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死雠仇赵妾赴冥曹 话说凤姐命捆起上夜众女人送营审问,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贾芸道:“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担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周瑞的干儿子,连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凤姐喘吁吁的说道:“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们说什么,带了他们去就是了。这丢的东西你告诉营里去说,实在是老太太的东西,问老爷们才知道。等我们报了去,请了老爷们回来,自然开了失单送来。文官衙门里我们也是这样报。”贾芸林之孝答应出去。
惜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咱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着么!”凤姐道:“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撺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说着,又痛哭起来。凤姐道:“姑娘,你快别这么想,若说没脸,大家一样的。你若这么糊涂想头,我更搁不住了。”二人正说着,只听见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呢。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他们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倒骂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进去。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里就嚷起来。我来叫门倒不开了,我听见声儿紧了,打开了门,见西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便赶走打死了。我今儿才知道,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平儿等听着,都说:“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里,敢在外头混嚷吗。”凤姐道:“你听见说‘他甄府里’,别就是甄家荐来的那个厌物罢。”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里过不的。凤姐接着问惜春道:“那个人混说什么姑子,你们那里弄了个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将妙玉来瞧他留着下棋守夜的话说了。凤姐道:“是他么,他怎么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但是叫这讨人嫌的东西嚷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来要走。凤姐虽说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来,只得叫他先别走。“且看着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再派了人看着才好走呢。”平儿道:“咱们不敢收,等衙门里来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们只好看着。但只不知老爷那里有人去了没有?”凤姐道:“你叫老婆子问去。”一回进来说:“林之孝是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验的,再有的是说不清楚的,已经芸二爷去了。”凤姐点头,同惜春坐着发愁。
且说那伙贼原是何三等邀的,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见人追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要往西边屋内偷去,在窗外看见里面灯光底下两个美人:一个姑娘,一个姑子。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踹进来,因见包勇来赶,才获赃而逃。只不见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窝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规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津上就过不去了。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一个人道:“啊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贾府园里的什么栊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他和他们家什么宝二爷有原故,后来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那一个人听了,说:“咱们今日躲一天,叫咱们大哥借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议定,分赃俵散。不题。
