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第八十四回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话说唐三藏固住元阳,出离了烟花苦套,随行者投西前进。不觉夏时,正值那熏风初动,梅雨丝丝,好光景:冉冉绿陰密,风轻燕引雏。新荷翻沼面,修竹渐扶苏。芳草连天碧,山花遍地铺。溪边蒲插剑,榴火壮行图。师徒四众,耽炎受热,正行处,忽见那路旁有两行高柳,柳陰中走出一个老母,右手下搀着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拨马东回,进西去都是死路。“唬得个三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道:   “老菩萨,古人云,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怎么西进便没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造罪。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你们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萨!”三藏闻言,心中害怕,战兢兢的道:“老菩萨,深感盛情,感谢不尽!但请问可有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罢。”那老母笑道:   “转不过去,转不过去,只除是会飞的,就过去了也。”八戒在旁边卖嘴道:“妈妈儿莫说黑话,我们都会飞哩。”行者火眼金睛,其实认得好歹,那老母搀着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萨一朵祥云,轻轻驾起,吓得个唐长老立身无地,只情跪着磕头。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礼拜。一时间,祥云缥缈,径回南海而去。行者起来,扶着师父道:“请起来,菩萨已回宝山也。”三藏起来道:“悟空,你既认得是菩萨,何不早说?”行者笑道:“你还问话不了,我即下拜,怎么还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对行者道:“感蒙菩萨指示,前边必是灭法国,要杀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呆子休怕!我们曾遭着那毒魔狠怪,虎袕龙潭,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只奈这里不是住处。天色将晚,且有乡村人家,上城买卖回来的,看见我们是和尚,嚷出名去,不当稳便。且引师父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真个三藏依言,一行都闪下路来,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   行者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寻一条僻路,连夜去也。”三藏叮嘱道:“徒弟啊,莫当小可,王法不容,你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孙自有道理。”   好大圣,话毕将身一纵,唿哨的跳在空中。怪哉:上面无绳扯,下头没棍撑,一般同父母,他便骨头轻-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祥光荡漾。行者道:“好个去处,为何灭法?”看一会,渐渐天昏,又见那: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钟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蔼蔼。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他想着:“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径,这般个嘴脸撞见人,必定说是和尚,等我变一变了。”捻着诀,念动真言,摇身一变,变做个扑灯蛾儿:   形细翼硗轻巧,灭灯扑烛投明。本来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间灵应。每爱炎光触焰,忙忙飞绕无停。紫衣香翅赶流萤,最喜夜深风静。但见他翩翩翻翻,飞向六街三市。傍房檐,近屋角,正行时,忽见那隅头拐角上一湾子人家,人家门首挂着个灯笼儿。他道:“这人家过元宵哩?怎么挨排儿都点灯笼?”他硬硬翅飞近前来,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安歇往来商贾六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开饭店的。又伸头打一看,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吃了晚饭,宽了衣服,卸了头巾,洗了脚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师父过得去了。”你道他怎么就知过得去?他要起个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要偷他的衣服头巾,装做俗人进城。   噫,有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处,只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细些,我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你想那在外做买卖的人,那样不仔细?又听得店家吩咐,越发谨慎。他都爬起来道:“主人家说得有理,我们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着,急忙不醒,一时失所,奈何?你将这衣服,头巾、搭联都收进去,待天将明,交付与我们起身。”那王小二真个把些衣物之类,尽情都搬进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丁在一个头巾架上。又见王小二去门首摘了灯笼,放下吊搭,关了门窗,却才进房,脱衣睡下。那王小二有个婆婆,带了两个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补补纳纲,也不见睡。行者暗想道:“若等这婆子睡下下手,却不误了师父?”又恐更深,城门闭了,他就忍不住,飞下去,望灯上一扑,真是舍身投火焰,焦额探残生,那盏灯早已息了。他又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鼠,——哇哇的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张张的道:“老头子!   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闻言,又弄手段,拦着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莫听你婆子胡说,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经。你这国王无道,特来借此衣冠,装扮我师父。一时过了城去,就便送还。”那王小二听言,一毂辘起来,黑天摸地,又是着忙的人,捞着裤子当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圣使个摄法,早已驾云出去,复翻身,径至路下坑坎边前。三藏见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见是行者,来至近前,即开口叫道:“徒弟,可过得灭法国么?”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要过灭法国,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那个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头,就长出毛来也。”行者道:“那里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呆子慌了道:“但你说话,通不察理。我们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却怎么戴得头巾?就是边儿勒住,也没收顶绳处。”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干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师父,他这城池我已看了。虽是国王无道杀僧,却倒是个真天子,城头上有祥光喜气。城中的街道,我也认得,这里的乡谈,我也省得,会说。却才在饭店内借了这几件衣服头巾,我们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来,教店家安排了斋吃;捱到五更时候,挨城门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见扯住,也好折辨,只说是上邦钦差的,灭法王不敢阻滞,放我们来的。”沙僧道:“师兄处的最当,且依他行。”真个长老无奈,脱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沙僧也换了,八戒的头大,戴不得巾儿,被行者取了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缝做一顶,与他搭在头上,拣件宽大的衣服,与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换上一套道:“列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称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称呼: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三官儿,沙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但到店中,你们切休言语,只让我一个开口答话。等他问甚么买卖,只说是贩马的客人。把这白马做个样子,说我们是十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卖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们,我们受用了,临行时,等我拾块瓦查儿,变块银子谢他,却就走路。”长老无奈,只得曲从。   四众忙忙的牵马挑担,跑过那边。此处是个太平境界,入更时分,尚未关门,径直进去,行到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安歇。那家子还未收灯笼,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安歇?”那里边有个妇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官人们上楼。”说不了,就有一个汉子来牵马。行者把马儿递与牵进去,他引着师父,从灯影儿后面,径上楼门。那楼上有方便的桌椅,推开窗格,映月光齐齐坐下。   只见有人点上灯来,行者拦门,一口吹息道:“这般月亮不用灯。”那人才下去,又一个丫环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着旁边问道:“列位客官,那里来的?有甚宝货?”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那妇人道:“贩马的客人尚还小。”   行者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位是朱三官,这一位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笑道:“异姓。”行者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才回。”那妇人道:“一群有多少马?”   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象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下。却一件:我舍下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帐。”行者道:“说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样待客?