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第七十五回 心猿钻透阴阳窍 魔王还归大道真

心猿钻透阴阳窍 魔王还归大道真
  却说孙大圣进于洞口,两边观看,只见: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胆,第二个凡夫也进不得他门。不多时,行入二层门里看时,呀!这里却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丽宽平;左右有瑶草仙花,前后有乔松翠竹。又行七八里远近,才到三层门。闪着身偷着眼看处,那上面高坐三个老妖,十分狞恶。中间的那个生得:凿牙锯齿,圆头方面。声吼若雷,眼光如电。仰鼻朝天,赤眉飘焰。但行处,百兽心慌;若坐下,群魔胆战。这一个是兽中王,青毛狮子怪。左手下那个生得:凤目金睛,黄牙粗腿。长鼻银毛,看头似尾。圆额皱眉,身躯磊磊。细声如窃窕佳人,玉面似牛头恶鬼。这一个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右手下那一个生得:金翅鲲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变生翱翔,-笑龙惨。抟风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这个是云程九万的大鹏雕。那两下列着有百十大小头目,一个个全装披挂,介胄整齐,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行者见了,心中欢喜,一些儿不怕,大踏步径直进门,把梆铃卸下,朝上叫声“大王。”三个老魔,笑呵呵问道:“小钻风,你来了?”行者应声道:“来了。”你去巡山,打听孙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说起。”老魔道:“怎么不敢说?”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铃,正然走处,猛抬头只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磨扛子,还象个开路神,若站将起来,足有十数丈长短。他就着那涧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一声,说他那扛子到此还不曾显个神通,他要磨明,就来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孙行者,特来报知。”那老魔闻此言,浑身是汗,唬得战呵呵的道:“兄弟,我说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广大,预先作了准备,磨棍打我们,却怎生是好?”教:“小的们,把洞外大小俱叫进来,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那头目中有知道的报:“大王,门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么都散了?想是闻得风声不好也,快早关门!快早关门!”众妖乒乓把前后门尽皆牢拴紧闭。行者自心惊道:“这一关了门,他再问我家长里短的事,我对不来,却不弄走了风,被他拿住?且再唬他一唬,教他开着门,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还说得不好。”老魔道:“他又说甚么?”行者道:“他说拿大大王剥皮,二大王剐骨,三大王怞筋。你们若关了门不出去啊,他会变化,一时变了个苍蝇儿,自门缝里飞进,把我们都拿出去,却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们仔细,我这洞里,递年家没个苍蝇,但是有苍蝇进来,就是孙行者。”行者暗笑道:“就变个苍蝇唬他一唬,好开门。”大圣闪在旁边,伸手去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金苍蝇,飞去望老魔劈脸撞了一头。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当!那话儿进门来了!”   惊得那大小群妖,一个个丫钯扫帚,都上前乱扑苍蝇。这大圣忍不住,——的笑出声来。干净他不宜笑,这一笑笑出原嘴脸来了,却被那第三个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险些儿被他瞒了!”老魔道:“贤弟,谁瞒谁?”三怪道:“刚才这个回话的小妖,不是小钻风,他就是孙行者。必定撞见小钻风,不知是他怎么打杀了,却变化来哄我们哩。”行者慌了道:“他认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对老怪道:“我怎么是孙行者?我是小钻风,大王错认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钻风。他一日三次在面前点卯,我认得他。”又问:“你有牌儿么?”行者道:“有。”   掳着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发认实道:“兄弟,莫屈了他。”   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见他,他才子闪着身,笑了一声,我见他就露出个雷公嘴来。见我扯住时,他又变作个这等模样。”   叫:“小的们,拿绳来!”众头目即取绳索。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马攒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时,足足是个弼马温。原来行者有七十二般变化,若是变飞禽、走兽、花木、器皿、昆虫之类,却就连身子滚去了;但变人物,却只是头脸变了,身子变不过来,果然一身黄毛,两块红股,一条尾巴。老妖看着道:“是孙行者的身子,小钻风的脸皮,是他了!”教:“小的们,先安排酒来,与你三大王递个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孙行者,唐僧坐定是我们口里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孙行者溜撒,他会逃遁之法,只怕走了。教小的们抬出瓶来,把孙行者装在瓶里,我们才好吃酒。”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点三十六个小妖,入里面开了库房门,抬出瓶来。你说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么用得三十六个人抬?