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就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他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紥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是说话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像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他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他吃饭,他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那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再着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着出去了。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转身复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仰之至。”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   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的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钱半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的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了。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金荣因为人多势众,又加上被贾瑞逼着赔了不是,向秦钟磕了头,宝玉这才不再吵闹。大家散学后,金荣回到家,越想越气,忍不住嘟囔道:“秦钟不过是个贾蓉的外甥,又不是贾家的后代,也只不过和我一样在学里读书。他仗着和宝玉关系好,就目中无人。既然这样,就该好好做事,别让人说三道四。他平时总和宝玉偷偷摸摸的,好像全世界都看不见他似的。今天他又去勾搭别人,偏偏撞到我眼睛里了。就算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

他母亲胡氏听了他不停抱怨,便问:“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不容易我跟姑妈说通了,姑妈又多方周旋,才让琏二奶奶点头,你才得到上学的机会。要是没有人家帮忙,咱们家里哪有力量请得起先生?再说,人家学里饭、茶都是现成的,你这两年念书,家里省下了好多开销。省下来的钱,你还爱穿漂亮衣服。再者,不是因为你在学里,你才认识薛大爷吗?那薛大爷一年到头不给不给,这两年也给了咱们七八十两银子。你现在要是闹出学里去,再想找这样的地方,我跟你说,比登天还难!你给我安安分分地玩会儿,早点睡觉,好处多!”于是金荣只好忍气吞声,不一会儿就钻进被窝睡了。第二天依旧去上学,不再多说。

再说他妹妹金氏,原本是许配给贾家玉字辈的正经亲戚,名叫贾璜。不过贾家那边哪像宁荣二府那样富有,也无需多提。贾璜夫妻只守着些小产业,时常去宁府荣府走动,也常巴结凤姐儿和尤氏,因此凤姐儿和尤氏也时常帮他们一点忙,才勉强维持生活。这天天气晴朗,家里又没什么事,她便带着一个婆子,坐车来到家中,探望寡嫂和侄儿。

闲聊间,金荣的母亲突然提起昨天在贾家学里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她小姑子听。这金氏听了,心里顿时怒火中烧,立刻说:“秦钟这孩子是贾家的亲戚,难道金荣不是贾家的亲戚吗?大家都别太势利了,何况都做些体面体面的好事!就是宝玉,也不该这么偏心。等我去东府看看我们珍大奶奶,再去找秦钟的姐姐,让她评评这个理!”

金荣的母亲一听,急得不行,连忙劝道:“都是我嘴快,把这事告诉了姑奶奶,求您别去、别管他们谁对谁错。万一闹起来,咱们在那边站不住脚,家里不但请不起先生,反而还得被他们讹上不少钱财。”金氏不听,反而说:“管那么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回事!”也不让嫂子劝,立刻叫婆子查看车,就上车往宁府去了。

到了宁府,进了门,到东边小角门下轿,见了贾珍的妻子尤氏。她没敢表现得盛气凌人,先寒暄了几句,聊了些闲话,才问:“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她最近不知怎么了,经期已有两个多月没来了。请了大夫看了,说不是怀了孩子。那几天下午就懒得动,说话也少,眼神还发昏。我跟她说:‘你别拘礼,早晚不用像以前那样来,好好调养就行。有亲戚来,我来接待。长辈怪你,我替你解释。’我也特意嘱咐了蓉哥,说:‘你千万别让他劳累,别惹他生气,让他安静休养就好。他想吃什么,直接来我这拿。如果我这儿没有,就去琏二婶子那儿找。要是他有什么好歹,你再想娶个媳妇,像她这样长得好、性情也好,打灯笼也找不到。’她为人做事,哪个亲戚、哪个长辈不喜欢她?所以我这几天焦心得要命,烦得不得了。偏偏今天早上她弟弟来看她,那孩子不知道好歹,看见姐姐身体不舒服,竟不告诉她,别说这么小的事,就算你受了多大委屈,也该悄悄告诉她才对。谁知道他们昨天在学里打架,是哪个附学的同学欺负了他,还说了一些不干净的话,全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也知道,那媳妇性情很细腻,也挺重,听一句话都要想三天五天才放下。这病正是从她过度思虑中生出来的。今天听说有人欺负了她弟弟,又恼又气。恼的是那些混账朋友到处挑拨离间,气的是她弟弟不专心念书,惹出事来。她听了这事,今天连早饭都没吃。我听说了,就去她那儿安慰了她一会儿,又劝了她弟弟。我把弟弟叫去,在府里找宝玉去了,才见她喝了半碗燕窝汤,我才过来的。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而且现在又没个好大夫,我一想到这病,心里就像针扎一样。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吗?”