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么说三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赵寡妇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张,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道:“相应啊!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彀请小娘儿哩。”寡妇又道:“中样者:合盘桌儿,只是水果、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行者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么?”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行者道:“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妇人道:   “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八戒听说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了!等我看着锅吃饱了饭,灶门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说那里话!你我在江湖上,那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   “宰鸡宰鹅,煮腌下饭。”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三藏在楼上听见道:   “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们都是长斋,那个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张。”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   “赵妈妈,你上来。”那妈妈上来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只过三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了,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卷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咦!   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四众任情受用。又问:   “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寡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三个方才斟上,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   “妈妈,底下倒了甚么家火了?”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   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起身。”寡妇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教:   “抬进轿子来,不要请去。”四众吃了酒饭,收了家火,都散讫。   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们在那里睡?”妇人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妇人道:“儿啊,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故此嗟叹。”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那里去寻黑暗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教他往别家去罢。”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道:“是那里?”女儿道:   “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柜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止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   好!”即着几个客子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道:“我的马在那里?”旁有伏侍的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行者道:“牵来,把糟抬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关门去睡不题。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可怜啊!一则乍戴个头巾,二来天气炎热,又闷住了气,略不透风,他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把扇子,只将僧帽扑扑扇扇。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直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闯祸,偏他睡不着,伸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缩了脚,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的,有甚么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彀了!彀了!”八戒要睡的人,那里答对。岂知他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许多银子,他就着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的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进来,唬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的关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原来那贼不要店中家火,只寻客人。到楼上不见形迹,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着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罢,摇甚么?”行者道:“莫言语!没人摇。”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那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动六街三市,各铺上火甲人夫,都报与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总兵、兵马,事当干己,即点人马弓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走。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总兵在灯光下见那马,好马:鬃分银线,尾-玉条。说甚么八骏龙驹,赛过了——款段。千金市骨,万里追风。   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总兵官把自家马儿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帅军兵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启奏,请旨定夺。官军散讫不题。   却说唐长老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   若在外边,被人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行者道:“外面有人!打开柜,拿出来不是捆着,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儿,免了捆吊。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对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收了钻,摇身一变,变做个蝼蚁儿,-将出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那国王正在睡浓之际,他使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瞌睡虫;念一声“-”字真言,教当坊土地,领众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声“宝贝,变!”即变做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咦!这才是:法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万法原因归一体,三乘妙相本来同。钻开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灭去来空。这半夜剃削成功,念动咒语,喝退土地神-,将身一抖,两臂上毫毛归伏,将剃头刀总捻成真,依然认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收来些小之形,藏于耳内。复翻身还做蝼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不题。   却说那皇宫内院宫娥彩女,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发。穿宫的大小太监,也都没了头发,一拥齐来,到于寝宫外,奏乐惊寝,个个噙泪,不敢传言。少时,那三宫皇后醒来,也没了头发,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锦被窝中,睡着一个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国王。那国王急睁睛,见皇后的头光,他连忙爬起来道:“梓童,你如何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头,唬得三尸呻咋,七魄飞空,道:“朕当怎的来耶!”正慌忙处,只见那六院嫔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皆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国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出落发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   却说那五府六部,合衙门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阙。原来这半夜一个个也没了头发,各人都写表启奏此事。只听那:静鞭三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发因。毕竟不知那总兵官夺下柜里贼赃如何,与唐僧四众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唐僧终于稳固了心神,脱离了尘世纷扰,和徒弟们一起向西前进。不知不觉间,已是夏季,风轻轻吹拂,梅雨淅淅沥沥,景色格外宜人:绿树成荫,春风拂面,燕子引雏飞舞;池塘里新荷翻卷,竹林渐渐舒展,草色连天,山花遍地。溪边蒲草像剑一样挺立,石榴花红艳艳地映照着前行的脚步。师徒四人一路热浪扑面,正行进时,忽然看见路边两排高柳树下,走出一位老妇人,右手扶着一个小孩,对着唐僧大声喊道:“和尚!别走了!快回东边去!往西走,都是死路!”