那瓶乃陰阳二气之宝,内有七宝八卦、二十四气,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数,才抬得动。不一时,将宝瓶抬出,放在三层门外,展得干净,揭开盖,把行者解了绳索,剥了衣服,就着那瓶中仙气,飕的一声,吸入里面,将盖子盖上,贴了封皮,却去吃酒道:“猴儿今番入我宝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还能彀拜佛求经,除是转背摇车,再去投胎夺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笑呵呵都去贺功不题。   却说大圣到了瓶中,被那宝贝将身束得小了,索性变化,蹲在当中。半晌,倒还荫凉,忽失声笑道:“这妖精外有虚名,内无实事。怎么告诵人说这瓶装了人,一时三刻,化为脓血?若似这般凉快,就住上七八年也无事!”咦!大圣原来不知那宝贝根由:假若装了人,一年不语,一年荫凉,但闻得人言,就有火来烧了。大圣未曾说完,只见满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间,捻着避火诀,全然不惧。耐到半个时辰,四周围钻出四十条蛇来咬。行者轮开手,抓将过来,尽力气一-,-做八十段。少时间,又有三条火龙出来,把行者上下盘绕,着实难禁,自觉慌张无措道:“别事好处,这三条火龙难为。再过一会不出,弄得火气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长一长,券破罢。”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叫“长!”即长了丈数高下,那瓶紧靠着身,也就长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儿也就小下来了。行者心惊道:“难!难!难!怎么我长他也长,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说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却被火烧软了,自己心焦道:“怎么好?孤拐烧软了!弄做个残疾之人了!”忍不住吊下泪来,这正是:遭魔遇苦怀三藏,着难临危虑圣僧,道:“师父啊!当年皈正,蒙观音菩萨劝善,脱离天灾,我与你苦历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万苦,指望同证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孙误入于此,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进!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难!”正此凄怆,忽想起菩萨当年在蛇盘山曾赐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无,且等我寻一寻看。即伸手浑身摸了一把,只见脑后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软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枪,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着牙,忍着疼,拔下毛,吹口仙气,叫“变!”一根即变作金钢钻,一根变作竹片,一根变作绵绳。扳张篾片弓儿,牵着那钻,照瓶底下飕飕的一顿钻,钻成一个眼孔,诱进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却好出去也!”才变化出身,那瓶复荫凉了。怎么就凉?原来被他钻了,把陰阳之气泄了,故此遂凉。   好大圣,收了毫毛,将身一小,就变做个——虫儿,十分轻巧,细如须发,长似眉毛,自孔中钻出,且还不走,径飞在老魔头上钉着。那老魔正饮酒,猛然放下杯儿道:“三弟,孙行者这回化了么?”三魔笑道:“还到此时哩?”老魔教传令抬上瓶来。   那下面三十六个小妖即便抬瓶,瓶就轻了许多,慌得众小妖报道:“大王,瓶轻了!”老魔喝道:“胡说!宝贝乃陰阳二气之全功,如何轻了!”内中有一个勉强的小妖,把瓶提上来道:“你看这不轻了?”老魔揭盖看时,只见里面透亮,忍不住失声叫道:   “这瓶里空者,控也!”大圣在他头上,也忍不住道一声“我的儿啊,搜者,走也!”众怪听见道:“走了走了!”即传令:“关门关门!”   那行者将身一抖,收了剥去的衣服,现本相,跳出洞外。回头骂道:“妖精不要无礼!瓶子钻破,装不得人了,只好拿了出恭!”喜喜欢欢,嚷嚷闹闹,踏着云头,径转唐僧处。那长老正在那里撮土为香,望空祷祝,行者且停云头,听他祷祝甚的。那长老合掌朝天道:“祈请云霞众位仙,六丁六甲与诸天。愿保贤徒孙行者,神通广大法无边。”大圣听得这般言语,更加努力,收敛云光,近前叫道:“师父,我来了!”长老搀住道:“悟空劳碌,你远探高山,许久不回,我甚忧虑。端的这山中有何吉凶?”行者笑道:“师父,才这一去,一则是东土众僧有缘有分,二来是师父功德无量无边,三也亏弟子法力!”将前项妆钻风、陷瓶里及脱身之事,细陈了一遍,“今得见尊师之面,实为两世之人也!”长老感谢不尽道:“你这番不曾与妖精赌斗么?”行者道:   “不曾。”长老道:“这等保不得我过山了?”行者是个好胜的人,叫喊道:“我怎么保你过山不得?”长老道:“不曾与他见个胜负,只这般含糊,我怎敢前进!”大圣笑道:“师父,你也忒不通变。常言道,单丝不线,孤掌难鸣。那魔三个,小妖千万,教老孙一人,怎生与他赌斗?”长老道:“寡不敌众,是你一人也难处。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们都去,与你协力同心,扫净山路,保我过去罢。”行者沉吟道:“师言最当,着沙僧保护你,着八戒跟我去罢。“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没眼色!我又粗夯,无甚本事,走路扛风,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八戒道:“也罢也罢,望你带挈带挈。但只急溜处,莫捉弄我。”长老道:“八戒在意,我与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擞神威,与行者纵着狂风,驾着云雾,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见那洞门紧闭,四顾无人。行者上前,执铁棒,厉声高叫道:“妖怪开门!快出来与老孙打耶!”那洞里小妖报入,老魔心惊胆战道:“几年都说猴儿狠,话不虚传果是真!”二老怪在旁问道:“哥哥怎么说?”老魔道:“那行者早间变小钻风混进来,我等不能相识。