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眼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
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了。惜春年小,虽在这里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无一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作主,里外他二人倒也相宜。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
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鸳鸯跪着,凤姐便拉起来。鸳鸯说道:“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不要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
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这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这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他们敢抱怨吗,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会,胡弄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像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糟踏起琏二奶奶来。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像怪琏二奶奶的似的。”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像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好孩子,看书呢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贾兰道:“妈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像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蜜。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粮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众人道:“这一个更不像样儿了!两个眼睛倒像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是怎么样了?”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像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我的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儿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儿的预备好了,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贾母在床上醒来,缓缓说道:“我一进门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时到如今,福气享尽,子孙也都很不错。就是宝玉,我疼他最深。”说到这儿,她眼睛扫了一圈,满屋子地看。王夫人立刻把宝玉拉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拉着宝玉,轻声说:“我的儿,你要争气才行!”宝玉嘴上应着,心里却酸得不行,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又不敢哭,只好站在那里听着。贾母接着说:“我只盼着能再见到一个重孙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兰儿呢?”李纨立刻把贾兰推了上去。贾母松开宝玉,拉着贾兰说:“你母亲要孝顺,将来你成年后,也得让她风光一次。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旁边,立马跑过来,说:“在呢。”贾母笑着说:“我的儿,你太聪明了,以后得修修福吧。我也没做什么善事,就是心里太实,常常不怎么信佛、念佛,只在去年让别人写了《金刚经》,送人了,不知道有没有送完?”凤姐答:“还没送完呢。”贾母叹道:“早该拿出来施舍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在外头享乐,最可恨的是史湘云,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看看我?”鸳鸯等人心里明白其中缘故,却都沉默不语。贾母又看向宝钗,轻轻叹了一口气,发现宝钗脸上微微发红。贾政知道这是临终回光返照,急忙进来端上参汤。贾母牙关紧咬,闭了眼又睁开,环视整个屋子。王夫人、宝钗上前轻轻扶着她,邢夫人、凤姐等人连忙穿衣准备,婆子们早已把床收拾妥当,铺好被褥。听见贾母喉咙里轻轻一响,脸上露出笑容,就这样走了,享年八十三岁。众人急忙停下一切,停了床。
