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却说三藏着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问曰:“师父出来,师兄何在?”八戒道:“他有算计,必定贴换师父出来也。”三藏用手指着妖精道:“你师兄在他肚里哩。”八戒笑道:“腌脏杀人!在肚里做甚?出来罢!”行者在里边叫道:“张开口,等我出来!”那怪真个把口张开。行者变得小小的,-在咽喉之内,正欲出来,又恐他无理来咬,即将铁棒取出,吹口仙气,叫“变!”
变作个枣核钉儿,撑住他的上腭子,把身一纵跳出口外,就把铁棒顺手带出,把腰一躬,还是原身法象,举起棒来就打。那妖精也随手取出两口宝剑,丁当架住。两个在山头上这场好杀:
双舞剑飞当面架,金箍棒起照头来。一个是天生猴属心猿体,一个是地产精灵姹女骸。他两个,恨冲怀,喜处生仇大会垓。那个要取元阳成配偶,这个要战纯陰结圣胎。棒举一天寒雾漫,剑迎满地黑尘筛。因长老,拜如来,恨苦相争显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损,陰阳难合各分开。两家斗罢多时节,地动山摇树木摧。
八戒见他们赌斗,口里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转身对沙僧道:
“兄弟,师兄胡缠!才子在他肚里,轮起拳来,送他一个满肚红,扒开肚皮钻出来,却不了帐?怎么又从他口里出来,却与他争战,让他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却也亏了师兄深洞中救出师父,返又与妖精厮战。且请师父自家坐着,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来。”八戒摆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们不济。”沙僧道:“说那里话!都是大家有益之事,虽说不济,却也放屁添风。”那呆子一时兴发,掣了钉钯,叫声“去来!”他两个不顾师父,一拥驾风赶上,举钉钯,使宝杖,望妖精乱打。那妖精战行者一个已是不能,又见他二人,怎生抵敌,急回头怞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们赶上!”那妖精见他们赶得紧,即将右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变!”即变作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将身一幌,化一阵清风,径直回去。这番也只说战他们不过,顾命而回,岂知又有这般样事!
也是三藏灾星未退:他到了洞门前牌楼下,却见唐僧在那里独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抢了行李,咬断缰绳,连人和马,复又摄将进去不题。
且说八戒闪个空,一钯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只花鞋。行者看见道:“你这两个呆子!看着师父罢了,谁要你来帮甚么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么!我说莫来。这猴子好的有些夹脑风,我们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报怨!”行者道:“在那里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与我战时,使了一个遗鞋计哄了。你们走了,不知师父如何,我们快去看看!”三人急回来,果然没了师父,连行李白马一并无踪。慌得个八戒两头乱跑,沙僧前后跟寻,孙大圣亦心焦性燥。正寻觅处,只见那路旁边斜-着半截儿缰绳。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叫道:“师父啊!
我去时辞别人和马,回来只见这些绳!”正是那见鞍思俊马,滴泪想亲人。八戒见他垂泪,忍不住仰天大笑。行者骂道:“你这个夯货!又是要散火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这话,师父一定又被妖精摄进洞去了。常言道,事无三不成,你进洞两遭了,再进去一遭,管情救出师父来也。”行者揩了眼泪道:“也罢,到此地位,势不容己,我还进去。你两个没了行李马匹耽心,却好生把守洞口。”
好大圣,即转身跳入里面,不施变化,就将本身法相。真个是:古怪别腮心里强,自小为怪神力壮。高低面赛马鞍鞒,眼放金光如火亮。浑身毛硬似钢针,虎皮裙系明花响。上天撞散万云飞,下海混起千层浪。当天倚力打天王,挡退十万八千将。官封大圣美猴精,手中惯使金箍棒。今日西天任显能,复来洞内扶三藏。你看他停住云光,径到了妖精宅外,见那门楼门关了,不分好歹,轮铁棒一下打开,闯将进去。那里边静悄悄,全无人迹,东廊下不见唐僧,亭子上桌椅与各处家火,一件也无。原来他的洞里周围有三百余里,妖精窠袕甚多。前番摄唐僧在此,被行者寻着,今番摄了,又怕行者来寻,当时搬了,不知去向。
