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呢,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的奇怪,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薛姨娘笑道:“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紥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紥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好的,老师,我来给您讲这个故事,用一种娓娓道来、像老朋友聊天一样的方式,把《红楼梦》第三十六回讲清楚。


话说贾母从王夫人那儿回来,看见宝玉一天比一天精神足了,心里可高兴了。她怕贾政又要叫他去应酬、读书、做那些规矩事,就赶紧让人把贾政身边的小厮头儿找来,嘱咐道:“以后要是有宴请、招待客人之类的事,你不用去传话给贾政,直接告诉宝玉一句:‘我说了,他身子还虚着,得好好调养几个月才能出门,而且他命格里星宿不太旺,祭了星之后,八月之前是不能出门的。’”

小厮头儿听懂了,点头答应,转身走了。

贾母又让李嬷嬷、袭人等人把这话也告诉宝玉,好让他心里踏实。
宝玉本来就不喜欢跟那些老爷先生们打交道,尤其讨厌穿礼服、办丧事、走亲戚那些繁文缛节。如今听见这话,更是乐开了花——“我终于能彻底清净了!”于是他干脆把亲戚朋友全都断了往来,连每日去见贾母、王夫人问安这种规矩,也都懒得守了。他整天就窝在大观园里,清早去贾母和王夫人家走个过场,其余时间全在园子里躺着玩,或者帮着丫鬟们干些杂活,日子过得懒洋洋、自在极了。

有时候宝钗想劝他立身扬名,他也烦了,干脆生气道:“我明明是个纯洁干净的闺阁女儿,怎么也学着去争名夺利,变成国贼禄鬼的那类人了?这都是前人故意造谣、乱讲,是想劝醒那些世俗男人的。可我这命不好,偏偏也沾上了这种风气!真是辜负了天地赐给我的灵秀之气!”于是他干脆把除《四书》外的所有书都烧了,说要洁身自好。

大家见他这副疯样子,也不再跟他讲那些正经话了。唯独林黛玉从小就没劝过他这些,反而特别敬重他,觉得他心地纯净。


再说王熙凤自从金钏儿死之后,总觉得有些奇怪:平时她家的仆人们,最近怎么总来送东西、问候她,还特别贴心?她心里打了个问号。这天又见有人送礼,晚上没人的时候,悄悄问平儿:“这些人平时不怎么管我的事,怎么突然这么亲热?”

平儿冷笑了下,说:“奶奶你都忘了?我猜他们家女儿,都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太太房里现在有四个大丫头,每月拿一两银子,剩下的小丫头每月几百文。金钏儿一死,他们肯定是想靠这额外的两两银子来‘补上’啊。”

王熙凤一听,笑着点头:“对啊,对啊,你提醒我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了,钱挣够了,苦事也不用碰,就想靠‘送个丫头’来搪塞生活,还非要多拿点?唉,他们钱也容易花到我这儿,我也不拦着。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我自有主意。”

于是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不急着回王夫人,等那些人把礼送得差不多了,再找机会顺便去汇报。

这天中午,薛姨妈和她的女儿们正在王夫人屋里吃饭。王熙凤趁机回禀她说:“自从金钏儿死了,太太屋子里少了一个丫头。要是太太觉得哪个丫头不错,就吩咐一下,下个月就发月钱。”

王夫人想想说:“按说每月给几个丫头一两银子,其实也够用了,不如干脆不发了,省点吧。”

王熙凤笑着说:“按理说您说得没错。这本是旧规矩,别人屋里还有两个丫头,您倒是不按例办了。省下这点钱,其实也有限。”

王夫人又想了想,说:“那算了,这月例就别发了,就把这每月一两银子给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吧。她姐姐侍奉我这么久,结果不好,剩下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说得过去。”

王熙凤答应下来,回头找玉钏儿,笑着说:“恭喜啊,恭喜!”玉钏儿连忙跪下磕了头。

王夫人问:“对了,赵姨娘和周姨娘,她们每月发多少?”

王熙凤说:“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那份,共四两,再加四串钱。”

王夫人问:“都按数发吗?”

王熙凤赶紧说:“怎么不按数发?”

王夫人又恍惚记得:“前几天听说有人抱怨,说少了一吊钱,是为什么?”