贾政等人在外跪着,邢夫人等人在内跪着,全家人一起举哀。外面家人们已把一切准备好,只听屋里一声消息传出,从荣府大门开始,到内宅门全部打开,挂上白纸,搭起高高的灵棚,大门前的牌坊立刻竖起,所有人立刻穿孝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上报朝廷,皇上深明仁德,体念贾家世代功勋,又是元妃的祖母,特赏银一千两,命礼部主持祭奠。家人四处报丧,亲友虽知贾家败落,但见朝廷如此隆重,都来吊唁。选了吉时入殓,停灵于正堂。贾赦不在家,贾政是长房之主,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得守灵。贾琏也是亲孙,虽有事在外,但带了贾蓉,还能分派差事。请了一些外亲帮忙照应,内里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人都是要守灵哭丧的。尤氏虽能帮忙,但贾珍外出住荣府,一直不怎么上前来,又对荣府事务不了解。贾蓉的媳妇更不用说。惜春年纪小,虽长在府中,却对家事一无所知。所以府里没人能支撑,只有凤姐还能处理事务。何况贾琏在外作主,两人内外配合,倒也顺当。
凤姐先前仗着自己能干,本来以为老太太一走,自己能大有作为。邢夫人和王夫人知道她办过秦氏后事,办事妥当,于是仍让她总管府里的事务。凤姐本不该推辞,自然答应了,心想:“这些事本来就是我管的,手下人也是我带的,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不好调遣,如今都走了。银钱虽不在册上,但这些现成的银子,还是够用的。外面的事由贾琏处理。虽然我如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会被说三道四,反比宁府办得更顺手。”心里已打定主意,第二天接了三,后天一早便叫周瑞家的去取花名册。凤姐查看了一下,男仆二十一个,女仆十九个,剩下的都是丫头,加上各房,总共不到三十人,难以分配任务。心想:“这次老太太的事,也不比东府热闹。”又找庄上人帮忙,还是不够。
正琢磨着,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急忙过去,只见鸳鸯哭得像泪人一样,一把拉着凤姐,说:“二奶奶请坐,我给您磕个头。虽然服中不拜,但这个头必须磕。”说着跪下。凤姐慌忙拉住她,说:“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说。”鸳鸯跪着,凤姐拉起她。鸳鸯说:“老太太生前,内外一切事务都靠二爷和二奶奶办,这些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她这一生从没浪费过一分钱,如今临终大事,必须请您体面地办一办才好。我刚才听见老爷说‘诗云子曰’,我不懂;又说‘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不懂。我问宝二奶奶,她说老爷的意思是老太太的丧事只要真悲痛就行,不必花太多、图好看。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能不体面些!我虽是丫头,也敢说,因为她疼过我们,临死也不该让她风光一下。我觉得二奶奶是能成大事的,所以才请您来主持,我一辈子跟着老太太,老太太一走,我也是跟着走的。如果看不住老太太的事,将来怎么见她呢?”凤姐听了这话,觉得奇怪,说道:“你放心,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说要省,那面子也得保着。就算把这些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应该的。”鸳鸯说:“老太太亲口说过,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如果二奶奶用着不够,可以拿这份银子抵补。就是老爷说啥,我也不能违背老太太的遗言。那年分派的时候,老爷不是在场吗?”凤姐说:“你一向最明白,怎么现在这么着急?”鸳鸯说:“不是我着急,是因为大太太不做事,老爷又怕张扬。如果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意思,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能这样好,将来又得被抄,那就不顾老太太了。对我来说,只是个丫头,顶多碍不了事,但对咱们府里的名声来说,可不能坏了。”凤姐说:“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鸳鸯千恩万谢地托了凤姐。
凤姐出来后,心想:“鸳鸯这丫头怪得很,不知打什么主意。按理说老太太的事本该体面些。哎,别管她,还是按咱们家老样子办。”于是叫来旺儿,把话传出去,请贾琏进来。不多时,贾琏来了,说:“找我做什么?你照应着就是了。反正主事的是咱们二老爷,他说了算,我们照办。”凤姐说:“你也说这句,不正是鸳鸯说的应验了么?”贾琏问:“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把鸳鸯说的话讲了一遍。贾琏说:“他们说啥,算得上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要认真办,但知道的说是老太太自己了结的,不知道的说我们都藏起来了。现在很宽裕。老太太的银子用不着,谁还用?应该全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坟在南方,地里没建,棺材得送回南边,把银子留着盖房子,余下的买些祭田。咱们回不回去,也得让穷族住着,按时上香祭扫。你看,这不正经么?你说,难道全都花光了?”凤姐问:“银子发下来了吗?”贾琏答:“谁见过银子!我听说太太听了二老爷的话,极力劝说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主意好。我怎么办?现在棚里要支几百两银子,还没发。我去,他们都说有,先让外头办了再算。我想那些奴才,有钱的早就跑了,按名册叫人,有的说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走不动的有几个,谁有赚钱的本事,又怎么赔钱呢!”凤姐听了,愣了半天,说:“这还怎么办!”