且说贾政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个头,忙忙的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了安,喘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听了发怔。邢王二夫人等在里头也听见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贾政过了一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贾芸回道:“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贾政道:“还好,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担罪名。快叫琏儿。”贾琏领了宝玉等去别处上祭未回,贾政叫人赶了回来。贾琏听了,急得直跳,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在那里,便把贾芸狠狠的骂了一顿说:“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着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亏你还有脸来告诉!”说着,往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贾政道:“你骂他也无益了。”贾琏然后跪下说:“这便怎么样?”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原打谅完了事算了帐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再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里是怎么样呢!”贾琏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贾政又叫道:“你那里去?”贾琏又跪下道:“赶回去料理清楚再来回。”贾政哼的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丫头去,叫他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贾琏心里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珍珠,他们那里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的答应了,起来走到里头。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顿,叫贾琏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么见我们!”贾琏也只得答应了出来,一面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厮,如飞的回去。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斜签着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贾琏。一路无话。
到回了家中,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见了凤姐惜春在那里,心里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林之孝道:“衙门里瞧了没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尸也验了。”贾琏吃惊道:“又验什么尸?”林之孝又将包勇打死的伙贼似周瑞的干儿子的话回了贾琏。贾琏道:“叫芸儿。”贾芸进来也跪着听话。贾琏道:“你见老爷时怎么没有回周瑞的干儿子做了贼被包勇打死的话?”贾芸说道:“上夜的人说像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贾琏道:“好糊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门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贾琏道:“这又是个糊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么!”林之孝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贾琏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林之孝回说:“他和鲍二打架来着,还见过的呢。”贾琏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们,还敢偷懒?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里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重没有开。那贼是从后夹道子来的。”贾琏道:“里头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将分更上夜奉奶奶的命捆着等爷审问的话回了。贾琏又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往园里去了。”贾琏便说:“去叫来。”小厮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只怕所有房屋里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语。惜春恐他说出那话,心下着急。凤姐也不敢言语。只见外头说:“琥珀姐姐等回来了。”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
贾琏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余者都没有了。贾琏心里更加着急,想着“外头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么还呢!”便呆想了一会。只见琥珀等进去,哭了一会,见箱柜开着,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想猜,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贾琏复又派人上夜。凤姐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凤姐,竟自骑马赶出城外。这里凤姐又恐惜春短见,又打发了丰儿过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这里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谁敢睡觉。且说伙贼一心想着妙玉,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了些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卤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洁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熏住,由着他掇弄了去了。
