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颠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了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   重,入我门来一笑逢。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里说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题。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题。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喜欢,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前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袭人看这光景不像是有气,竟像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个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竟像不与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也把贾家的事撂开了。只苦了袭人,虽然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忙叫宝玉接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贾母看了,便道:“我的儿,我打谅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南安王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都没敢回。”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是这么失魂丧魄的。还了得!况是这玉满城里都知道,谁捡了去便叫你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进话来,说:“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宝玉听了,终不言语,只是傻笑。   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园里人少,怡红院里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头里仗着一块玉能除邪祟,如今此玉丢了,生恐邪气易侵,故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着。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那宝玉见问,只是笑。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好”。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在贾母这里,不敢出声。贾母知王夫人着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王夫人去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题。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那个问道:“怎么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家内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人瞧,“这不是你府上的帖子么,写明送玉来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个财主了。别这么待理不理的。”门上听他话头来得硬,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一瞧,我好给你回去。”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抢头报似的。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细问真不真。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得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内坐下,将玉取来一看,即便送银。”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都等着争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像来。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着袭人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朦胧,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上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种古怪东西,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见了帖儿照样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便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依着我不要难为他,把这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若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来了。”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走出来了。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焙茗在门口跟小丫头说,宝玉的玉不见了。那小丫头一听,赶紧跑回来告诉宝玉。大家听了,都推着宝玉往外走,问个清楚,就在走廊下听着。宝玉心里也慢慢放松了,走过来问:“你哪儿看到的?快给我拿来。”焙茗说:“这玉拿不来的,得托人担保才行。”宝玉急了,催道:“你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好马上去取。”焙茗说:“我听说林爷爷去当铺测字,我就跟着去了。我听见他说在当铺里找,还没等他说完,我就冲进几家当铺看了看,有家说有。我问他们能不能给我,他们要发票。我说当多少钱,他们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天有人拿一块玉当了三百钱,今天又有人拿一块当了五百钱。”宝玉没等说完,就急着说:“你快带着三百或五百钱去取,我们挑着看看是不是真的。”

屋里的袭人一听,啐了一口,说:“二爷别听他瞎说。我小时候听我哥哥说过,有些人没钱,就拿小玉去当。想来家里当铺哪能没有?”大家听了,都觉得很荒唐,一想就笑了,说:“快叫二爷进来吧,别理他这个糊涂蛋。他讲的那些玉,肯定不是真的。”

宝玉正笑着,忽然岫烟来了。岫烟本来是去栊翠庵找妙玉,还没说话,就请求妙玉替她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我跟姑娘交往,是看姑娘不俗,不贪势利。今天怎么听信那些谣言,来纠缠我?况且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扶乩。”说完就要摆手走开。岫烟心里懊悔,知道妙玉脾气倔,说了一句话,不能白回去,又怕揭穿她不会扶乩。只好陪着笑,把家里人的事情讲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松动,便行了个礼。妙玉叹气说:“何必为了别人嫁祸自己?我进京以来,没人知道我,今天你来破例,恐怕以后会一直找上来。”岫烟说:“我也一时不忍,知道你一定是慈悲的。以后有人来求你,你愿意不愿,别人怎敢强求。”妙玉笑了笑,叫道婆点香,从箱子里取出沙盘和乩架,写好符咒,命岫烟行礼祷告,然后两人一起扶乩。不多时,仙乩突然疾书:

“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写完停了。岫烟问这是哪位仙人,妙玉说:“请的是‘拐仙’。”岫烟记下来,又请教妙玉解意。妙玉说:“这我也不懂,你快拿去,那些聪明人多着呢!”岫烟只好回去。

一进院子,大家都问情况。岫烟没细说,就把乩语交给李纨。众人争着看,都觉得意思是:“想找却找不着,可它是丢不了的,不知多久后会自己回来。但青埂峰在哪儿呢?”李纨说:“这是仙人暗语。我们家哪能跑出青埂峰?肯定是有人怕被查出来,偷偷把玉藏在有松树的山石下,也未必。只是‘入我门来’,到底是入谁家的门呢?”黛玉说:“不知道请的是谁?”岫烟说:“是拐仙。”探春道:“如果是仙家之门,那也很难进。”