王熙凤忙笑着说:“姨娘们的丫头,原本每人一吊。去年商议过,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减半,每人五百钱,两个丫头,所以少了一吊钱。这抱怨不怪我,我反倒乐得给她们。可他们自己扣着,我哪敢多给?我是接手的,怎么来怎么去,我哪能随便改?我已经说了两三回,他们还是硬说只有这个数,我也没法再说。现在我每月连日子都安排得好好的,根本没少给。以前他们在外头压着,那个月不穷,哪回顺顺利利过?”

王夫人听了,也就算了。又问:“老太太屋里,有几个一两的丫头?”

王熙凤说:“八个,现在只剩七个,那一个就是袭人。”

王夫人说:“对了,你小宝兄弟也没一两的丫头,袭人也算老太太的人。”

王熙凤笑道:“袭人本来是老太太的丫头,现在给宝兄弟使,她那一两银子,还是在老太太的分例里领。要是说因为她是宝玉的丫头,就把这一两裁掉,那绝对不行!如果要再给老太太添一个丫头,那也可以裁。可如果不裁她,就该让环兄弟屋里也添一个,才算公平。”

又说:“晴雯、麝月这些大丫头,每人一吊月钱,佳蕙这些小丫头,每人五百,都是老太太的规矩。别人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薛姨妈听了笑着说:“听凤丫头说话,倒像把核桃车倒了个底朝天,账目清清楚楚,道理也公道。”

王熙凤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

薛姨妈笑说:“哪儿错呢,就是你说话慢点,会省力。”

王熙凤正想笑,又忍住了,恭恭敬敬听了王夫人的指示。

王夫人想了半天,说:“明天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处,补上袭人的位置,把袭人的那一分裁掉。我每月二十两银子的月例,拿出两两一吊钱,给袭人。以后不管赵姨娘、周姨娘,还是袭人,都照常发钱——但袭人的这一份,全部从我自己的月例里拿出来,不用动官里的钱。”

王熙凤一一答应,笑着推薛姨妈:“姑妈,您可听到了?我平时说的话,这次真的应验了!”

薛姨妈说:“早该这样!模样儿不用说,她人又大方,说话和气,又带着分寸和力气,这在我们家里可真是难得。”

王夫人含着泪说:“你们哪知道袭人这孩子有多好?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确实有福气,能有这样的人一辈子服侍他,就不错了。”

王熙凤说:“既然这样,干脆就明儿把袭人放进去,让宝玉有真正的家人在身边,岂不是好?”

王夫人摇头说:“不行!这都年轻,老爷也不同意。再说,宝玉见袭人是丫头,还愿意听她劝诫。现在她成了‘跟前人’,她该劝的,也不敢再劝了。现在先这样,过两三年再说吧。”

话讲完,半天没别的事,王熙凤就转身走了,刚到走廊边,就看见几个管理事务的媳妇儿正等着她,见她出来,都笑:“奶奶今天回什么事,半天没动静?是不是又热着了?”

王熙凤把袖子一挽,踩着门槛笑着说:“这儿风凉快,吹吹再走。”

又说:“你们说我回了半日话,老太太都像想起二百年前的事来问?难道我不说?”

冷笑着继续说:“从今往后,我倒要干点‘狠活’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那些脑子糊了、舌头烂了、不得好死的下流东西,别做梦!明天我还要把她们的苦日子揭出来!你们还嫌我们不给丫头钱,又来抱怨我们?你们想一想,你们家也配养几个丫头吗!”

说完,她一边骂,一边走了,去挑人回贾母那里,咱不展开了。


那天王夫人吃完西瓜,闲聊一阵,各自散了。

宝钗和黛玉回了园子,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黛玉说“我现在得洗澡”,就各自散了。

宝钗一个人走,路过怡红院,想去见宝玉,解解午后的困倦。可一进院,安静得连两只仙鹤都趴着睡觉。宝钗顺着小走廊走到屋里,只见外间床上,丫头们一个个睡得满头乱发。

转过屏风,进到宝玉房里。只见宝玉正睡着,袭人坐在床边,手里缝着活儿,旁边放着一把白犀角的拂尘。

宝钗悄悄走过去,笑着说:“你太小心了,这屋里哪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

袭人一惊,猛地抬头,连忙放下针线,起身小声笑道:“姑娘来了,我没防着,吓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苍蝇蚊子,但有一种小虫子,从纱缝里钻进来,人看不见,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一样疼。”

宝钗说:“难怪!这屋子靠水,又满是花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长的,闻着香就扑过来。”

说着,又瞧她手里缝的活儿——是个白绫红里头的肚兜,上头绣着鸳鸯戏莲,红莲绿叶,五色鸳鸯,栩栩如生。

宝钗惊喜道:“哎哟,这手艺真好!是谁做的?值这个劲?”