却说这贼背了妙玉来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外边早有伙计弄了车辆在园外等着,那人将妙玉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行到城门,正是开门之时。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及查诘。赶出城去,那伙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
只言栊翠庵一个跟妙玉的女尼,他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后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又不听见妙玉言语,只睁着两眼听着。到了天亮,终觉得心里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妙玉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心里诧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急叫人起来查看,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女侍们都说:“昨夜煤气熏着了,今早都起不起来,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那女尼道:“师父不知那里去了。”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众人不知,也都着忙,开了庵门,满园里都找到了,“想来或是到四姑娘那里去了。”
众人来叩腰门,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受用去了。”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着下割舌地狱!”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包勇说着叫开腰门,众人找到惜春那里。
惜春正是愁闷,惦着“妙玉清早去后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后总不肯来。我的知己是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到底还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已大担不是,还有何颜在这里。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如何呢?”想到其间,便要把自己的青丝绞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已将一半头发绞去。彩屏愈加着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么好呢!”正在吵闹,只见妙玉的道婆来找妙玉。彩屏问起来由,先唬了一跳,说是昨日一早去了没来。里面惜春听见,急忙问道:“那里去了?”道婆们将昨夜听见的响动,被煤气熏着,今早不见有妙玉,庵内软梯刀鞘的话说了一遍。惜春惊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些强盗看见了他,昨晚抢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来孤洁的很,岂肯惜命?“怎么你们都没听见么?”众人道:“怎么不听见!只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睁着眼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必是那贼子烧了闷香。妙姑一人想也被贼闷住,不能言语;况且贼人必多,拿刀弄杖威逼着,他还敢声喊么?”正说着,包勇又在腰门那里嚷,说:“里头快把这些混帐的婆子赶了出来罢,快关腰门!”彩屏听见恐担不是,只得叫婆子出去,叫人关了腰门。惜春于是更加苦楚,无奈彩屏等再三以礼相劝,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就是妙玉被抢也当作不知,且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惜春心里的死定下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
且说贾琏回到铁槛寺,将到家中查点了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去的话回了。贾政道:“怎样开的?”贾琏便将琥珀所记得的数目单子呈出,并说:“这上头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等侄儿脱了孝出去托人细细的缉访,少不得弄出来的。”贾政听了合意,就点头不言。贾琏进内见了邢王二夫人,商量着“劝老爷早些回家才好呢,不然都是乱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们在这里也是惊心吊胆。”贾琏道:“这是我们不敢说的,还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爷是依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议妥了。
过了一夜,贾政也不放心,打发宝玉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三日再来。家人们已经派定了,里头请太太们派人罢。”邢夫人派了鹦哥等一干人伴灵,将周瑞家的等人派了总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