幸三贤弟认得,把他装在瓶里。他弄本事,钻破瓶儿,却又摄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战,谁敢与他打个头仗?”更无一人答应,又问又无人答,都是那装聋推哑。老魔发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着个丑名,今日孙行者这般藐视,若不出去与他见阵,也低了名头。等我舍了这老性命去与他战上三合!三合战得过,唐僧还是我们口里食;战不过,那时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遂取披挂结束了,开门前走。   行者与八戒在门旁观看,真是好一个怪物:铁额铜头戴宝盔,盔缨飘舞甚光辉。辉辉掣电双睛亮,亮亮铺霞两鬓飞。勾爪如银尖且利,锯牙似凿密还齐。身披金甲无丝缝,腰束龙绦有见机。手执钢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间稀。一声吆喝如雷震,问道“敲门者是谁?”大圣转身道:是你孙老爷齐天大圣也。”老魔笑道:“你是孙行者?大胆泼猴!我不惹你,你却为何在此叫战?”行者道:“有风方起浪,无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寻你?   只因你狐群狗党,结为一伙,算计吃我师父,所以来此施为。”   老魔道:“你这等雄纠纠的,嚷上我门,莫不是要打么?”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调出妖兵,摆开阵势,摇旗擂鼓,与你交战,显得我是坐家虎,欺负你了。我只与你一个对一个,不许帮丁!”行者闻言叫:“猪八戒走过,看他把老孙怎的!”那呆子真个闪在一边。老魔道:“你过来,先与我做个桩儿,让我尽力气着光头砍上三刀,就让你唐僧过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来,与我做一顿下饭!”行者闻言笑道:“妖怪,你洞里若有纸笔,取出来,与你立个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与你当真!”那老魔抖擞威风,丁字步站定,双手举刀,望大圣劈顶就砍。这大圣把头往上一迎,只闻——一声响,头皮儿红也不红。那老魔大惊道:“这猴子好个硬头儿!”大圣笑道:“你不知,老孙是:生就铜头铁脑盖,天地乾坤世上无。斧砍锤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炉。四斗星官监临适,二十八宿用工夫。水浸几番不得坏,周围-搭板筋铺。唐僧还恐不坚固,预先又上紫金箍。”老魔道:“猴儿不要说嘴!看我这二刀来,决不容你性命!”行者道:“不见怎的,左右也只这般砍罢了。”老魔道:“猴儿,你不知这刀:金火炉中造,神功百炼熬。锋刃依三略,刚强按六韬。却似苍蝇尾,犹如白蟒腰。入山云荡荡,下海浪滔滔。琢磨无遍数,煎熬几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阵有功劳。   搀着你这和尚天灵盖,一削就是两个瓢!”大圣笑道:“这妖精没眼色!把老孙认做个瓢头哩!也罢,误砍误让,教你再砍一刀看怎么。”那老魔举刀又砍,大圣把头迎一迎,乒乓的劈做两半个;大圣就地打个滚,变做两个身子。那妖一见慌了,手按下钢刀。猪八戒远远望见,笑道:“老魔好砍两刀的!却不是四个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闻你能使分身法,怎么把这法儿拿出在我面前使!”大圣道:“何为分身法?”老魔道:“为甚么先砍你一刀不动,如今砍你一刀,就是两个人?”大圣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万刀,还你二万个人!”老魔道:“你这猴儿,你只会分身,不会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个,打我一棍去罢。”大圣道:“不许说谎,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两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孙!”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圣,就把身搂上来,打个滚,依然一个身子,掣棒劈头就打,那老魔举刀架住道:“泼猴无礼!甚么样个哭丧棒,敢上门打人?”大圣喝道:“你若问我这条棍,天上地下,都有名声。”   老魔道:“怎见名声?”他道:“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煅。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名号灵阳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成形变化要飞腾,飘-五色霞光现。   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经验。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粗如南岳细如针,长短随吾心意变。轻轻举动彩云生,亮亮飞腾如闪电。攸攸冷气逼人寒,条条杀雾空中现。降龙伏虎谨随身,天涯海角都游遍。曾将此棍闹天宫,威风打散蟠桃宴。天王赌斗未曾赢,哪吒对敌难交战。棍打诸神没躲藏,天兵十万都逃窜。雷霆众将护灵霄,飞身打上通明殿。掌朝天使尽皆惊,护驾仙卿俱搅乱。举棒掀翻北斗宫,回首振开南极院。金阙天皇见棍凶,特请如来与我见。兵家胜负自如然,困苦灾危无可辨。整整挨排五百年,亏了南海菩萨劝。大唐有个出家僧,对天发下洪誓愿。枉死城中度鬼魂,灵山会上求经卷。   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动甚是不方便。已知铁棒世无双,央我途中为侣伴。邪魔汤着赴幽冥,肉化红尘骨化面。处处妖精棒下亡,论万成千无打算。上方击坏斗牛宫,下方压损森罗殿。天将曾将九曜追,地府打伤催命判。半空丢下振山川,胜如太岁新华剑。全凭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闻言,战兢兢舍着性命,举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铁棒前迎。他两个先时在洞前撑持,然后跳起去,都在半空里厮杀。这一场好杀: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间高。夸称手段魔头恼,大捍刀擎法力豪。门外争持还可近,空中赌斗怎相饶!一个随心更面目,一个立地长身腰。