唐僧吓了一跳,立刻跳下马,恭敬地行礼问道:“老人家,古话说得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怎么会往西走就没了路呢?”

老妇人用手往西边一指,说:“那边五六里外,是灭法国。那国王前世曾结下深仇,今生无端造罪。两年前,他曾发下誓愿,要杀死一万和尚,两年间已经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等四个有名和尚凑齐一万,才算圆满。你们若进国都,就会被杀!”唐僧一听,心惊胆战,颤声回答:“多谢老人家善意提醒!但可否有不去城里的捷径?我这僧人还是绕道走吧。”

老妇人笑道:“走不了啊,走不了。除非会飞,不然怎么过去?”

八戒在一旁插嘴道:“老太太,别说这些难懂的话,我们都会飞啊!”

悟空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这老妇人和小孩其实是观音菩萨和善财童子。他顿时慌忙下跪,大声喊道:“菩萨!弟子失敬了,失敬了!”

菩萨轻轻一跃,驾着一朵祥云飘然而去,吓得唐僧当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八戒和沙僧也急忙跪下,向天行礼。祥云渐渐远去,消隐在南海茫茫天际。

悟空站起身,扶着师父说:“师父,请起来,菩萨已回宝山了。”

唐僧问:“悟空,你早就认出是菩萨,怎么不早说?”

悟空笑道:“你还没问完,我怎么敢早说?”

八戒和沙僧问:“多谢菩萨指点,前面就是灭法国,国王要杀和尚,我们该怎么办?”

悟空笑道:“不要怕!我们之前吃过毒魔、闯过龙潭虎穴,也没受过伤,这国里的百姓,又有什么可怕?只是这里不是我们的落脚地。天快黑了,若有人看见我们是和尚,会立刻传出去,很危险。我们先找一个安静的村庄,找个僻静处,商量对策。”

唐僧点头,四人便躲到一个坑沟边坐下。

悟空对大家说:“你们两个看好师父,我化作别的样子,去城里看看,寻条小路,连夜走。”
唐僧叮嘱道:“徒弟啊,别小瞧这事儿,王法不容,你得小心点!”
悟空笑道:“放心!放心!我自有办法。”

于是悟空一跃而起,飞上高空。他立在云中,俯视城市,只见城里灯火通明,钟声阵阵,街道热闹,祥光四溢。他心想:“这地方为何叫‘灭法’?”于是悄悄观察起来。

渐渐天色昏沉,远处街市灯火依旧。他看见:十字街灯如星辰,九重殿香雾缭绕,七点星辉洒满夜空,八方旅人停步歇脚。六军营中角声隐隐,五更鼓楼滴答有声。四边雾气沉沉,三市寒烟袅袅。夫妻双双归家,一轮明月正挂在东方。

他心想:“我要下去,看看街道,若有人看到我,必然说是和尚。那我就变个模样,混进去。”

他掐诀念咒,摇身一变,变成一只扑灯蛾——身形细小,翅膀纤薄,飞得轻巧。它最爱扑向灯火,尤其喜欢在夜深人静时飞舞。紫衣香翅,像流萤一样闪动,飞来飞去。

它飞到一条街角,看到一户人家门前挂着灯笼,心想:“这户人家在过元宵节?怎么家家都点灯笼?”它靠近一看,发现一家灯笼上写着“安歇往来商贾”,下面还有“王小二店”几个字。它这才明白,这家是开饭店的。

又伸头一看,看见八九人吃完饭,脱了外衣,摘了头巾,洗了脚,都躺上床睡觉了。

悟空暗喜:“师父这回安全了!”他心想:只要这些人睡着,我就能偷走他们的衣服和头巾,假装成普通人进城。

可还没等动手,忽然听见老板王小二大喊:“各位官人注意啊!我这儿有贵贱之分,大家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保管!”

