开战。若等战争来,只怕寡不敌众;若等投降,又怕曹操不容。因此,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吴国太说:“你记不记得我母亲临终时说的话?”孙权如梦初醒,仿佛茅塞顿开,回忆起那句话来。正是:追思国母临终语,引得周郎立战功。

究竟说了什么,且看下文分解。

关于作者
元代罗贯中

罗贯中(约1330年-约1400年),名本,字贯中,号湖海散人,元末明初小说家,《三国演义》的作者。山西并州太原府人,主要作品有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传》、《三遂平妖传》。其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又称《三国演义》)是罗贯中的力作,这部长篇小说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深远。除小说创作外,尚存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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