恼得这行者跌脚捶胸,放声高叫道:“师父啊!你是个晦气转成的唐三藏,灾殃铸就的取经僧!噫!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却教老孙那里寻找也!”正自吆喝爆燥之间,忽闻得一阵香烟扑鼻,他回了性道:“这香烟是从后面飘出,想是在后头哩。”拽开步,提着铁棒,走将进去看时,也不见动静。只见有三间倒坐儿,近后壁却铺一张龙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个大流金香炉,炉内有香烟馥郁。那上面供养着一个大金字牌,牌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儿写着“尊兄哪吒三太子位”。
行者见了满心欢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铁棒捻作个绣花针儿,-在耳朵里,轮开手,把那牌子并香炉拿将起来,返云光,径出门去。至洞口,唏唏哈哈,笑声不绝。八戒沙僧听见,掣放洞口,迎着行者道:“哥哥这等欢喜,想是救出师父也?”行者笑道:“不消我们救,只问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啊,这牌子不是妖精,又不会说话,怎么问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
“你们看!”沙僧近前看时,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也?”行者道:“这是那妖精家供养的。我闯入他住居之所,见人迹俱无,惟有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将我师父摄去。不问他要人,却问谁要?你两个且在此把守,等老孙执此牌位,径上天堂玉帝前告个御状,教天王爷儿们还我师父。”八戒道:
“哥啊,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罪,须是理顺,方可为之。况御状又岂是可轻易告的?你且与我说,怎的告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张,我把这牌位香炉做个证见,另外再备纸状儿。”八戒道:
“状儿上怎么写?你且念念我听。”行者道:“告状人孙悟空,年甲在牒,系东土唐朝西天取经僧唐三藏徒弟。告为假妖摄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闺门不谨,走出亲女,在下方陷空山无底洞变化妖邪,迷害人命无数。今将吾师摄陷曲邃之所,渺无寻处。若不状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纵女氏成精害众。伏乞怜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师,明正其罪,深为恩便。
有此上告。”八戒沙僧闻其言,十分欢喜道:“哥啊,告的有理,必得上风。切须早来,稍迟恐妖精伤了师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
好大圣,执着这牌位香炉,将身一纵,驾祥云直至南天门外。时有把天门的大力天王与护国天王见了行者,一个个都控背躬身,不敢拦阻,让他进去。直至通明殿下,有张葛许邱四大天师迎面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纸状儿,要告两个人哩。”天师吃惊道:“这个赖皮,不知要告那个。”无奈,将他引入灵霄殿下启奏。蒙旨宣进,行者将牌位香炉放下,朝上礼毕,将状子呈上。葛仙翁接了,铺在御案。玉帝从头看了,见这等这等,即将原状批作圣旨,宣西方长庚太白金星领旨到云楼宫宣托塔李天王见驾。行者上前奏道:“望天主好生惩治,不然,又别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道:“老孙也去?”
四天师道:“万岁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来。”行者真个随着金星,纵云头早至云楼宫。原来是天王住宅,号云楼宫。金星见宫门首有个童子侍立,那童子认得金星,即入里报道:“太白金星老爷来了,”天王遂出迎迓,又见金星捧着旨意,即命焚香。及转身,又见行者跟入,天王即又作怒。你道他作怒为何?
当年行者大闹天宫时,玉帝曾封天王为降魔大元帅,封哪吒太子为三坛海会之神,帅领天兵,收降行者,屡战不能取胜。还是五百年前败阵的仇气,有些恼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
“老长庚,你赍得是甚么旨意?”金星道:“是孙大圣告你的状子。”那天王本是烦恼,听见说个“告”字,一发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摄陷人口事。你焚了香,请自家开读。”那天王气呼呼的设了香案,望空谢恩。拜毕,展开旨意看了,原来是这般这般,如此如此,恨得他手扑着香案道:“这个猴头!他也错告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现有牌位香炉在御前作证,说是你亲女哩。”天王道:“我止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小儿名金吒,侍奉如来,做前部护法。二小儿名木叉,在南海随观世音做徒弟。三小儿得名哪吒,在我身边,早晚随朝护驾。一女年方七岁,名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会做妖精!