袭人努努嘴,指了指宝玉。

宝钗笑着说:“这么大岁数了,还带这个?”

袭人笑道:“他本来不带,所以我特意做好了,让他一见就忍不住要带。现在天热,睡觉不注意,哄他带上,哪怕夜里盖得不严,也安全了。你说这一个就花了工夫,还没看他在身上穿的那一个呢?”

宝钗笑说:“也亏你这么费心啊!”

袭人说:“今天做得多,脖子都酸了。”

又笑着说:“好姑娘,你坐一会儿,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说着就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活儿,没留神,一蹲,正好坐到袭人刚才的位置上,忍不住拿起针,给他缝起来。

就在这时,林黛玉正被史湘云约来,说要和袭人道喜。两人走到院里,见屋里静悄悄的,湘云转身去厢房找袭人。

黛玉就站在窗边,隔着纱窗往里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随意躺着,宝钗坐在旁边缝活,旁边还摆着蝇帚子。

黛玉看见了,连忙缩身藏起,紧紧捂着嘴,不敢笑出声,朝湘云招手。

湘云一见,以为有热闹,也想笑,可一想起宝钗平时待她好,赶紧捂住嘴。怕黛玉被别人笑话,忙拉她:“走吧!我想起袭人了,说中午要去洗衣服,估计走了,咱们去哪找她?”

黛玉心里清楚,冷笑着转过身,只好跟湘云走了。


这时候,宝钗只做了两三个花瓣,忽然听见宝玉在梦中喊:“和尚道士的话,你怎么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宝钗听了,愣住。

转头见袭人走过来,笑着说:“还没醒呢。”

宝钗摇头。

袭人问:“你又梦见什么了?”

宝钗说:“我梦见你昨夜说我们的眼泪全葬在你身上,可这说错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眼泪,谁也救不了谁,只能各自承受。”

袭人早忘了,可宝玉这一提,又长叹道:“我昨夜说错话,怪不得老爷说我‘目光短浅’。我明明说你们的眼泪都葬我,那其实错了。从今以后,只是一人一滴泪,各得其所。”

袭人没当真,笑笑说:“你这不是疯了吗?”

宝玉沉默不语。从此他真正明白——人生情缘,命中注定,谁也逃不掉。可他总在心里问:“将来,到底是谁为我落泪?”

这个问题,像根刺,扎在他心上,却无法回答。


林黛玉见宝玉这副模样,知道他又“着了魔”,也没多问,只说:“我刚在舅母那听说,明天是薛姨妈的生日,让我顺便问问你,要不要去。”

宝玉说:“上回连大老爷生日都没去,这回又去,万一撞见人怎么办?我干脆不去。这么热天,穿衣服,我也不去,姨妈也不会生气的。”

袭人一听,急了:“你说啥?她跟大老爷不同!住得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她会想你的。你怕热,清早起来,磕个头,喝杯茶就走,多体面!”

宝玉没说话,黛玉先笑了:“你这看着人家赶蚊子都像有理了,还该去走走。”

宝玉不懂,问:“赶蚊子?”

袭人把昨夜睡着没人陪,宝钗坐了一会的事说了。

宝玉一愣,忙说:“错了,我怎么能睡着,亵渎了她!”

随即说:“明天一定去。”

刚说完,忽见史湘云穿得整整齐齐走来,说家里派人来接她。

宝玉和黛玉赶紧起身让座。湘云也不坐,宝钗两人只好送她到门口。

史湘云眼泪汪汪的,见家人在旁边,也不敢太委屈自己。

不多时,薛宝钗赶来,两人依依不舍。
宝钗心里明白:她家人如果回去告诉她婶婶,她一回去,可能会受气。所以才悄悄催她走。

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想往外送,被湘云拦住。

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叫宝玉过去,小声叮嘱:“就算老太太想不起我,你也要时常提起,让家里派人来接我。”

宝玉连连答应。

看着她上了车,大家才进屋。

这故事还没完,咱们下回再续。

(完)

关于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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