杀得满天云气重,遍野雾飘飘。那一个几番立意吃三藏,这一个广施法力保唐朝。   都因佛祖传经典,邪正分明恨苦交。那老魔与大圣斗经二十余合,不分输赢。原来八戒在底下见他两个战到好处,忍不住掣钯架风,跳将起去,望妖魔劈脸就筑。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个呼头性子,冒冒失失的唬人,他只道嘴长耳大,手硬钯凶,败了阵,丢了刀,回头就走。大圣喝道:“赶上!赶上!”这呆子仗着威风,举着钉钯,即忙赶下怪去。老魔见他赶的相近,在坡前立定,迎着风头,幌一幌现了原身,张开大口,就要来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怞身往草里一钻,也管不得荆针棘刺,也顾不得刮破头疼,战兢兢的,在草里听着梆声。随后行者赶到,那怪也张口来吞,却中了他的机关,收了铁棒,迎将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唬得个呆子在草里囊囊咄咄的埋怨道:“这个弼马温,不识进退!那怪来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还是个和尚,明日就是个大恭也!”那魔得胜而去。这呆子才钻出草来,溜回旧路。   却说三藏在那山坡下,正与沙僧盼望,只见八戒喘呵呵的跑来。三藏大惊道:“八戒,你怎么这等狼狈?悟空如何不见?”   呆子哭哭啼啼道:“师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听言,唬倒在地,半晌间跌脚拳胸道:“徒弟呀!只说你善会降妖,领我西天见佛,怎知今日死于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众的功劳,如今都化作尘土矣!’那师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来劝解师父,却叫:“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开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家。将白马卖了,与师父买个寿器送终。”长老气呼呼的,闻得此言,叫皇天,放声大哭。且不题。   却说那老魔吞了行者,以为得计,径回本洞。众妖迎问出战之功,老魔道:“拿了一个来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谁?”老魔道:“是孙行者。”二魔道:“拿在何处?”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个魔头大惊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孙行者不中吃!”那大圣肚里道:“忒中吃!又禁饥,再不得饿”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在你肚里说话哩!”老魔道:“怕他说话!有本事吃了他,没本事摆布他不成?   你们快去烧些盐白汤,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哕出来,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个冲了半盆盐汤。老怪一饮而干,洼着口,着实一呕,那大圣在肚里生了根,动也不动,却又拦着喉咙,往外又吐,吐得头晕眼花,黄胆都破了,行者越发不动。老魔喘息了,叫声:“孙行者,你不出来?”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来哩!”老魔道:“你怎么不出?”行者道:“你这妖精,甚不通变。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凉,我还穿个单直裰。这肚里倒暖,又不透风,等我住过冬才好出来。”众妖听说,都道:“大王,孙行者要在你肚里过冬哩!”老魔道:“他要过冬,我就打起禅来,使个搬运法,一冬不吃饭,就饿杀那弼马温!”大圣道:“我儿子,你不知事!老孙保唐僧取经,从广里过,带了个折迭锅儿,进来煮杂碎吃。将你这里边的肝肠肚肺细细儿受用,还彀盘缠到清明哩!”那二魔大惊道:“哥啊,这猴子他干得出来!”   三魔道:“哥啊,吃了杂碎也罢,不知在那里支锅。”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锅。”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锅,烧动火烟,-到鼻孔里,打嚏喷么?”行者笑道:“没事!等老孙把金箍棒往顶门里一搠,搠个窟窿:一则当天窗,二来当烟洞。”老魔听说,虽说不怕,却也心惊,只得硬着胆叫:“兄弟们,莫怕,把我那药酒拿来,等我吃几锺下去,把猴儿药杀了罢!”行者暗笑道:“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凤髓龙肝,那样东西我不曾吃过?是甚么药酒,敢来药我?”那小妖真个将药酒筛了两壶,满满斟了一锺,递与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圣在肚里就闻得酒香,道:“不要与他吃!”好大圣,把头一扭,变做个喇叭口子,张在他喉咙之下。那怪-的咽下,被行者-的接吃了。第二锺咽下,被行者-的又接吃了。一连咽了七八锺,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锺道:“不吃了,这酒常时吃两锺,腹中如火,却才吃了七八锺,脸上红也不红!”原来这大圣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锺吃了,在肚里撒起酒风来,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飞脚,抓住肝花打秋千,竖蜻艇,翻根头乱舞。   那怪物疼痛难禁,倒在地下。毕竟不知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孙猴子来到妖洞门口,左右一瞧,眼前景象让人触目惊心:骷髅堆成山岭,白骨连成树林。人的头发已经化作毡片,皮肉腐烂成泥,筋骨缠在树上,干枯发亮,像银子一样。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腥臭难闻。东边的小妖怪正在活人身上割肉,西边的泼魔则把人肉鲜煮鲜炖。若非孙悟空这般勇猛果敢,谁敢踏入此地?不多时,他走进第二层门,眼前景象忽然变了:清幽雅致,景色宜人,左右满是仙草奇花,前后是挺拔的松竹。又走七八里路,才来到第三层门。他悄悄探头一看,只见高处坐着三个老魔头,面目狰狞。