不信,抱出来你看。这猴头着实无礼!且莫说我是天上元勋,封受先斩后奏之职,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诬告。律云:诬告加三等。”叫手下:“将缚妖索把这猴头捆了!”那庭下摆列着巨灵神、鱼肚将、药叉雄帅,一拥上前,把行者捆了。金星道:“李天王莫闯祸啊!我在御前同他领旨意来宣你的人。你那索儿颇重,一时捆坏他,阁气。”天王道:“金星啊,似他这等诈伪告扰,怎该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这个猴头,然后与你见驾回旨!”金星见他取刀,心惊胆战,对行者道:“你干事差了,御状可是轻易告的?你也不访的实,似这般乱弄,伤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惧,笑吟吟的道:“老官儿放心,一些没事。老孙的买卖,原是这等做,一定先输后赢。”
说不了,天王轮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斩腰剑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噫!
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么返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怞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哪吒弃剑叩头道:“父王,是有女儿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儿,我只生了你姊妹四个,那里又有个女儿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儿原是个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如来差我父子天兵,将他拿住。拿住时,只该打死,如来吩咐道,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当时饶了他性命。积此恩念,拜父王为父,拜孩儿为兄,在下方供设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却被孙行者搜寻到巢袕之间,将牌位拿来,就做名告了御状。
此是结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亲妹也。”天王闻言悚然惊讶道:
“孩儿,我实忘了,他叫做甚么名字?”太子道:“他有三个名字:
他的本身出处,唤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宝烛,改名唤做半截观音;如今饶他下界,又改了,唤做地涌夫人是也。”天王却才省悟,放下宝塔,便亲手来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来道:
“那个敢解我!要便连绳儿抬去见驾,老孙的官事才赢!”慌得天王手软,太子无言,众家将委委而退。那大圣打滚撒赖,只要天王去见驾。天王无计可施,哀求金星说个方便。金星道:“古人云,万事从宽。你干事忒紧了些儿,就把他捆住,又要杀他。
这猴子是个有名的赖皮,你如今教我怎的处!若论你令郎讲起来,虽是恩女,不是亲女,却也晚亲义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个罪名。”天王道:“老星怎说个方便,就没罪了。”金星道:
“我也要和解你们,却只是无情可说。”天王笑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衔的事说说,他也罢了。”真个金星上前,将手摸着行者道:“大圣,看我薄面,解了绳好去见驾。”行者道:“老官儿,不用解,我会滚法,一路滚就滚到也。”金星笑道:“你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义儿到你,你这些些事儿,就不依我?”
行者道:“你与我有甚恩义?”金星道:“你当年在花果山为怪,伏虎降龙,强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马温。你吃了玉帝仙酒,后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齐天大圣。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盗酒,窃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个无灭无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说得好,死了莫与老头儿同墓,干净会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马温,闹天宫罢了,再无甚大事。也罢,也罢,看你老人家面皮,还教他自己来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缚,请行者着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礼。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儿,何如?我说先输后赢,买卖儿原是这等做。快催他去见驾,莫误了我的师父。”金星道:“莫忙,弄了这一会,也吃锤茶儿去。”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卖放犯人,轻慢圣旨,你得何罪?”金星道:“不吃茶!不吃茶!连我也赖将起来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里敢去,怕他没的说做有的,放起刁来,口里胡说乱道,怎生与他折辨,没奈何,又央金星,教说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依我?”行者道:“绳捆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还有甚话?你说!
你说!说得好,就依你;说得不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状,说妖精是天王的女儿,天王说不是,你两个只管在御前折辨,反复不已,我说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这一年之间,那妖精把你师父陷在洞中,莫说成亲,若有个喜花下儿子,也生了一个小和尚儿,却不误了大事?”行者低头想道:“是啊!我离八戒沙僧,只说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今已弄了这半会,却不迟了?老官儿,既依你说,这旨意如何回缴?”
