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嗽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頫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风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
话说史湘云跑出来,怕林黛玉追上,宝玉赶紧在后头喊:“小心绊倒了!哪里还追得上?”林黛玉赶到了门前,被宝玉用双手叉在门框上拦住,笑着说:“就饶了她这一次吧。”林黛玉一边摆着手,一边气愤地说:“我如果饶了云儿,这辈子都不活了!”湘云见宝玉挡住门,知道黛玉出不来,便停下脚步,笑着对她说:“好姐姐,饶我这一次吧。”正巧宝钗从身后走来,也笑了起来:“我劝你们俩,看在宝兄弟的份上,都放下手吧。”黛玉不答应:“我不同意!你们是一起的,怎么可能都拿我开玩笑!”宝玉劝道:“谁敢拿你开玩笑?你不逗他,他哪敢说你呀?”四人僵持不下,这时有人来请吃饭,这才一起往里边走。
那天傍晚又到了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等人都来贾母这边坐坐,聊了会儿天,各自回房休息。湘云仍回黛玉房里睡觉。
宝玉送她俩到房里,那天已过了二更,袭人来催了好几次,才回自己房间睡觉。第二天天刚亮,宝玉就披衣趿鞋去黛玉房里,没看见紫鹃和翠缕,只看到她姐妹俩还躺在床上。林黛玉一丝不苟地裹着杏子红绫被,安稳地合着眼睡觉。史湘云却一头青丝散在枕边,被子只盖到胸,一截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还戴着两个金镯子。宝玉看了,叹道:“睡觉还这么不老实,风吹了可又要说肩窝疼了。”说完,便轻轻帮她盖好被子。林黛玉早就醒了,察觉到有人,便猜是宝玉,翻身一看,果然没错。她冷冷地说:“这会儿跑过来做什么?”宝玉笑着说:“天还没黑呢,你起来看看。”黛玉说:“你先出去,等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走出门外。
黛玉叫醒湘云,两人穿了衣服。宝玉又进屋,坐在镜台旁,只见紫鹃和雪雁进来伺候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想把洗剩的水倒掉,宝玉说:“别动,我趁机洗完,省得来回麻烦。”说完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宝玉说:“这盆里的就足够了,不用搓。”又洗了两把,要手巾。翠缕说:“又这个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宝玉不搭理,赶紧拿青盐擦牙,漱口,做完后看到湘云已经梳好了头,便笑着走过来,说:“好妹妹,帮我梳一下头吧。”湘云说:“这可不行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之前不是给我梳过头吗?”湘云反问:“现在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说:“反正我不出门,也不戴帽子,只要编个几根散辫子就行。”说着,又不断喊“妹妹”“妹妹”的央求。湘云只好扶着他的头,一梳到底。
在家不戴帽子,也不扎总角,只是把四周的短发编成小辫,再把辫子往头顶上一束,编成一根大辫,用红绳扎住。从头顶到辫尾,一路串着四颗珍珠,下面还挂着金坠。湘云一边编一边说:“这珠子只剩三颗了,这一颗不对。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说:“丢了一颗。”湘云说:“肯定是外头被拿走的,被别人捡去了,倒便宜了别人。”黛玉在一旁洗了手,冷笑道:“也不知道是真的丢了,还是给了人镶上戴走了!”宝玉不回答,见镜台两边摆满了妆奁,顺手拿起东西玩,不知不觉摸到一盒胭脂,想往嘴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然在身后看见了,一把掠过辫子,伸手“啪”一声打掉,胭脂撒了一地,说:“这不长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过来!”
话音刚落,袭人进来,看见这一幕,知道他们已经梳洗完,只好自己回去梳洗。突然见宝钗走来,便问:“宝兄弟去哪儿了?”袭人笑着答:“宝兄弟哪还有工夫在家?”宝钗一听,心里就明白了。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之间和气,也得讲分寸、讲礼节,哪能整天闹腾个没完?怎么劝都像耳旁风。”宝钗听后心里暗暗想:“这丫头倒不简单,说话有见识。”于是便坐在炕上,一边闲聊,一边慢慢问她的年龄、家乡等,仔细观察她的言行,觉得她为人深沉,品格可敬。
过了一会儿,宝玉来了,宝钗才走出房。宝玉问袭人:“你刚才和宝姐姐说得这么热闹,我一进来就跑开是什么意思?”问了一句,袭人不答;再问时,才说:“你问我?我哪知道你们的事啊。”宝玉听了,见她脸色大变,不像平时,便笑着问:“怎么生气了?”袭人冷冷一笑:“我哪敢生气!从今以后,你再别进这屋子了。反正有人伺候你,别再麻烦我。我仍回老太太那去伺候。”说完,便在炕上合眼躺下。宝玉见此情景,心里大怔,忍不住跑过去劝慰。袭人却只管闭着眼不理会。宝玉无话可说,见麝月进来,便问:“你姐姐怎么了?”麝月说:“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想一想就知道了。”宝玉听了,呆住了,觉得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了吧,我也睡了。”说完,起身下炕,到自己床边躺下。袭人看他半天没动静,听到轻微打鼾,以为他睡着了,便起身拿来一把斗篷,轻轻盖上。可就“忽”地一声,宝玉猛地掀开斗篷,又合上眼装睡。袭人知道他故意装睡,便冷笑着点头说:“你也不用生气,从现在起,我当哑巴,不再说你一句,怎么样?”宝玉忍不住站起身,问:“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明明刚才你没劝我,一进来就赌气睡了。我怎么摸不着底,现在又说我生气了?我哪里听你说过什么话啊?”袭人说:“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出来吗!”
