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囟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道:“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知县叫提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囟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囟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不要胡闹了。”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元妃好好儿的,怎么说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元妃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那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斫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宝钗尚未说完,薛蝌急道:“且不要管人家的事,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与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   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事,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众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服,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作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理,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与林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薛姨妈收到薛蝌的来信后,立刻叫来小厮问:“你听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把人打死的?”小厮回答:“我没听明白。那天大爷跟二爷说,他家闹得厉害,心都凉了,所以决定到南方去弄些货。那天他想找个人同行,那人住在城南二百多里外。大爷去了,碰见了以前和他关系不错的蒋玉菡,蒋玉菡带着几个小戏子进城。大爷和他在一家铺子里吃饭喝酒。当时,那个当铺的伙计老是盯着蒋玉菡看,大爷心里不痛快。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请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前天的事,让伙计换酒,结果伙计来晚了,大爷就发火,骂他。那人不肯,大爷就拿酒碗砸了他。那伙计也蛮泼,把头伸过来让大爷打,大爷一砸,那人就流血倒地,一开始还骂,后来就不说话了。”薛姨妈问:“怎么没人劝劝?”小厮说:“这我都没听说,不敢乱说。”薛姨妈说:“你先去歇着吧。”小厮出去了。

薛姨妈自己去见王夫人,托她转告贾政。贾政听了前后经过,也只能含糊答应,说等薛蝌递了状子,看县里怎么批,再定主意。

薛姨妈又在当铺兑了钱,让小厮赶紧送去。三天后,果然有回信。她接到信,立刻叫小丫头去告诉宝钗,宝钗连忙过来看。信上写道:

“带去的银两都用来打点衙门上下。哥哥在监也没太难熬,请太太别担心。只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和证人都不认账,连哥哥请来的朋友也帮他们说话。我和李祥都是外地人,幸好找了位熟人,付了钱才找到办法。听说得让和哥哥一起喝酒的吴良来出面,答应给钱让他去说情,若他不答应,就说张三是他打的,推到外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能轻易处理了。我按他说的办了,吴良果然出来了。现在又买通了尸亲和证人,编了一纸状纸。前几天递上去,今天批下来了,请看状底就知道了。

状纸内容是: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囟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

批文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并未用刑,你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你远道而来,又未亲眼所见,怎敢诬陷?理应治罪。但念你是为兄情切,暂且宽恕。不准。’

薛姨妈听了,忍不住说:“这不更没法救了?怎么办啊!”宝钗说:“你二哥的信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于是继续念下去:“有要紧的事,得问来的人才知道。”薛姨妈便问来人:“县里早就知道我们家家底厚,得在京城谋个大职位,再送些重礼,才可能翻案,从轻处理。太太现在必须快点办,再拖下去,大爷就真要受害了。”

薛姨妈听了,立刻叫小厮去办,马上又回贾府找王夫人说明原委,恳求贾政帮忙。贾政只肯托人和知县说情,却没提送银子的事。薛姨妈担心没用,就求王熙凤和贾琏出面,花了几千两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边也顺利打通了关系。后来知县挂牌开堂,把全部证人、邻人、尸亲、尸叔都叫来,将薛蟠从监里提出来。刑房的书吏也都点了名。

知县叫地保对证人核对口供,又问尸亲张王氏和尸叔张二。张王氏哭着说:“我男人叫张大,原来住在南乡,十八年前就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只剩我这个儿子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娶妻。家里穷,没饭吃,只好在李家店里当当铺伙计。那一天中午,李家店派人来叫我说‘你儿子被打了。’我吓傻了,跑过去,看见儿子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喘气,半天说不出话,一会儿就没了。我真想揪住那混账东西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跪地求道:“青天老爷!我这儿子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求您伸冤!”知县让下人下去,又问李家店的人:“那张三是你店里当铺伙计吗?”李二答:“不是,是当槽的。”知县问:“那天尸场上你说是薛蟠用酒碗砸死的,你亲眼看见吗?”李二说:“我站在柜台,听见客房要酒。一会儿就听见‘不好了,被打伤了!’我跑去,看见张三倒在地上,也说不出话,赶紧喊了地保,又报了他娘。他们怎么打的,我真不知道,求太爷问喝酒的人去查吧。”知县喝道:“当初你亲见,怎么现在说没见?”李二答:“我前天吓昏了,乱说的。”衙役又吆喝一声。