金星道:“教李天王点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旨。”行者道:
“你怎么样回?”金星道:“我只说原告脱逃,被告免提。”行者笑道:“好啊!我倒看你面情罢了,你倒说我脱逃!教他点兵在南天门外等我,我即和你回旨缴状去。”天王害怕道:“他这一去,若有言语,是臣背君也。”行者道:“你把老孙当甚么样人?我也是个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又有污言顶你?”天王即谢了行者,行者与金星回旨。天王点起本部天兵,径出南天门外。金星与行者回见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设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点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行者即返云光,到南天门外,见天王、太子,布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将,风滚滚,雾腾腾,接住大圣,一齐坠下云头,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见天兵与行者来了。呆子迎着天王施礼道:“累及!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帅,你却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无理,困了你师父,来迟莫怪。这个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门还向那边开?”行者道:
“我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只是这个洞叫做个无底洞,周围有三百余里,妖精窠袕甚多。前番我师父在那两滴水的门楼里,今番静悄悄,鬼影也没个,不知又搬在何处去也。”天王道:“任他设尽千般计,难脱天罗地网中。到洞门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约有十余里,就到了那大石边。行者指那缸口大的门儿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袕,安得虎子!谁敢当先”行者道:“我当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当先。”那呆子便莽撞起来,高声叫道:“当头还要我老猪!”天王道:“不须罗噪,但依我分摆:孙大圣和太子同领着兵将下去,我们三人在口上把守,做个里应外合,教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显些些手段。”众人都答应了一声“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领了兵将,望洞里只是一溜。驾起云光,闪闪烁烁,抬头一望,果然好个洞啊:依旧双轮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渊玉井暖韬烟,更有许多堪羡。迭迭朱楼画阁,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杨柳九秋莲,兀的洞天罕见。顷刻间,停住了云光,径到那妖精旧宅。挨门儿搜寻,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一处又一处,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见个妖精?那见个三藏?都只说:“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这洞,远远去哩。”那晓得在那东南黑角落上,望下去,另有个小洞。洞里一重小小门,一间矮矮屋,盆栽了几种花,檐傍着数竿竹,黑气氲氲,暗香馥馥,老怪摄了三藏,搬在这里逼住成亲,只说行者再也找不着。