这些外乡做生意的人,本来就谨慎,一听这话,更加小心。人人立刻爬起来说:“主人说得对,我们路上辛苦,怕睡着了就醒不了,会丢东西,怎么办?你把衣服、头巾、行李收起来,等天亮了再还我们。”

王小二果然把所有衣物都收进屋里。

悟空着急,翅膀展开,飞进屋内,直接藏在头巾架上。他看见王小二把灯笼摘下,关好门窗,然后躺下睡觉。那王小二有个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吵吵嚷嚷,睡不着。老婆又拿来一件破衣服,补了补,也睡不着。

悟空心想:“等她睡下再动手,怕耽误师父。”又怕夜深城门关闭,便忍不住飞下来,扑向灯笼——结果是“舍身投火”,脑袋焦了,额头都烫了,可灯早已熄灭。

他又一变,变成一只老鼠,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和头巾往外跑。

王小二老婆慌了:“不好了!夜里老鼠成精了!”

悟空一听,立刻又施法,拦住门大声喊道:“王小二!别听你老婆胡说,我不是老鼠成精!明人不做暗事,我乃齐天大圣临凡,是来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的!这国王无道,特意用你的衣帽装扮我师父。等我们过去,马上还给你们!”

王小二一听,吓坏了,翻身下地,摸黑慌乱地翻衣套裤,左穿右套,怎么也穿不上。

悟空一挥手,施展法术,驾着云彩飞走了,随即又转回坑沟边。

唐僧望着天上星光,看见是悟空,便问:“徒弟,你可平安通过灭法国?”
悟空点头,把衣服头巾交还:“师父,要过灭法国,我们得先变成普通人。”
八戒不解:“哥,你搞什么?做普通百姓不是很简单?半年不剃头,长出毛来不就行了吗?”
悟空说:“那等半年?我今天就得变俗人!”
八戒急忙问:“可我们都是和尚,怎么戴头巾?就算勒住,哪有顶绳子呢?”
唐僧喝道:“别闹了!说正事!到底该怎么办?”
悟空说:“这城我已探过。国王虽凶残,但其实是个真国君,城头有祥光。我已看懂街坊、言语、习俗。刚才在王小二店里,我借了衣服和头巾,我们暂扮成普通人进城,借宿一晚。四更天起床,让店主准备斋饭;到五更天,趁城门未关,溜出去走大路,路上有人看见,也能辩解,说我们是朝廷钦差,国王不敢拦。”
沙僧说:“师兄说得极对,我们照做。”

唐僧无奈,只好脱下僧袍,摘去僧帽,穿上普通人的衣服,戴上头巾。沙僧也换了。八戒头大,戴不稳,悟空用针线把头巾撕开,两顶缝成一顶,给他戴上,又选了件宽松衣服让他穿。悟空也换上一套,说:“各位,从此把‘师父、徒弟’四个字收起来。”

八戒问:“那以后怎么称呼?”
悟空说:“大家就叫兄弟吧:师父叫唐大官儿,你叫朱三官儿,沙僧叫沙四官儿,我叫孙二官儿。进店之后,只让我一个人说话。若有人问买卖,我就说我们是马贩子,卖马赚钱。”

四人打扮整齐,按计划出发。到了店里,他们乍一戴头巾,又热又闷,顿时摘下头巾,脱了衣服,没带扇子,只得用僧帽拍打扇风。他们挤在一起,直到两更天,才都睡着了。

偏偏悟空睡不着,伸手去捏八戒的腿。八戒缩脚,嘟囔道:“睡吧!辛苦了一天,谁还管你乱动?”
悟空却鬼鬼祟祟说:“我们原来身家五千两,卖了马三千两,现在有四千两,这一群马再卖三千两,也能赚个本利,够了!够了!”