知县叫吴良来问:“你和薛蟠一起喝酒吗?他是怎么打人的?实话告诉我。”吴良说:“那天我在家,薛大爷让我喝酒。他嫌酒不好,想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泼到他脸上,结果酒碗碰在他头上,就是这么死的。我亲眼看见。”知县喝道:“胡说!前天尸场上薛蟠自己说他是砸死的,现在你又说没打,前后矛盾!打你嘴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连忙求情:“薛蟠根本没打他,是失手碰到了。求老爷问薛蟠吧,这是恩典!”知县叫人把薛蟠提上来:“你和张三到底有啥仇?到底怎么死的?如实说!”薛蟠说:“求太爷开恩,我确实没打他。因为张三不肯换酒,我就把酒泼他,没想到酒碗一碰,砸到他头上。我赶紧捂血,但怎么捂不住,血流得太多,过一会儿就死了。前天尸场上怕太爷打我,就说是砸死的。现在求太爷开恩。”知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我问你是怎么砸的,你却说是因为生气,今天又说失手碰的!”知县装模作样要打要夹,薛蟠死命咬住不改口。

知县叫仵作把前天尸场的伤情重新核对。仵作说:“前天验尸,张三身上没伤,只有额头上有一处瓷器撞击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骨裂三处,属于磕碰伤。”知县一核对,发现和尸格一致,立刻知道是书吏改轻了,也不追问,随便就让画了供词。张王氏哭喊:“青天老爷!前天还说有很多伤,咋今天都没了?”知县说:“这妇人胡说,有尸格在,你不懂吗?”叫尸叔张二问:“你侄儿死时,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说:“脑袋上一伤。”知县说:“又来!”叫书吏把尸格给张王氏看,又叫地保、尸叔指给她看,证明尸上没伤,没打斗,只是误伤。于是下令画供,说“依误伤办理”,把薛蟠监禁候查,其他人都原保释放,闭堂。

张王氏哭得乱喊,知县叫衙役把人轰出去。张二也劝她:“实在就是误伤,怎么还赖人?现在太爷判明了,别再闹了。”薛蝌在外面打听清楚,心里高兴,立刻派人回家里送信。等批文下来,就能准备赎罪,先安心等信。路上听说,有个贵妃死了,皇上辍朝三天。他们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路途堵,一时没空,留在这里没用,不如去监里告诉哥哥,让他安心等,自己回家,过几天再来。薛蟠也怕母亲伤心,发了信说:“我没事,只要再花点钱,衙门这边处理完,就能回家了。只是别心疼银钱。”

薛蝌留下李祥照应,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把知县如何徇私、如何判案,都说了。最后认定是“误伤”,只要再花点银子,就能赎罪,就没事了。薛姨妈听了,先放了心,说:“正盼你来家里照应。贾府本来该走,毕竟周贵妃死了,他们天天去灵堂,家里空落落的。我想去帮姨太太那边,当个伴儿,只是我们家又没人。你正好来。”

薛蝌说:“我原在外地听说是贾妃死了,所以才赶回来。我们元妃身体好好的,怎么就死了?”薛姨妈说:“上一年生病过,也好了。这次没听说元妃病过。只听说这府里几天老太太不太舒服,闭着眼就看见元妃。大家都不放心,一直打听,又没出什么事。前天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来我这儿?’大家只当是病中幻觉,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跟我说,荣华容易结束,得退下来。’大家都说:‘谁不想这样?年纪大了,多些回忆罢了。’所以也没当真。正好第二天早晨,府里吵嚷说娘娘病重,要请各诰命进宫请安。他们吓坏了,赶紧进去。还没出来,我们家里就已经听说周贵妃死了。你想想,外面的谣言,家里的疑点,恰好撞在一起,可不奇怪!”