金氏听了这话,刚才还打算向秦氏理论的气焰,一下子全没了。听到尤氏问有没有好大夫,立刻答道:“我们这边听也没听说谁是真正的好大夫。如今听了大奶奶的病情,这肯定不是喜事。嫂子可别乱治,万一认错,那可是大事!”尤氏点头说:“没错。”正说话间,贾珍从外面走进来,看见金氏,就问尤氏:“这不是璜大奶奶吗?”金氏上前给贾珍拜了安。贾珍对尤氏说:“让大妹妹先吃饭去。”说完就进屋去了。金氏此来原是想向秦氏说秦钟欺负她侄儿的事,一听秦氏生病,不但不能说,更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待她很好,原本的怒气瞬间化为欣喜,又聊了会儿,才转身回家。

金氏走后,贾珍才回来坐下,问尤氏:“她来时,有什么要说的事吗?”尤氏答道:“没说什么。一开始脸上确实有些生气,后来说了半天话,一提到媳妇的病,脸色就平静了。你叫她吃饭,她听说媳妇病了,也不好意思一直坐着,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没提任何要求。现在,咱们得赶紧找一个真正的好大夫,给媳妇看病,千万别耽误了。现在咱家请的那些大夫,根本不行,一个个只听别人怎么说,人怎么说,他们就添几句文绉绉的话,倒很殷勤,三四个大夫一天轮流来看诊,有四五次之多。他们开药方,吃了一天也不见效,反而搞得病人一天换四五次衣服,见大夫时也坐得累,对病人根本没有好处。”贾珍说:“是啊。这孩子真糊涂,何必总换衣服?要是再着了凉,病就更重了。衣服再好,又值几个钱?孩子的身体最重要,哪怕一天穿一套新衣服,也不值什么。我刚才正想告诉你:冯紫英来看我,见我心情低落,问是怎么回事。我跟他说了,媳妇突然身体很不舒服,因为找不到好太医,分不清是喜是病,也不知道有没有危害,所以我这两天心里特别着急。冯紫英说,他小时候有个老师,姓张名友士,学问渊博,医理深,还能断人死活。今年他儿子上京捐官,现在正住在城里。这样看来,正好是该让媳妇的病由他来治。我立刻让人带我的名帖去请他。如果今天晚上来不了,明天一定来。而且冯紫英还马上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让他来。等张先生来了,再决定。”

尤氏听了,心里特别高兴,就说:“后天是太爷的生日,该咋办?”贾珍说:“我刚到太爷那请安,顺便请太爷来家里受礼。太爷说:‘我一向清净惯了,不想去你们那样的是非之地。你们说我是过生日,让我去应酬,不如让我把以前写好的《阴骘文》让人抄出来刻了,比让我无端受人敬礼强多了。如果后天来,你们就在家里好好招待就行,不需要送什么东西,你也不用来了。要是你心里不安,今天就来给我磕个头。要是你后天来,又带着一堆人来闹我,我一定不依。’他说得这么清楚,那后天我就再也不去了。让来升去准备两天的酒席。”尤氏便叫人去叫贾蓉:“照老规矩,准备两天的酒席,要丰盛些。你亲自去西府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玩玩。你父亲刚才听说有个好大夫,已经让人去请了,估计明天就到。你把这这些日子的病状,都详细告诉他们。”

贾蓉一一答应,出去了。正巧,刚才去冯紫英家请张医生的小厮回来了,说:“我刚到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先生去。先生说:‘刚才冯大爷也跟我提了。可我今天见了人,一直忙到下午,才回家,精神实在撑不住,去了府上也看不了脉。’他说等歇一晚,明天一定到。他还说:‘我医术浅薄,本来不敢接受这样重的推荐,但冯大爷和府上大人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禀大人就好。大人给我的名帖,我实在不敢当。’还是让我拿回来。哥儿,你代我回一声。”贾蓉转身回了贾珍和尤氏,然后出来叫来升,吩咐他准备两天的酒席。来升听完,就照旧去安排了,不提了。