正闹着,贾母派人叫他吃饭,他们才一起去前厅,胡乱吃了半碗,又回房。只见袭人睡在门外的炕上,麝月在旁边打牌。宝玉知道麝月和袭人关系很好,便把她们都忽略,自己掀开帘子,走进里间。麝月只好跟着进来。宝玉推她出去,说:“别惊动你们。”麝月只好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着一本书,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想喝茶,抬头看见两个小丫头在地头上站着。一个长得十分秀气,宝玉就问:“你叫什么名字?”丫头答:“我叫蕙香。”宝玉问:“是谁起的?”蕙香说:“我原名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成了蕙香。”宝玉说:“本来该叫‘晦气’才对,什么‘蕙香’?”又问:“你有几个姐姐?”蕙香说:“四个。”宝玉说:“你第几个?”蕙香说:“第四个。”宝玉说:“明天就叫‘四儿’,不用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些花名配不上我们,多有失分。”说完,命她倒茶。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一阵,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天,宝玉也不多出门,也不跟姐妹们闹,自己闷着,拿着书解闷,或写字画画,也不叫人伺候,只让“四儿”应答。谁知四儿是个人才,聪明又灵活,见宝玉用她,便想尽办法讨好。晚饭后,宝玉吃了两杯酒,眼昏耳热,若往日,袭人等人见了会高兴地笑,可今天却冷清清地一人对灯,毫无兴致。想赶他们走,又怕他们得意了以后更爱劝他;若是拿出规矩来吓唬,又显得太冷漠。无奈之下,他干脆打消了念头,心想:她们死了算了,反正也得过日子。于是就当她们死了,毫不牵挂,反而能心情舒畅。于是命四儿点灯泡茶,自己翻了翻《南华经》。正看到《外篇·胠箧》一段,上面写道:
“所以抛弃圣人智慧,真正的大盗才停;砸了玉器毁了珠宝,小偷也就不再起;烧了符咒毁了玉玺,百姓就朴实了;砸了秤盘拆了衡器,百姓就不争不闹;毁掉天下圣人立法,人民才敢讨论是非。扰乱六律,毁掉瑟琴,堵住瞽旷的耳朵,天下人才开始听清声音;毁灭文章,散掉五彩斑斓,蒙住离朱的双眼,天下人才看得清楚;毁掉尺规,废除工匠的技艺,天下人才才开始有手艺。看到这里,宝玉心潮澎湃,趁着酒劲,不禁提笔续道:
‘烧花散麝,闺阁女子才开始懂得情爱;毁掉宝钗的仙姿,烧毁黛玉的灵性,消磨情意,才让闺阁女子的美丑变得一模一样。那些懂得情爱的人,才不会互相怨恨;毁了仙姿,就没了爱情;烧了灵性,就没了才思。宝钗、黛玉、花、麝,都是张开罗网,设下陷阱,迷惑天下人心的人啊!’”