宝钗说:“不只是外面谣言错乱,就算家里的,一听‘娘娘’两个字,也都慌了。后来才明白。这几日丫头婆子说,他们早就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怎么确定?’他们说:‘前年正月,外省来个算命先生,说得很准。老太太叫人把元妃的生辰夹在丫头们的八字里,让那先生推算。他专门说,正月初一生日的那位姑娘,时辰可能错了,不然真是贵人,不可能在府里。老爷和人都说,不管对错,按八字算。那先生说,甲申年正月丙寅,有伤官败财,只有申字里有正官禄马,说明这孩子养不住,不吉祥。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反而愈比愈好,像好木料,越砍越成器。最妙的是时柱上辛金为贵,巳中正官禄马旺,叫‘飞天禄马格’,还有‘日禄归时’,贵气十足,天月二德坐本命,必定受宠。如果时辰准了,那姑娘就是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吗!我们还记得,可惜荣华短暂,怕碰上寅年卯月,这叫‘比又比,劫又劫’,就像好木太要剔透,本质就不牢了。他们后来都忘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大奶奶,我们家元妃正是这命。’”

说着,黛玉眼皮微微一动,慢慢低下头去。宝玉听得津津有味,就问:“好妹妹,你说得真有意思,可我连字都不认识,你教我几个?”黛玉说:“不用教,一说就能懂。”宝玉说:“我是个糊涂人,教我一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着说:“这‘大’字‘九’字,是左手大拇指按琴上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不是字,是一声,很简单。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手法,是讲究指法的。”宝玉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妹妹,你既懂琴理,我们何不一起学?”黛玉说:“琴者,禁也。古人制琴,是用来修身养性,克制欲望,杜绝奢侈。若要抚琴,必须选安静高雅的环境,比如高屋、林中、山顶、水边,等天地清和、风清月朗时,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天地合一。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清风明月、苍松怪石、老猿野鹤,抚琴以寄情意,才算不负这琴。还要指法好、音色好。若要抚琴,须衣冠整齐,穿鹤氅或深衣,像古人一样,才能称得上圣人之器。然后洗手焚香,坐于榻边,琴放案上,坐第五徽处,对准胸口,两手轻轻抬起,心身端正。还要掌握轻重、快慢、收放自如,姿态有敬意才好。”宝玉说:“我们学着玩,要是这么严肃,那就难了。”

两人正说,突然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呵呵的,说:“宝二爷,今天好开心呀。”宝玉说:“听了妹妹讲琴,顿开茅塞,越听越喜欢。”紫鹃说:“不是这个开心,是听说你来我们这边了。”宝玉说:“之前妹妹身体不好,我怕打扰她。再者我还要上学,所以显得疏远了。”紫鹃还没说完,就接着说:“姑娘也才好,既然二爷这么说,坐下歇歇也该让姑娘别太累。”宝玉笑着说:“是啊,我只顾听,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着说:“说这些也开心,也没多劳神。只是怕我说得太多,你听不懂。”宝玉说:“反正慢慢就明白了。”说完站起来说:“真的,妹妹歇歇吧。明天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叫他们都学,让我听。”黛玉笑着说:“你也太享受了。要是大家都会弹,你不懂,那不是对不住人了。”黛玉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心事,就不说了。宝玉笑着说:“只要你们能弹,我就爱听,牛不牛的都不管了。”黛玉脸一红,笑了,紫鹃和雪雁也都笑了。

两人走出门,只见秋纹带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空去玩,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一看,有几枝是双朵的,心里一下子动了,不知是喜是悲,呆呆地望着。宝玉一心只在琴上,就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弹《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而不舒服。回到屋里,看着花,心想:“草木春天开花,繁茂茂盛,我年纪还小,就像三秋时的蒲柳。要是真的能如愿,或许渐渐好转,不然,只怕像花柳凋零的春天,经不住风霜雨打。”想到这里,不禁又落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副样子,怎么也猜不出原因。刚才宝玉还笑得那么开心,怎么现在看花就伤感?正发愁怎么办,只见宝钗那边派人来,不知什么事,下回再讲。

关于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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