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赵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谅他还哭,便去拉他。岂知赵姨娘满嘴白沫,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贾环过来乱嚷。赵姨娘醒来说道:“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众人道:“老太太那用你来!”赵姨娘道:“我跟了一辈子老太太,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来算计我。--我想仗着马道婆要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了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众人听见,早知是鸳鸯附在他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语瞅着。只有彩云等代他央告道:“鸳鸯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的,与赵姨娘什么相干,放了他罢。”见邢夫人在这里,也不敢说别的。赵姨娘道:“我不是鸳鸯,他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阎王差人拿我去的,要问我为什么和马婆子用魇魔法的案件。”说着便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时糊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正闹着,贾政打发人进来叫环儿。婆子们去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了,三爷看着呢。”贾政道:“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于是爷们等先回。这里赵姨娘还是混说,一时救不过来。邢夫人恐他又说出什么来,便说:“多派几个人在这里瞧着他,咱们先走,到了城里打发大夫出来瞧罢。”王夫人本嫌他,也打撒手儿。宝钗本是仁厚的人,虽想着他害宝玉的事,心里究竟过不去,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这里照应。周姨娘也是个好人,便应承了。李纨说道:“我也在这里罢。”王夫人道:“可以不必。”于是大家都要起身。贾环急忙道:“我也在这里吗?”王夫人啐道:“糊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贾环就不敢言语了。宝玉道:“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说毕,都上车回家。寺里只有赵姨娘、贾环、鹦鹉等人。
贾政邢夫人等先后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场。林之孝带了家下众人请了安,跪着。贾政喝道:“去罢!明日问你!”凤姐那日发晕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见了,觉得满面羞惭。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纨宝钗拉着手说了几句话。独有尤氏说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应了好几天!”惜春一言不答,只紫涨了脸。宝钗将尤氏一拉,使了个眼色。尤氏等各自归房去了。贾政略略的看了一看,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吩咐了几句话。宝玉要在书房来陪贾政,贾政道:“不必。”兰儿仍跟他母亲。一宿无话。
次日,林之孝一早进书房跪着,贾政将前后被盗的事问了一遍。并将周瑞供了出来,又说:“衙门拿住了鲍二,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夹讯,要在他身上要这一伙贼呢。”贾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负恩,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立刻叫人到城外将周瑞捆了,送到衙门审问。林之孝只管跪着不敢起来。贾政道:“你还跪着做什么?”林之孝道:“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正说着,赖大等一干办事家人上来请了安,呈上丧事帐簿。贾政道:“交给琏二爷算明了来回。”吆喝着林之孝起来出去了。贾琏一腿跪着,在贾政身边说了一句话。贾政把眼一瞪道:“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就该罚奴才拿出来么!”贾琏红了脸不敢言语,站起来也不敢动。贾政道:“你媳妇怎么样?”贾琏又跪下说:“看来不中用了。”贾政叹口气道:“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环哥儿他妈尚在庙中病着,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你们知道不知道?”贾琏也不敢言语。贾政道:“传出话去,叫人带了大夫瞧去。”贾琏即忙答应着出来,叫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话说王熙凤下令把守夜的女人们捆绑起来,送到府里审问。女人一个个跪在地上哀求,林之孝和贾芸说:“你们求也没用。老爷派我们看家,本来是福气,现在出了事,上下都得担责,谁来救你们?要是说那周瑞的干儿子,从太太到里里外外,都不干净。”王熙凤喘着气说:“这都是命里带来的,和他们说啥?带他们去就是了。丢的东西你们告诉营里,确实是老太太的东西,问老爷们才知道。等我们报上去,老爷们回来,自然会开个失单发下来。官府那边我们也这么报。”贾芸和林之孝应了,出去办事。
惜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哭着说:“我从没听过这种事,怎么偏偏落到我们两个人头上?明天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家里交给我们管,如今闹成这样,还想活着吗?”王熙凤说:“我们愿意吗?现在有守夜的人在呢。”惜春说:“你还能说?你又病着。我可没说。都是我大嫂害的,她撺掇太太派我看家。如今我这脸面往哪儿搁?”说着又哭起来。王熙凤劝道:“姑娘,你别这样想,如果没脸,大家一样。你若这么糊涂想,我更忍不住了。”两人正说着,忽听见外院传来大喊:“我说那些三姑六婆是再不能留的,我们甄府从不许她们上门,没想到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昨儿老太太刚下葬,那个庵里的尼姑偏要来咱们这儿,我大叫不让进,腰门的老婆子反而骂我,还死乞白赖地说要放那姑子进来。那腰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我不知道是干什么,不敢睡,四更的时候就听见吵闹。我来敲门,门不开,听见声音越来越紧,才开门,见西边院里有人站着,我赶过去打死了。我今天才知,那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面,今天天没亮偷偷溜出去了,难道不是她引来的贼吗?”