谁知他命合该休,那些小怪在里面,一个个哜哜嘈嘈,挨挨簇簇。中间有个大胆些的,伸起颈来,望洞外略看一看,一头撞着个天兵,一声嚷道:“在这里!”那行者恼起性来,捻着金箍棒,一下闯将进去,那里边窄小,窝着一窟妖精。三太子纵起天兵,一齐拥上,一个个那里去躲?行者寻着唐僧,和那龙马,和那行李。那老怪寻思无路,看着哪吒太子,只是磕头求命。太子道:
“这是玉旨来拿你,不当小可。我父子只为受了一炷香。险些儿和尚拖木头,做出了寺!”-声“天兵,取下缚妖索,把那些妖精都捆了!”老怪也少不得吃场苦楚。返云光,一齐出洞。行者口里嘻嘻嘎嘎。天王掣开洞口,迎着行者道:“今番却见你师父也。”行者道:“多谢了!多谢了!”就引三藏拜谢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剐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轻易不得。我们还要去回旨哩。”一边天王同三太子领着天兵神将,押住妖精,去奏天曹,听候发落;一边行者拥着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拢马,请唐僧骑马,齐上大路。这正是:割断丝萝干金海,打开玉锁出樊笼。毕竟不知前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那妖怪把三藏师父送出了洞府,沙僧上前问:“师父,师兄呢?”八戒笑着答:“他有计谋,肯定又把师父骗出去了。”三藏指着妖怪说:“你师兄正藏在他肚子里呢!”八戒一听,笑道:“哈哈,这可真是腌脏杀人!在肚子里干什么?快出来啊!”悟空在里头大喊:“张开嘴,让我出来!”妖怪真把嘴张开了。悟空变小,钻进喉咙里,正要出来,又怕被咬,急忙掏出金箍棒,吹了口气,大喝一声“变”——瞬间变成一枚枣核大小的钉子,卡在妖怪的上颚上,身子一跳,从嘴里跳了出来,顺手把铁棒带出,一躬腰,恢复原样,举起棒就打。
妖怪也立马取出两把宝剑,锵锵相撞,迎上来了。两人在山头展开了大战:
双剑翻飞,迎面相挡,金箍棒高高一扬,直劈头顶。一个是天生灵猴,心猿之体,一个是山中精灵,姹女之魂。两人本是天敌,却因争执不休,仇恨滔天,誓要决一死战。一个想借“元阳”与之成亲,一个想借“纯阴”结下圣胎。棒起风起,寒雾弥漫;剑出尘飞,黑烟滚滚。因师父受困,彼此争斗,显出各自本领。水火不相容,阴阳难融合,最终兵戈相见,大地震颤,山林崩塌。
八戒瞧着这场厮杀,心里不爽,转身对沙僧说:“兄弟,师兄太狡猾了!才刚把他藏在肚里,不直接把师父扒开救出来,反倒从他嘴里出来,与他争斗,让妖怪猖狂!”沙僧点头说:“确实如此。可也亏得师兄在深洞里救出师父,如今又和妖怪打起来。咱们还是请师父坐下,我和你各拿兵器,助大哥打倒妖怪去!”
八戒摆手说:“不,不,不!他有神通,我们打不过。”沙僧说:“说哪儿话去!这都是大家的福气,哪怕打不过,也得帮一把。”八戒一听,心一热,拔出钉耙,大喝一声:“去来!”他俩不管师父,一拥而上,驾风追去,手持钉钯和宝杖,猛打妖怪。妖怪刚才已经战不过悟空,如今见两人来势汹汹,慌忙回头逃跑。悟空大喝一声:“兄弟们追!”妖怪见他们追得紧,急忙从右脚上脱下花鞋,吹口气,念咒,“变”——瞬间变回原形,提剑冲来,身形一晃,化作一阵清风,飞也似的逃回洞中。
这一回,是真打不过,只能顾命而逃。可谁知道,祸事还没完!
三藏的灾星仍未平息。他到了洞门口,一看,唐僧竟独自坐着!三藏马上上前一把抱住,抢走行李,咬断缰绳,连人带马,再次被摄回洞府,不提了。
八戒眼尖,见了个空,一钯打得妖怪倒地,竟是一只花鞋。悟空看后冷笑道:“你们两个呆头呆脑!看着师父就够了,谁要你们帮什么忙!”八戒叹气说:“沙和尚,我说不让来,你还不懂!这猴子就是爱胡来,害得我们替他降妖,他反而生怨!”悟空一拍桌子:“在哪儿降妖?那妖怪昨天与我打时,用花鞋设局骗了我。你们一走,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快去瞧瞧!”
三人急忙赶回,果然不见师父,行李、白马也不在。八戒急得乱跑,沙僧四处寻找,悟空心焦如焚。正寻着,忽见路边斜着半截缰绳。他一把捡起,眼眶顿时红了,放声大哭:“师父啊!我走时嘱咐过,要你们和马一起等我,现在回来却只看到这根绳子!”一句话道破人心:见马思亲,见鞍念旧。八戒看见他落泪,忍不住仰天大笑:“哥啊,你又在添乱!”悟空怒骂:“你这呆子,又要惹事!”八戒又笑着说:“哥,不是这样。师父肯定又被妖怪抓进洞里了。俗话说,事无三不成——你进洞两次,再进一次,一定能救出师父!”