中间那一个,牙如锯齿,嘴如裂口,头圆脸方,吼声如雷,目光如电,鼻子高高翘起,眉毛赤红如火。只要他一走动,百兽惊恐;一坐下,群魔胆寒。这便是兽中之王——青毛狮子怪。左面那个,金睛凤目,黄牙粗腿,长鼻银毛,头像尾巴,额头皱眉,身躯庞大。说话细声细气,像美人轻语,却像牛头鬼的模样。这是一位修炼多年、藏齿修身的黄牙老象。右边那个,金翅大嘴,豹眼星眸,雄健刚强,一展翅便如龙飞天,一笑之下,群鸟惊飞。它能腾云驾雾,百鸟藏身,利爪一展,群禽胆丧。这是那云程万里、能飞九万里的大鹏雕。

左右两旁还列着一百多个头目,个个盔甲齐全,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孙悟空一见,心中大喜,毫无畏惧,大步走进,把响铃摘下,高声喊道:“大王,我来了!”
三个老妖笑呵呵问道:“小钻风,你来了?”
孙悟空答道:“来了。”
老魔问:“你去巡山,打听孙行者的下落如何?”
孙悟空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说。”
老魔问:“怎么不敢说?”
孙悟空说:“我奉大王之命,敲响铃铛行路时,突然抬头,看见一个人蹲在那儿磨着一根木头,样子像开路神。若站起身来,身高至少十几丈。他一边磨木头,一边嘴里念着,说这根木头到此还没显神通,得磨一磨,等它显灵才来打大王。我便知他是孙行者,特地来报信。”