平儿等人听了都道:“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儿,敢在外面嚷嚷?”王熙凤说:“你听见‘甄府里’,莫不是甄家荐来的那个讨厌东西吧?”惜春听懂了,心里更难受了。王熙凤又问惜春:“那人说哪个姑子?你们弄来一个姑子住了?”惜春就把妙玉来探望,留她下棋守夜的事说了一遍。王熙凤说:“是他?他怎么肯这样,这根本不可能。可这讨人嫌的东西闹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惜春越想越怕,站起来想走。王熙凤虽想让她坐下,又怕她害怕出事,只好让她先别走。“先等会儿,让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了,再派人盯着才好走。”平儿说:“我们不敢收,等官府来查过再收。只能看着。但不知道老爷那里有没有人去?”王熙凤说:“你去问老婆子。”一会儿回报:“林之孝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账,还有说不清的,已经派了贾芸去了。”王熙凤点头,和惜春一起发愁。
那伙贼原本是何三请来的,偷抢了不少金银,准备运走,被追上后知道是些不中用的人,便往西边屋偷,从窗外看见屋内灯光下有两个美人:一个姑娘,一个尼姑。贼人不顾性命,立刻起了歹心,想踹门进去,正好见包勇赶来,只得逃命,只不见何三。大家躲进窝里。第二天打听,知道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下躲不住了,就商量趁早投靠海洋上的大盗,若晚了,通缉文书一出,关卡就过不去。其中一人胆子大,说:“我们走是走,就舍不得那个姑子,长得也真好看。不知是哪个庵里的小尼姑?”另一个人说:“哎呀,我想起来了,一定是贾府园子里的栊翠庵那个尼姑。不是前年外头传言她和二爷有旧情,后来不知怎么又生了相思病,还请大夫吃药的她。”那人听了说:“我们躲一天,让大哥借点钱买些货,明天天亮时陆续出关。你们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人议定,分赃散开,不提。
再说贾政等人送葬,做完安葬,亲友都散了。贾政在外房守灵,邢夫人、王夫人等在里头,一宿都是哭。第二天重拜祭,正摆饭时,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头,忙跑过来向贾政请安,喘着气说昨夜被盗,老太太上房的东西全被偷了,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贾政听了一怔。邢夫人、王夫人也听见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字也没说,只有哭。贾政过了一会儿问失单怎么开,贾芸回:“家里人都不知道,还没开单。”贾政说:“还好,我们动了家里的东西,若开了好东西的单子,反而要担罪。快叫琏儿。”贾琏带着宝玉等人去别处上祭还没回来,贾政让人把人叫了回来。贾琏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就狠狠骂他:“你这等不配的人,我托你守夜巡更,你是死人吗!你还敢来报信?”说着往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着,一句话也不敢回。贾政说:“你骂也没用。”贾琏然后跪下问:“这可怎么办?”贾政说:“也没法了,只能报官缉贼。但有一件事:老太太留下的东西我们都未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几天,谁忍心动她那份银子。原想着事了结了再算账,还给原主,以后在南方置坟产,再有东西也没人知道具体数目。现在官府要失单,若把好东西列上去怕有碍,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确切数字,虚报不成。倒让我觉得你变了个人,怎么处理这么差!你跪在这里是干什么?”贾琏不敢说话,只得站起来走。贾政又叫:“你去哪儿?”贾琏又跪下说:“我赶紧回去理清楚再回来。”贾政哼了一声,贾琏低头不语。贾政说:“你进去告诉母亲,叫老太太的两个丫头去,让他们仔细想想开单子。”贾琏心里知道,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管的,他死了问谁?问珍珠,他们又记不清。只得不敢反驳,连连答应,站起来走了。邢夫人、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通,叫贾琏快回去,问这些看家的人:“明天怎么见我们!”贾琏只得答应,一面让人备车,准备琥珀等人进城,自己骑骡子,带着几个小厮,飞快地回府。贾芸也不再回贾政,斜着眼慢慢溜出,骑马追上贾琏。一路沉默。
回到府里,林之孝请安,紧跟着进来。贾琏到老太太上房,见了王熙凤和惜春,心里又恨又说不出口,便问林之孝:“衙门查了没有?”林之孝自知有罪,跪下说:“文武衙门都查了,来路去迹都看了,尸首也验了。”贾琏吓道:“又验尸?”林之孝又说包勇打死的那伙贼,像是周瑞的干儿子。贾琏说:“叫芸儿。”贾芸进来也跪着听。贾琏问:“你见老爷时,为什么没说周瑞的干儿子做了贼,被包勇打死?”贾芸说:“守夜人说像,可能不实,所以没回。”贾琏说:“太糊涂了!你若告诉我,带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说:“衙门已经把尸体放在市口,让百姓认领了。”贾琏说:“这又糊涂!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吗?”林之孝说:“不用人家认,我认得是他。”贾琏心想:“对啊,我记得珍大爷那年要打的不就是周瑞家的么?”林之孝说:“他和鲍二打架,还见过。”贾琏更生气,要打守夜人。林之孝哀求:“二爷息怒,那些守夜人是派出去的,怎么敢偷懒?只是府里规矩,三门之内一个男人不敢进去,就是我们,里头不叫,也不敢进。我外头和芸儿不断查点,看到三门关得严实,外面门一重都没开。贼是从后夹道进来的。”贾琏问:“里头守夜的女人都在吗?”林之孝说:“分更守夜的女人都被奶奶命令绑着,等老爷审问。”贾琏又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回园子去了。”贾琏说:“叫他来。”小厮把他带来。说:“亏你在这里,若没有你,怕是所有屋子的东西都被抢光了。”包勇不说话。惜春怕他开口,心急如焚。王熙凤也不敢说话。忽听外面说:“琥珀姐姐等回来了。”大家见了,又哭一场。