袭人心里慌了,到处找,哪块石头底下都翻了,就是没找到。回到院子,宝玉也不问有没有,只是一直傻笑。麝月着急地问:“小祖宗,你到底丢哪儿了?说清楚,我们就算受罪也明白啊!”宝玉笑嘻嘻地说:“我说是丢在外面,你们不听,现在问我,我又能知道吗?”李纨和探春说:“从早到现在闹了几个时辰,林妹妹都快撑不住,各自回去了。我们也该歇歇了,明天再闹。”说完,大家散了。宝玉直接躺下睡觉。可怜袭人等人哭了一整夜,想了又想,一宿没睡。暂且不提。

那天,黛玉先回去了,想起以前听过的“金玉良缘”话,心里反而舒服了。心想:“和尚道士说的话,真的不能信。如果真是金玉有缘,宝玉怎么会丢了这块玉呢?说不定是因为我这件事,才让他们的缘分断了。”想来想去,心安了,竟忘了这一天的疲惫,重新翻起书来。紫鹃觉得累,一直催黛玉睡觉。黛玉躺下后,又想起海棠花,说:“这玉是胎里带的,不比寻常之物,来去有感应。要是这花本是吉祥的,不该丢了玉啊?看这花开得不祥,恐怕有不吉利的事!”又忍不住伤心了。转而想到喜事,这花又像是有好兆头,这玉又像是该失,悲喜交错,一直想到五更才睡着。

第二天,王夫人等人派人去当铺打听,凤姐也暗中找寻,折腾了好几天,也没消息。王母和贾政都不知道,袭人等人每天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多天不上学,整天呆呆的,不说不问,心神恍惚。王夫人只当是宝玉因为丢玉而伤心,也没太在意。那天刚发愁,忽然贾琏进来说安,笑着说:“听说军机大臣贾雨村派人来告诉二老爷,舅太爷升官了,任内阁大学士,奉旨进京,明年正月二十正式上任。他带着三百里文书连夜赶路,半个月就能到。我特来告诉太太。”王夫人一听,高兴极了。正愁家里亲人少,薛姨妈家也败落,兄弟在外,照应不了。今天忽然听说哥哥当了宰相,王家一下子兴旺起来,将来宝玉也有依靠,这才把丢玉的事稍稍放下,天天盼着兄弟进京。

忽然有一天,贾政进来说话,满脸泪痕,喘得厉害:“你立刻去告诉老太太,马上进宫。不必多带人,就你陪着进去。因为我那姐姐忽然病重,太监在外等待,说太医院已奏报痰厥,无法医治。”王夫人一听,立刻哭起来。贾政说:“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去请老太太,说得轻些,别吓着她。”说完,他退出去,派人伺候。王夫人擦掉眼泪,请贾母进宫,只说元妃有病,去请安。贾母念佛说:“又病了?前次吓死我了,后来又搞错了。这次我情愿再搞错也罢。”王夫人一边应着,一边催鸳鸯等人打开箱子,取衣饰穿戴好。王夫人自己也收拾整齐,跟去。一会儿,坐轿进宫,不提。

再说元春自从选了凤藻宫后,皇帝特别宠幸她,身体发福,行动不便。每天起居劳顿,时常发痰病。前天陪宴回宫,偶然受了寒气,旧病复发。这次病情严重,竟导致痰气堵塞,四肢发冷。她立即奏报,召太医治疗。可汤药喝不下,即使用了开窍的药也没用。内宫太监慌了,请求预办丧事。皇上于是下旨,命贾府椒房进宫。贾母和王夫人遵命进宫,见元妃口吐白沫,无法言语,见到贾母只是哭泣,却没掉眼泪。贾母上前请安,说些安慰的话。片刻后,贾政等人递上职名,宫里传话,元妃目不能视,脸色逐渐发白。太监就要禀告,怕派其他妃子去看,椒房亲族不便久留,便让她们在外宫等候。贾母王夫人哪忍心离开,无奈国家制度,只好下来,又不敢哭,只能心里悲痛。朝中官员得信。不久,太监出来,传话:“钦天监要来。”贾母知道不好,还没敢动。一会儿,小太监又传:“贾娘娘驾崩了。”这一年是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去世是十二月十九日,已过卯年寅月,享年四十三岁。