悟空擦了擦眼泪,叹道:“也罢,这下走投无路,我只好进去。你们两个安心守洞口,别让妖怪进来。”
好大圣,转身跃入洞中,这次不再变,而是以本体出现。只见他:面色异样,眼神凶狠,身材魁梧,金光闪烁,浑身毛发如钢针般硬,虎皮裙一响,气势如虹。他上天能掀翻万层云雾,下海可掀起千层浪涛,曾与天王大战,退十万大军。如今他西行取经,再次踏入妖洞,为师父解围。
他停住云光,直奔妖精宅院。只见门楼紧闭,他毫不迟疑,抡起铁棒“砰”地一下,把门砸开,冲了进去。屋里静悄悄,不见人影,东廊无唐僧,亭子空无一物,桌椅家火皆无。原来这妖洞方圆三百余里,巢穴众多,前次抓唐僧,被悟空发现,这一次被抓,妖精怕被追查,立刻搬了地方,不知去向。
悟空愤怒地跺脚捶胸,嚎叫:“师父啊!你真是倒霉,偏偏选这条命苦的路!怎么不见人影?老孙哪里去找你!”正嚷着,忽然一阵香烟扑鼻而来。他冷静下来,心想:“香味从后面飘来,定是后头有动静。”急忙转身,提着铁棒往里走,只见三间倒坐的厅堂,后壁摆着一张龙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个金色香炉,烟雾袅袅。
供桌上,立着一块大金字牌,上书:“尊父李天王之位”,次写:“尊兄哪吒三太子之位”。
悟空看后大喜,不急着搜查妖怪,而是把金箍棒变成绣花针,塞进耳朵,随手把金字牌和香炉拿起来,驾云就走。走到洞口,哈哈大笑,笑声不绝。
八戒和沙僧听见,急忙从洞口出来迎上:“哥哥这么高兴,是不是救出师父了?”悟空笑道:“不用我们救,我只问这牌位要人。”八戒不解:“哥哥,这牌不会说话,怎么向它要人?”悟空把牌举起来说:“你们看!”沙僧凑近一看,上面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之位”。沙僧一惊:“这是什么意思?”悟空说:“这是妖精供奉的。我进去后,屋里无人,唯有这牌。我想,那该是李天王的女儿,哪吒的妹妹,因思凡下凡,装成妖怪,把师父骗走了。我不去问妖精要人,而是问这牌要人——你们守住洞口,等我拿着牌,直上天庭,告御状,让天王父子归还师父!”
八戒摇头:“哥啊,告人死罪得死罪,得先理清事实。况且告状可不是轻举妄动。你到底怎么告?”
悟空笑了:“我有办法。拿着牌位香炉当证据,再写一份状子。”
八戒问:“状子怎么写?你念一遍我听。”
悟空朗声道:“告状人:孙悟空,年甲在牒,是东土唐朝西天取经僧唐三藏的徒弟。告状缘由:妖精假扮天王之女,骗走我师父。现有一妖精伪装李靖与哪吒之女,隐于下方陷空山无底洞,变化成妖,害人无数。如今已将我师父诱入深洞,渺无踪迹。若不告发,实属父子不仁,纵女为妖,伤害众生。恳请天庭查实,拘捕妖精,救出师父,以正视听,深为仁慈。”
八戒与沙僧听了,拍手叫好:“哥,告得有理,肯定能赢!快点,再晚怕师父出事!”悟空说:“我快!我快!饭菜快熟,茶水快滚,马上回来!”
好大圣,手捧牌位香炉,一纵身,驾云直奔南天门。天门守将大力天王与护国天王见状,纷纷跪拜,不敢拦路,让他进去。到了通明殿,四位天师迎上:“大圣何往?”悟空答:“有状子,要告二人。”天师吃惊:“这猴头,不知告谁?”无奈,只好引他进灵霄殿,奏明天庭。
玉帝阅状后,觉得有理,立即下旨:命西方长庚太白金星,前往云楼宫宣召托塔李天王与哪吒太子见驾。悟空上前奏道:“望天主严惩,否则必生事端。”玉帝又下令:“原告也去。”悟空问:“老孙也去?”
天师说:“陛下已下旨,你与金星一同前往。”悟空随金星前往云楼宫。
一到,金星便向李天王说:“原告说妖女是天王之女,天王否认,此事须反复争辩,而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妖精在一年内,必会害师父,甚至产下小和尚,事态严重。”天王一听,慌了,连忙说:“你这般说,岂不贻误大事!”悟空低头想:“对啊。我离开八戒沙僧,只说‘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如今已经半日,岂不耽误了?老官儿,既依你说,那旨意如何返回?”