贾琏让人清点剩下东西,只有些衣服、布料、钱箱没动,其余都失了。贾琏更着急,想:“外面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付,明天拿什么还?”呆呆地想了一阵。琥珀等人进去哭了一会儿,见箱柜打开,东西太多了,回忆不清,便胡乱猜了一张失单,让别人立刻送到官府。贾琏又派人继续守夜。王熙凤、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住,也不怨王熙凤,干脆骑马出城。王熙凤又怕惜春一时冲动,又派丰儿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提贼们关门,众人更加警惕,谁也不敢睡觉。那伙贼一心想抓妙玉,知道她是孤女,不难对付。到了三更夜深,拿了短刀和闷香,跳上高墙。远远望见栊翠庵内灯光还亮,便悄悄溜下,藏在房顶角落。等到四更,见屋内只有一盏海灯,妙玉一个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儿,她叹气说:“自从我从元墓来京城,本想留个名,为这里请来,不能又去别处。昨天好心去看四姑娘,却被蠢人得罪,夜里又受惊。今天回来,那蒲团坐不稳,只觉心惊肉跳。”她一向独自打坐,今日更不愿有人陪伴。谁知到五更,她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有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害怕,便叫人。可婆子们都不应。她坐着,一股香气钻进胸口,手脚麻木,说不出话,心里更慌。只见一个男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里明白,只动不了,想是被杀,便下定决心,不害怕了。谁知那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将她轻轻抱起,轻薄了一会,就背在身上。妙玉心中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干净的女儿,被强盗的闷香熏晕,任由他摆弄,被带走了。
后来,贼人将妙玉背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外头早有人备好车辆在园外等着,那人把妙玉放车上,反而打起官衔灯笼,叫开栅栏,急匆匆赶到城门,正是开门时间。门官只当是公干出城,未细查。贼人逃走。贾琏回到铁槛寺,查完了守夜人,开了失单报上。贾政问:“怎么开的?”贾琏把琥珀记得的单子呈上,说:“单子上已注明元妃赐的东西。还有些稀罕物没写上去,等我脱孝后托人去细细查,一定找出来。”贾政听了满意,点头不语。贾琏进内见邢夫人、王夫人,商量:“劝老爷早点回家,不然乱成一团。”邢夫人说:“对,我们也是心惊胆战。”贾琏说:“这我们不敢说,还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爷也是同意的。”邢夫人便和王夫人商量好了。
过了夜,贾政仍不放心,派人叫宝玉说:“请太太们今天回家,过两三天再来。家人都已安排,里头请太太派人过来。”邢夫人派了鹦哥等人守灵,周瑞家的等人当总管,其余上下人等都回了家。忙乱中套车备马。贾政等人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
大家收拾好正要走,突然看见赵姨娘还趴在地上起不来。周姨娘以为她还会哭,便去拉她。谁知赵姨娘满口白沫,眼睛直瞪,舌头也伸出,把家人吓得一跳。贾环乱嚷。赵姨娘醒来后说:“我不回去,我要跟着老太太回南方。”众人说:“老太太哪用你来!”赵姨娘说:“我跟老太太一辈子,大老爷还不让,搞鬼算计我。我想靠马道婆出一口气,花了很多银子,也没人死。现在我回去,又不知谁来算计我。”众人一听,知道是鸳鸯附身了。邢夫人、王夫人不说话,只看着。只有彩云等人替她求情:“鸳鸯姐姐,你死是自愿的,和赵姨娘有什么关系,放了她吧。”见邢夫人在,也不敢说别的。赵姨娘说:“我不是鸳鸯,她早去仙界了。我是阎王派来拿我去的,要问我和马婆子用魇魔法的事。”说着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说一句吧,我有千日不好,还有一日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我并没有害你,一时糊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正吵闹时,贾政派人叫贾环。婆子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三爷在看着呢。”贾政说:“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于是男人们先回。赵姨娘还在乱说,一时救不了。邢夫人怕她说出什么,说:“多派几个人盯着,我们先走,到城里请大夫来看看。”王夫人本来就讨厌她,也甩手走了。宝钗为人仁厚,虽知道她害宝玉的事,心里终究过不去,私下托周姨娘照应。周姨娘也是好人,应承了。李纨说:“我也来吧。”王夫人说:“不必。”于是大家都要走。贾环急忙说:“我也在这里吗?”王夫人啐道:“傻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道,你还想走?”贾环不敢说话了。宝玉说:“好兄弟,你走不得,我进城让人来看你。”说完,大家上车回家。寺里只剩赵姨娘、贾环、鹦鹉等人。
贾政、邢夫人等先后到家,上房哭了一场。林之孝带家下人请安,跪着。贾政喝道:“去吧!明天问你!”王熙凤那天晕了几次,根本出不了门,只有惜春见了,觉得满面羞愧。邢夫人不理她,王夫人仍如常,李纨、宝钗握着手说了几句话。只有尤氏说:“姑娘,你操心了,倒是照应了好几天!”惜春不说话,满脸发红。宝钗拉了尤氏一下,使了个眼色。尤氏等人各自回房。贾政稍看一眼,叹口气,没说话。到书房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嘱咐了几件事。宝玉想在书房陪着贾政,贾政说:“不必。”兰儿仍跟母亲。一宿无事。
第二天,林之孝一早进书房跪着,贾政问了前后被盗的事,又提到周瑞供认,说:“官府抓到了鲍二,搜出失单上的东西,正在审问,要查这一伙贼。”贾政大怒:“家奴背主,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立刻派人把周瑞捆了,送去衙门审问。林之孝一直跪着不敢动。贾政问:“你还跪着做什么?”林之孝说:“我该死,求老爷开恩。”正说着,赖大等办事家人进来请安,呈上丧事账簿。贾政说:“交给你二哥算清楚,回头再回。”吆喝着林之孝站起来出去。贾琏一腿跪着,在贾政身边说了句话。贾政瞪眼说:“胡说!老太太的东西被贼偷了,就该罚奴才赔钱吗!”贾琏脸红,不敢说话,站起来也不敢动。贾政问:“你媳妇怎么样?”贾琏又跪下说:“看来不行了。”贾政叹口气说:“我没想到家运败得这么彻底!况且环儿他妈还在庙里病着,不知是什么病,你们知道吗?”贾琏不敢回话。贾政说:“传话去,让大夫来看看。”贾琏立刻答应,派人带大夫去铁槛寺看赵姨娘。不知生死,下回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