八戒正在睡意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这一句话,传进店里伙计耳朵里,那些挑水、烧火、走堂的,全都听见了。他们本就是江湖盗匪,一听有这么多银子,立刻溜出去,纠集了二十余个强盗,手持棍棒,明火执仗地来打劫。

他们冲进店,吓得王小二一家关上门,急忙收拾家当。

这些强盗不抢店里的灯,只找客人。他们翻到楼上,不见人影,便点起火把,到处搜寻。只见天井里有一张大柜,柜脚拴着一匹白马,柜子紧锁,打不开。

众贼说:“江湖人有眼力,这柜子重,必是藏着财宝。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分了东西,岂不美哉?”
于是他们找来绳索和扁担,把柜子抬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八戒忽然醒了,问:“哥,睡吧,你摇什么?”
悟空说:“别说话!没人摇。”

唐僧和沙僧也醒,惊道:“是谁在抬我们?”
悟空说:“别嚷!等他们抬!抬到西天,就不用走路了。”

强盗得手后,不往西走,反而抬往城东,杀死了守城士兵,打开城门逃走。

消息一传,六街三市顿时惊动,各铺子都派出巡甲,报告到巡城总兵和东城兵马司。总兵和士兵闻讯,立即调兵出城追击。强盗见官军势大,不敢硬拼,只好放下柜子,丢下白马,各自逃入山林。

官军没能抓到一个强盗,只抢回了大柜和白马,凯旋而归。

总兵一看白马,真是好马:鬃毛如银线,尾巴像玉带。说它八骏龙驹,赛过千里;千金买骨,万里追风。
它立在山巅,与青云合拢,月夜下如白雪飞扬;是蛟龙离海,人间难得的玉麒麟。

总兵不骑自己的马,直接骑上这匹白马,率领军队进城,把大柜抬进总府,封好,派人看守,等天亮后奏报皇帝,等待旨意。

官军离去。

唐僧在柜子里埋怨悟空:“你这猴子,害死我了!如果在外面,被抓住,还能解释;现在被关在柜里,被劫,又被官军夺走,明天见国王,直接砍头,正好凑足一万!”

悟空说:“外面有人!柜子一打开,他们要么绑着,要么吊着。我们先忍住,别被绑、别被吊。明天见国王,我自有话说,保证你毫发无伤,安心睡吧。”

到了三更,悟空施展神通,拿出金箍棒,吹口仙气,说“变!”变成三尖头的钻子,挨着柜脚钻了两个孔。收了钻子,他又变作一只蝼蚁,钻出柜外,驾着云头,直奔皇宫门外。

国王正熟睡,悟空施展“大分身普会神法”:拔下左臂毛发,吹气变小行者;拔下右臂毛发,吹气变“瞌睡虫”。他念一声“一”字真言,命坊间土地官带领所有朝廷官员和百姓,每人发一个“瞌睡虫”,大家立刻沉沉入睡,翻身不得。

又取出金箍棒,掂量一掂,晃了晃,喊一声“宝贝,变!”变成无数把剃头刀。他拿一把,命小行者每人一把,全数进入皇宫、五府六部,各衙门,把所有官员的头发都剃了。

这真是:法王灭法,法力无边;万法归一,三乘同源。钻开大柜,散播金毫,破除蒙昧。最终,法王成道,不生不灭,去来皆空。

半夜完成剃发,念咒驱退土地神,他抖了抖手臂,毫毛归位,把剃头刀收成一根金箍棒,恢复原形,变回蝼蚁,钻回柜中,和唐僧一起守着不动。

皇宫内院的宫女们天亮起不来,一个个没有头发。太监们也光头,一拥而上,到宫里奏乐惊醒皇帝,个个含泪,不敢说话。皇后醒来,也光头,急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到被窝里躺着一和尚,忍不住惊醒国王。

国王惊睁双眼,看见皇后光头,吓了一大跳:“你怎么这样?”
皇后说:“陛下,您也这样!”
国王摸了摸头,吓得三尸喊叫,七魄飞散,大喊:“我该怎么办?”
这时,六宫妃嫔、宫女太监全都光头跪下,哭喊:“主公,我们变成了和尚!”
国王一听,泪流满面:“一定是我的罪!我杀了和尚!”
立刻下旨:“不准说我们剃发的事,不然群臣会批评国家不正,都进宫上朝。”

五府六部及各衙门的官员,天还没亮,都去朝见国王。原来他们半夜全没头发,一个个写奏折汇报。只听“静鞭三响”,奏章飞入皇帝御前,上着一行字:“当今剃发之因。”

至于那总兵官夺回的柜子和白马,唐僧四人后来命运如何——下回再讲。

关于作者
明代吴承恩

吴承恩(约1504—1582年),字汝忠,号射阳居士、射阳山人。祖籍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后徙居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中国明代作家、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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