写完,扔下笔就寝。刚躺下就睡着了,一夜没醒,直到天亮才醒来。翻身一看,只见袭人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宝玉已把昨日的事都放下,便推她道:“起吧,好好睡,别着凉。”
原来袭人见他不再和姐妹们闹,若直接劝,他也不会改。所以她用温柔的方式提醒他,料他不过片刻就能清醒。没想到宝玉一整夜没回过神,袭人自己反而睡不好,整整一夜都没睡好。如今见他这样,才觉得他心已回转,便故意不理他。宝玉见她不回应,伸手想帮她解衣,刚解开扣子,袭人一把推开,又自己扣上。宝玉无计可施,只好拉她的手笑着说:“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我没怎么,你睡醒了,自己去那边房里梳洗吧,再晚就赶不上了。”宝玉问:“我去哪儿?”袭人冷笑着说:“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从今以后,我们俩别再互相打扰,省得鸡飞狗跳被人笑话。反正那边腻到一块,这边又有‘四儿’‘五儿’伺候。我们这种人,岂不是白白玷辱了好名好姓?”宝玉笑着说:“你今天还记着呢!”袭人说:“一百年都记得!不像你,说了晚上就忘,一早忘了。”宝玉见她满脸娇嗔,情难自禁,便从枕边拿起一根玉簪,一摔两段,说:“再不听你说话,我就变成这样。”袭人急忙捡起簪子,说:“大清早这么折腾干什么!听不听不重要,也值得这么闹。”宝玉说:“你哪里知道我心急!”袭人笑着说:“你也知道急么?我才知道心里怎么想!快起来洗脸去吧!”说完,两人一起起来梳洗。
宝玉回上房后,恰好黛玉走来,见他不在房中,便翻看案上书,不巧翻到了昨天续写的《庄子》。看到自己写的那部分,不禁又气又笑,也提笔续了一首: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完,便往贾母那儿去,后又去王夫人处。
正巧凤姐的女儿大姐病了,正在请大夫看病。医生说:“恭喜夫人奶奶们,姑娘发烧是喜兆,不是别的病。”王夫人和凤姐听了,忙派人问:“怎么样?会不会好?”医生回说:“病虽重,但趋势向好,倒不危险。要准备桑虫猪尾。”凤姐听到后立刻忙了起来:一面打扫房间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命人禁绝煎炒食物,一面命平儿准备被褥衣服,让贾琏分房住下,一面又拿大红布料,裁衣给奶妈和丫头们。外面也打扫干净房间,留两个医生轮班看诊,整整十二天不许家人离开。贾琏只好搬到外书房斋戒。凤姐和平儿都陪着王夫人,每日供奉娘娘。
贾琏一离开凤姐,就总觉得缺了什么,独处两夜,心里十分难受,便临时挑了几个清秀的小厮出去“出火”。谁知荣国府里有个叫“多官”的厨子,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叫他“多浑虫”。他从小父母替他娶了媳妇,今年二十来岁,生得有几分才貌,见者皆羡。他生性轻浮,喜欢拈花惹草,多浑虫也不管,只要有酒有肉有钱,就什么都不管。所以荣宁二府的人都能和他往来。这媳妇长得极美,轻浮大胆,大家都叫她“多姑娘”。现在贾琏在外煎熬,过去也见过她,动了心,只是内有妻子,外有情人,一直不敢下手。这多姑娘也早就对贾琏有意,只是没空。听说贾琏搬到外书房,她便忍不住跑来招惹。贾琏像饿老鼠一样,赶紧和心腹小厮商量,偷偷计划,答应用钱物收买。小厮哪里会拒绝?而且他们和这媳妇是好朋友,一说就成。那一夜二更天,多浑虫醉得人事不省,贾琏趁机溜进来相会。一进门,就感觉魂飞魄散,也不用谈情说爱,直接脱衣行动。谁知这媳妇天生风骚,动作极妙,贾琏更是大感意外。事后,他心里却慌了。
平儿见状,指着鼻子晃着头说:“这事你怎么谢我?”贾琏高兴得浑身发痒,跑上来抱住她,乱喊“心肝肠肉”地感谢。平儿仍笑着递过那根头发说:“这是我的把柄啊。好就好,不好我就曝光这事。”贾琏笑着说:“你只管收着,千万别让别人知道。”嘴上说着,眼神一瞥,便抢过来笑着说:“你拿着是祸害,不如我烧了它完事。”说着,便把头发塞进靴筒里。平儿咬牙说:“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天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她娇俏又动情,便搂住求欢,被平儿抢手跑了,急得他弯着腰恨恨道:“死促狭小淫妇!肯定要生事,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着说:“我生我的气,谁叫你动了火!难道图你受用一回,结果被他知道,就不理我了?”贾琏说:“你不用怕他,等我脾气上来,把他的醋罐打烂,他才认得我!他防我像防贼,只准他跟男人说话,不准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哪怕靠近一点,他就怀疑。他不管小叔子侄子,见了就说说笑笑,都怕我吃醋。以后我也不准他见人!”平儿说:“他吃醋你用得着,你吃醋他用得着。他品行端正,你一动心就坏,连我都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说:“你们两个都贼气十足!都是你们行得正、走得正,我一行动就存坏心思。总有一天,我会被我亲手害死!”
话没说完,凤姐走进院子,见平儿在窗外,就问:“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怎么跑到外面,隔着窗户说啥?”贾琏在窗内接话:“你问他,好像屋里有老虎在吃他呢。”平儿说:“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面前干什么?”凤姐笑着说:“正好没人,才好呢。”平儿听了,说:“这话是不是说我?”凤姐说:“不说你,说谁?”平儿说:“别让我说好话了。”说着,也不掀帘子让凤姐进来,自己先摔帘子跑了,往屋里走。凤姐掀帘子进来,笑着说:“平儿疯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小心她的皮!”贾琏听了,早已瘫倒炕上,拍手笑道:“我竟然不知道平儿这么厉害,从此得听她的!”凤姐说:“都是你惯的,我只和你说!”贾琏一听,急忙说:“你们俩不和,又拿我当和事佬。我躲开你们。”凤姐说:“看你躲到哪里去。”贾琏说:“我就来。”凤姐说:“我有话要和你商量。”不知道商量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