正说着,一个丫头跑来说:“大太太问二奶奶,今天是第三天了,里头乱得很,饭都供不上,亲戚们等着呢?叫了半天,来了菜,饭却少了,这算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喊人来准备,勉强把早饭给发了。偏偏那天人多,屋里人都眼冒赤红,面有怒色。凤姐只能勉强照应一阵,又惦记着派人,赶忙叫旺儿传齐所有家人女人们,一一分配。大家一齐答着,不吭声。凤姐问:“什么时候才供饭?”大家说:“传饭容易,只要把屋里东西发出来,我们好安排。”凤姐说:“你们傻啊,派定了你们,总得有份。”大家只好勉强答应。凤姐马上上房取来用的物品,准备请邢夫人、王夫人等示下,见人多,难开口,眼看时间已近傍晚,只得找鸳鸯,说要老太太留下的物件。鸳鸯说:“你还问我,那年二爷还赎回来过吗?”凤姐说:“不用银的、金的,就拿这平常用的东西。”鸳鸯问:“大太太和珍大奶奶屋里用的,是从哪儿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立刻叫彩明登记,发下去。
鸳鸯见凤姐这么慌张,又不能叫她回来,心想:“她过去办事何等利索周到,如今怎么这么掣肘?我看这三天连脑子都没了,这不是老太太白白疼她吗?”哪知邢夫人听了贾政的话,正好应了将来家道艰难的担忧,巴不得留下一点作收尾。老太太的事本是长房主事,贾赦不在家,贾政又拘谨,遇到事就说要请大奶奶出主意。邢夫人深知凤姐管事能力强,贾琏闹鬼的事她就牢牢抓住不放。鸳鸯以为银子已交出去了,见凤姐这么笨拙,便以为她不真心,于是便在贾母灵前不停哭诉。邢夫人等人听了其中言外之意,没想到自己不给凤姐自由发挥的空间,反而说凤姐确实不用心。王夫人晚上叫凤姐来,说:“咱们家虽穷,体面还是要有的。这两天人来人往,我瞧着都照顾不到,想是你没安排。还得你多操点心。”凤姐听了,愣了一下,想说银子没准备好,但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照顾不到”,凤姐也不敢辩,只得沉默。邢夫人在一旁说:“按理说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不是孙媳妇的事。但咱们动不了身,所以托你,你不能撒手。”凤姐脸涨得通红,正要回话,忽然外面传来鼓乐声,是烧黄昏纸时的仪式,大家齐举哀,没法再说。凤姐本想回来再谈,王夫人催她出去处理明日的事,说:“这儿有我们,你快去忙明儿的事吧。”
凤姐不敢再提,只得含悲忍泪地出去,又叫人传齐众人,又吩咐了一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一下!我上面挨那么多责骂,都是你们不齐,被人笑话。明天你们豁出点辛苦吧。”众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第一次了,我们敢违抗吗?只是这回太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有的在屋里吃,有的在家吃,还请了那位太太,那位奶奶不来。这哪能齐全。还请奶奶劝劝姑娘们别挑刺就好了。”凤姐说:“头一件是老太太的丫头难管,太太们的也难应付,叫我跟谁说?”众人说:“以前奶奶在东府管事时,要打要骂,谁敢不听。如今这些姑娘们,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的事虽然是托办的,太太在那儿,不好意思开口。如今是自家事,又是公事,人人都能说话。再者,外头银子也派不上用场。比如棚里要个东西,传一遍,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怎么办?”众人说:“二爷在外头怕应付不了吗?”凤姐说:“还提他?他也难办。第一,银子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哪凑得齐?”众人说:“老太太的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说:“你们问管事的就知道了。”众人说:“难怪外头男人们抱怨:‘这么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全当苦差!’谁还愿意齐心?”凤姐说:“现在别说这些,眼下得大家留神。要是闹出什么,我和你们不认账。”众人说:“奶奶说啥,他们敢抱怨吗?只是上面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凤姐听了无计可施,只得央求说:“好大娘们!明天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想明白了再说。”
再说史湘云,因为女婿病重,贾母一走,只来了这一次,算起后日送殡,必须去一趟。又见女婿病成痨症,暂时无妨,便提前一天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她,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才貌双全、性情和顺的丈夫,偏偏得了不治之症,只能苟延残喘。于是更加悲痛,哭了一整夜。鸳鸯等人劝了又劝,宝玉看着也不禁悲伤,又不好上前劝,见她淡妆素服,不施脂粉,比未出嫁时更显风韵。转念又看宝琴等人素净装扮,自有天然之美。唯独宝钗穿着全孝服,反而比平时穿颜色更显雅致。心里想:“所以千红万紫终不如梅花,不是因为梅花开得早,而是‘洁白清香’这四个字,真正难以企及。如果林妹妹此时也这样打扮,那该是什么样的风骨!”想到这里,心酸难忍,眼泪如雨般流下,趁着贾母丧事,忍不住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不哭,外头又多了一个哭声。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她,所以伤心,哪知他们各自心事不同。这场大哭,满屋的人都落泪了,是薛姨妈、李婶娘等人劝住了。
第二天是坐夜,更加热闹。凤姐这天撑不住了,毫无办法,只好拼尽全力,甚至嗓子喊破,勉强撑了一整天。下午人客更多,事务更繁,前顾后顾,手忙脚乱。正着急,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难怪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躲着享福去了。”凤姐听见这话,一口气冲上大脑,下意识往下一咽,眼泪直流,眼前一黑,喉咙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立不住,当场蹲倒在地。幸好平儿急忙冲过来扶住。只见凤姐不断吐血。不知她性命如何,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