贾母含着悲痛站起身,决定出宫回府。贾政等人也得到消息,一路哭着回家。到家后,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人出厅迎接,向贾母请安,贾政王夫人也请了安,大家互相哭泣。不提。

第二天早上,所有有品级的人,都按照贵妃丧礼进宫吊唁哭灵。贾政是工部的官,虽照例办事,但上头要应付,同事又要请教,比以前太后和周妃的丧事更忙。元妃无子女,只谥为“贤淑贵妃”,这是王家旧例,不多赘述。只说贾府里男女老少天天进宫,忙得不可开交。幸好凤姐最近身子好了些,还能出来料理家事,又得准备王子腾进京接风。凤姐的哥哥王仁听说叔叔升官,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高兴,又有些焦虑,心想这些亲戚来了,总得让他们走,于是身子也渐渐好起来。王夫人看见凤姐还能办事,又卸下一半负担,又听说兄弟进京,心里也安心了些。

唯独宝玉,本来没有官职,也不读书,外人也不关心他家里出事,贾政又忙,自然没空查他。本来以为他趁机能和姐妹们天天快活,没想到自打丢玉后,整天懒洋洋,说话也糊里糊涂。哪怕贾母等人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他才去;没人叫,他就懒得动。袭人等人心里有底,又怕惹他生气,不敢去打扰。每天饭送过来,他要么吃,要么不吃。袭人看这样,不像是生气,倒像是病了。她偷偷跑去潇湘馆,告诉紫鹃:“二爷这样,求姑娘给他开开方子。”紫鹃赶紧告诉黛玉,但黛玉心里想着亲事,觉得这回恐怕是自己,见到宝玉反而不好意思:“要是他来,小时候一起长大,也不好不理;要是我去找他,更不能去。”所以黛玉不肯去。袭人又私下告诉探春,没想到探春早就看出海棠开得怪异,宝玉失玉更离谱,加上元妃去世,家道不祥,天天愁闷,哪还有心去劝宝玉?何况兄妹之间男女有别,只能来一两次。宝玉又一直懒散,所以也少来。

宝钗也知道玉丢了。因为薛姨妈那天答应了宝玉的婚事,回去就告诉宝钗。薛姨妈还说:“虽然是我说的,我还没定下来,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正色答道:“妈妈这话错了。女孩家的事,是父母做主的。现在我父亲已经走了,该妈妈做主,不然问哥哥。怎么反问我呢?”所以薛姨妈更疼宝钗,觉得她从小娇养,却天生安静,因此在她面前,干脆不提宝玉了。宝钗听了这事,自然不再提“宝玉”二字。虽然听说玉丢了,心里也惊疑,但不好直接问,只能听别人说,仿佛跟自己没关系。只有薛姨妈派丫头来好几次打听消息。她自己儿子薛蟠有事,正焦心,只等哥哥进京,好帮他洗清罪名;又听说元妃死了,虽说贾府忙乱,但凤姐好了,出来管事,也暂时把家事搁置了。只苦了袭人,她对宝玉低声下气,日夜劝慰,宝玉却完全不懂,袭人只能暗自着急。

几天后,元妃停灵入庙,贾母等人送殡好几天。可宝玉一天比一天痴呆,不发烧,不疼,吃喝也不正常,睡着也像梦游,说话更是没头没尾。袭人麝月等人更慌了,多次去找凤姐。凤姐时不时来,起初说是因为找不到玉生气,现在看他神志失常,只有日日请医生开方。吃了好几剂药,反是越吃越重,问宝玉哪里不舒服,他也不说。