金星说:“请李天王点兵,与你一同下凡降妖,我去回奏。”悟空问:“你如何回?”金星答:“我只说原告脱逃,被告免提。”悟空哈哈一笑:“好啊!你倒把我当老实人,说我是脱逃!那便让他点兵等我,我即与你回旨。”天王吓得说:“他一走,若出言不逊,便是臣子背主!”悟空冷笑:“你把我当什么人?我也是条汉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会玷污君命?”天王只好谢了悟空,悟空与金星回旨。
天王立刻点起本部天兵,出南天门。金星与悟空回见玉帝:“陷害三藏的,是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冒李天王父子牌位。天王已知,现已派兵收服,恳请天尊免究。”
玉帝知其情,大度免罪,不究其责。
悟空驾云返回,见天王、哪吒已在南天门外列阵,天兵如潮,接住大圣,纷纷落云头,直抵陷空山。
八戒、沙僧正焦急等待,见天兵与悟空来了,八戒迎上前:“累坏了!累坏了!”天王说:“天蓬元帅,你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了这妖精一炷香,才被他骗了,困住师父。来晚莫怪。这是陷空山,但不知洞门开在那边?”悟空说:“我来这儿,多走几次了。这洞叫‘无底洞’,方圆三百里,巢穴遍布。前次师父在‘两滴水’门楼,这次静悄悄,没人影,不知又搬去哪儿了。”天王沉稳道:“无论他设多少计,终究逃不出天罗地网。到洞门前,再作打算。”
众人前行,约走十余里,抵达大石边。悟空指着那缸口大的门:“就是这儿了。”天王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谁先进去?”悟空说:“我先。”哪吒说:“我奉旨降妖,我先。”八戒一激动,大喊:“当头还要我老猪!”天王摇头:“不必喧哗,按我分配:孙大圣与哪吒带兵下山,我们三人留守洞口,内外夹击,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众人齐声应:“是!”
眼看悟空与哪吒领兵,驾云闪入洞中。抬头一看,洞中竟是人间仙境:双轮日月照耀,珠渊玉井暖烟袅袅,朱楼画阁错落,绿竹红柳成行,春日花香,秋日莲开,洞天福地,罕见之景。
片刻停住,直抵妖精旧宅。众人挨门搜查,吆喝不停,一重又一重,一屋又一屋,把三百里草木都踏遍了。却不见妖精,不见唐僧。
他们以为:“这孽畜早逃了,远走他乡!”却不知在东南角落,有个小洞。洞内一扇小门,一间矮屋,花盆里栽着几朵花,檐下几竿竹,黑气弥漫,暗香浮动。正是妖精将唐僧掳来,藏于此处,逼其成亲,以为悟空再也寻不到。
谁知命运已定。小妖里有个胆大的,伸头望外,一撞上天兵,大喊:“在这儿!”悟空怒火中烧,金箍棒一挥,冲进去。洞口狭窄,窝着一堆小妖,哪吒天兵一拥而上,无处可逃。
悟空终于找到唐僧、行李和白马。老妖见无路可走,只知磕头求命。哪吒说:“这是玉帝旨意,你不可轻视!我们只是受了香火,险些让和尚拖着木头入寺!”“天兵,取下缚妖索,把所有妖精绑了!”老妖自然吃了苦头。
收兵回洞,悟空笑得前仰后合。天王打开洞口,迎上:“这次总算见到了师父!”悟空大喜:“多谢了!多谢了!”随即引三藏拜谢天王,再拜哪吒。沙僧与八戒只恨要将老妖碎剐,天王摇头:“这是奉天旨捉拿,轻易不得。我们还要回天庭报旨。”
一边,天王与哪吒带队,押解妖精去天庭听候发落;一边,悟空护着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牵马,让唐僧骑上,一行人踏上了归途。
这正是:割断丝萝干金海,打开玉锁出樊笼。
究竟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