老魔一听,吓得满身冷汗,大叫道:“兄弟啊,我早说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广大,早有准备,磨着木头要来打我们,这可怎么办?”
他急道:“小的们,把洞外所有小妖都叫进来,把门关上,让他过去吧!”
有个头目立刻回话:“大王,门外的小妖都散了。”
老魔惊道:“都散了?一定是听说不妙,快关门!快关门!”
众妖立刻把前后洞门牢牢关上、拴紧。

孙悟空心里一惊:“门关了,他们再问我家事,我答不上来,岂不是暴露了?不如再吓他们一吓,让他们赶紧开门,好让我溜走。”
于是上前说:“大王,他又说得很不对劲。”
老魔问:“他又说了什么?”
孙悟空答:“他说要剥大王的皮,剐二王的骨,扯三王的筋。你们若关了门,他一变,就变成一只苍蝇,从门缝钻进来,把我们都抓出去,怎么办?”
老魔大惊:“兄弟们注意!我这洞里年年没苍蝇,若有苍蝇进来,那就是孙行者!”

孙悟空心里暗笑:“就变一只苍蝇试试,骗骗他们,好让门打开!”
他闪到一边,拔下脑后一根毫毛,吸一口仙气,一吹,变作一只金色的苍蝇,飞向老魔,正撞在他脸上!

老魔惊叫:“哎呀!兄弟!那东西进来了!”
大小妖魔立刻纷纷拿起扫帚、钯子,乱扑这只“苍蝇”。
孙悟空忍不住笑了出来,清清楚楚笑出声。
可他本来不该笑,这一笑,原形毕露,被第三个老妖看出,立刻冲上前一把拉住他说:“哥哥,你差点被他骗了!”
老魔问:“贤弟,谁骗谁?”
三妖齐声说:“刚才那个打探消息的小妖,不是小钻风,分明是孙行者!他一定撞见小钻风,不知怎么杀了他的,又化了形来骗咱们。”
孙悟空慌了:“他认出我了!”
他手一摸,对老妖说:“我怎么是孙行者?我叫小钻风,大王搞错了!”
老魔笑道:“兄弟,那是小钻风,每天三趟来报到,我认得他。”
又问:“你有牌子吗?”
孙悟空说:“有。”
他扯下衣服,掏出牌子。
老妖一看,终于确信:“兄弟,别冤枉他了!”

三妖说:“哥哥,你没看见他?他刚才一闪,笑了一声,我就看见他露出个雷公嘴。等我一拉他,他又变成这副模样。”
老魔立刻下令:“小的们,拿绳子来!”
头目们立刻取来绳索。
三妖把孙悟空拉倒,四手绑住,掀开衣服一看——原来是个弼马温!