再说第二天中午,有人报告:“张先生来了。”贾珍立刻请他进大厅坐下。茶喝完,才开口说:“昨晚承蒙冯大爷介绍,先生德行学问俱佳,又精通医术,我深感钦佩。”张先生笑道:“晚生粗鄙,学识浅薄,本就不懂医理,昨天因冯大爷推荐,又得贵府厚待,实感惶恐。但既然大家信任,不敢推辞。”贾珍说:“先生何必太过谦逊?请进内室看看儿媳妇,您高明的医术,定能让全家安心。”

于是贾蓉陪着张先生进去,到了秦氏的房间,见了秦氏,对贾蓉说:“这就是您的夫人了?”贾蓉答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夫人这些日子的病情说说,再请您看脉。”张先生说:“我建议先看看脉,再说。我这是第一次到府上,也不太清楚情况,但冯大爷特意让我来,我不得不来。看了脉之后,再听听您的病况,我们共同商量个药方,看是否可行,再由大人决定。”贾蓉说:“先生真是高明,我恨相见太晚。请先生先看下脉息,看看能不能治,这样我们家父母才能放心。”于是家里的媳妇端来大迎枕,一边拉起秦氏的袖子,露出手臂。张先生伸手按在右手脉上,深呼吸调理了下,静静诊了半刻钟,又换左手,同样仔细。诊完之后,说:“我们到外间坐吧。”

贾蓉便带着张先生到外面房间的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来茶。贾蓉说:“先生请喝茶。”两人喝完茶,贾蓉便问:“先生看这脉,还能治吗?”张先生说:“我仔细看这脉象: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迟而无神。左寸沉数是心气虚火旺,左关沉伏是肝气郁结、血亏,右寸细而无力是肺气虚,右关迟而无神是脾气被肝木克制。心气虚火旺,会出现经期不调、夜睡困难。肝气郁结血亏,就会肋下胀痛、月经延迟、心烦发热。肺气虚,容易头晕,早上和上午会自汗,像坐船上一样。脾气被肝木克制,就会食欲不振、精神疲惫、四肢无力。我看这些脉象,应该是出现这些症状。若有人认为这是喜脉,我实在不敢认同。”旁边一个贴身伺候的婆子说:“这不正是这样吗?先生说得太准了,不用我们再说。我们家里请了好几位太医,都说是喜,也有说是病的,有人说没影响,有人说怕冬至,根本没个准话。”

张先生笑道:“大奶奶的病,是那些大夫耽误了。如果在第一次来经期时就用药调理,不仅不会再有今天这种病,而且早就好了。如今病拖到现在,是应有之灾。按我看,这病还有三分可以治。吃了我开的药,若能夜里睡得着,就再得两分希望。我观察这脉象:大奶奶是个聪明又心性高傲的人,太聪明,就容易遇到不如意的事,不如意的事多,就会思虑过度。这病正是因为忧虑伤脾,肝气过旺,所以经血不能按时来。大奶奶以前的月经时间,你问过吗?肯定不是常短,而是常常推迟,甚至多一天、两天,乃至十天都可能。”

婆子答:“没错,从没短过,常推迟两三天,甚至十天。”张先生听后说:“妙啊!这就是病根了。如果当初能用养心调经的药调理,哪会到今天这步田地?现在明显是‘水亏木旺’的症候。先试试看吧。”于是开了一张药方,交给了贾蓉,药方上写着: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一钱半,黄芪三钱,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延胡索一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两枚。

贾蓉看了,说:“这药真高明!还请先生指点一下,这病会不会影响寿命?”张先生笑道:“大爷最是聪明。人病到这种地步,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吃药之后,也要看运势。依我看,今年冬天没关系。只要过了春分,就有可能完全康复。”贾蓉也聪明,没继续问下去。

于是贾蓉送走了张先生,把药方和脉案都给贾珍看了,也把话说了一遍,回了贾珍和尤氏。尤氏说:“从来大夫不像他这么干脆,肯定用药也有效。”贾珍说:“人家不是寻常庸医,是冯紫英推荐才来的。既然有了这样的人,媳妇的病或许就能好了。他方子里有人参,就用前几天买的好那斤吧。”贾蓉听完,便出来让人去煎药,给秦氏服用。不知道秦氏吃了药之后,病能不能好,下回再讲。

关于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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