直到元妃丧事结束,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大观园看他。王夫人也跟了去。袭人等急忙叫宝玉接见,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天本来也起来走动,今天被叫去,依旧只说请安,只是袭人在旁边扶着,教他说话。贾母一看,说:“我原以为你怎么病着,所以特意过来瞧瞧。现在你还是老样子,我心里踏实多了。”王夫人也安心了。可宝玉不回答,只是一直傻笑。王夫人见状,说:“这不用说了。他那玉是生下来就有的怪东西,自然有道理。我想这玉必是有人见了招帖,照着样子做的。”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那天晚上,贾政从车上听见路上人说:“人要是发财也容易。”那人问:“怎么见得?”另一个说:“今天听说荣国府丢了公子的玉,贴了告示,上面写着玉的大小颜色,说谁捡到送去,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再给五千。”贾政虽没听清,心里一惊,立刻赶回家,问门上人这事。门上回说:“起初不知道,今天中午琏二爷说老太太下令贴告示,我们才听说。”贾政叹气说:“家道要衰了,偏偏养了个孽障!养他时满街谣言,十几年才平静,如今大张旗鼓找玉,成什么道理!”说完,急忙进屋问王夫人。王夫人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贾政知道是老太太主意,又不敢违抗,只抱怨了几句王夫人。又出来,让人偷偷撕掉告示。可早就有人偷偷揭走了。

过了些日子,真的有人跑到荣府门口,自称送玉来。府里人一听,高兴坏了,说:“拿来,我给你回。”那人掏出告示,指着说:“这不是你家的帖子吗?送玉给一万两,送信给五千。二太爷,你们现在瞧我穷,要是我回来赚了银子,就成了富户了。别这么不理不睬的。”门口人见他话势强硬,说:“你先给我看看,我好给你回话。”那人起初不给,后来听人说有理,便掏出玉,托在掌中一扬:“这是不是?”府里人平时在外做事,只听说有玉,没见过真样,今天见了,兴奋得像抢到宝物一样,立刻跑进屋里报告。那日贾政和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家人回来说,贾琏还仔细问真假。门口人说:“亲眼见过,就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也高兴,忙去禀告王夫人,再回禀贾母。袭人听后乐得合掌念佛。贾母却不改口,连声说:“快叫琏二爷请那人到书房坐下,把玉拿来一看,立刻付钱。”贾琏照办,把那人请来当客款待,还道谢:“要借玉送去,本人见了,谢银一分不缺。”那人只好把一块红绸包送过去。贾琏打开一看,不就是那块晶莹剔透的玉吗?他平时不讲究,今天却想看看,看了半天,上面的字也认得,像“除邪祟”之类的。贾琏高兴极了,马上让人送去找贾母和王夫人认。

这下全府人都惊动了,都等着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一把夺过,不敢先看,直接交到贾母手里。贾琏笑着说:“这么点小事,还不让我显摆一下?”贾母打开一看,那玉比以前暗淡了许多。她一边擦,鸳鸯拿眼镜一戴,一看,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真,可怎么宝气全没了呢?”王夫人看了半天,也认不出来,就叫凤姐来看。凤姐说:“像,但颜色不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看一眼就知道了。”袭人也在旁边看着,觉得不像,但心里期待,不敢说。凤姐于是从贾母手里接过,和袭人一起拿给宝玉看。这时宝玉刚睡醒,凤姐说:“你的玉找到了。”宝玉睡眼朦胧,接过也没看,随手一扔,说:“你们又来骗我了。”说着只是一笑。凤姐急忙捡起,说:“奇怪,你怎么没看就猜到了?”宝玉不说话,只是一直笑。王夫人也进来,见状说:“这不用说了。他那玉是天生的奇物,自然有道理。我想这一定是有人看了告示,照着复制的。”大家这才明白。

贾琏在外面听这话,说:“既然不是,快拿来让我问问他!这等事,他敢来瞎弄?”贾母喝止道:“琏儿,把玉还给他,叫他走吧。这人穷得走投无路,见我们家出这事,就想赚点银子。现在白白花了钱,还被我们认出来。依我,别难为他,把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他几两银子。外头人知道有这事,才敢真送来。要是难为他,就算真有,人家也不敢送了。”贾琏答应了,就出去了。那人还等着,半天不见人,正心里发慌,只见贾琏气冲冲地走了。这事怎么样,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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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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