原来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变飞禽走兽、花草器物甚至虫蚁,身体都随形变化,可一旦变人,只变脸,身体不变,依然是黄毛、红股、一条尾巴。
老妖一看:“这是孙行者的身子,小钻风的脸皮,就是他!”
他下令:“小的们,先摆酒,为大王庆功!”
“既然抓住了孙行者,唐僧坐稳,就成了我们口中的‘饭’。”
三妖说:“先别喝酒。孙行者会逃跑,他有逃遁之术,恐怕走掉。”
于是下令:“拿瓶子出来,把孙行者装进去,我们才喝酒。”
老魔大笑:“正是!正是!”
立刻点出三十六个小妖,打开库房,抬出一个大瓶子。

这瓶子有多大?只有一米二高。怎么用三十六个人抬?
这瓶子,是阴阳二气的宝物,内藏七宝八卦、二十四节气,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数才能抬动。
不一会儿,瓶子被抬出来,摆在三层门外,铺得干干净净,揭开盖子,孙悟空被装了进去。

孙悟空在瓶子里,心里得意:这下他可安全了,有时间慢慢想计策。

转眼间,三藏师父在山坡下,正和沙僧焦急等待,突然看见猪八戒喘着气跑过来。
三藏大惊:“八戒,你怎么这么狼狈?悟空呢?”
八戒哭哭啼啼:“师兄被妖精一口吞进肚子里了!”
三藏一听,吓倒在地,捶胸顿足:“徒弟啊!说你善于降妖,能护我西天见佛,怎知今日被这怪吃掉了!苦啊,苦啊!我的弟子、众人的功劳,如今都化成尘土了!”

猪八戒也不劝师父,反而说:“沙和尚,你把行李拿过来,我们分了吧。”
沙僧问:“分怎么分?”
八戒说:“分了,各走各的路。你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庄看看我媳妇。把白马卖掉,给师父买个寿材,送他终老。”
三藏一听,气得大叫:“天啊!”随即放声大哭。

再说那老魔吞了孙悟空,得意洋洋地回洞,对众妖说:“抓到一个了。”
两个魔头问:“抓了谁?”
老魔说:“是孙行者。”
“抓在哪儿?”
“被我一口吞进肚里了!”
第三个魔头大惊:“大哥啊,我从来没吩咐你,孙行者不能吃!”

孙悟空在肚里冷笑:“太中吃了吧!又不饿,还等着等我饿!”
小妖吓得喊:“大王!不好了!孙行者在你肚里说话!”
老魔说:“怕他说话?真有本事就吃了他,没本事就奈他何?”
“快去烧些盐白汤,我灌下去,把他呕出来,慢慢煎了喝。”
小妖真的端来半碗盐汤。
老魔一饮而尽,咽下,猛地一呕,孙悟空在肚里稳稳不动,还死死咬住喉咙,往外吐,吐得头晕眼花,黄胆都破了。
孙悟空越发不动。

老魔喘着气喊:“孙行者,你出来吗?”
孙悟空说:“早了,正好不出啊!”
老魔问:“你怎么不出?”
孙悟空说:“你这妖精,真是不通!我做和尚,一向清苦,现在秋凉,我只穿件单衣。在这肚子里,暖和又不透风,等到冬天再出来,才好。”
众妖一听,都道:“大王,孙行者要在你肚里过冬了!”
老魔道:“他要过冬,我就打起禅来,用搬运法,一冬不吃饭,饿死那个弼马温!”
孙悟空冷笑:“我儿子,你不懂事!我护着唐僧走这一路,带了个折叠锅,进这洞煮杂碎吃。把你的肝、肠、肚、肺,都细细吃完,还能撑到清明节呢!”

两个魔头大惊:“哥啊,他真干得出!”
三魔问:“哥啊,吃了杂碎也行,可要在哪儿支锅?”
孙悟空说:“三叉骨上支锅最好。”
三魔说:“不好!要是支起锅,烧出烟来,会钻进鼻子,打喷嚏吗?”
孙悟空笑道:“没事!等我用金箍棒往头顶一插,插个洞:既当窗户,也当烟洞。”

老魔虽然不惧,但心里也怕,只得硬着头皮说:“兄弟们,别怕!把我的药酒拿来,我喝几杯,把猴子药死!”
孙悟空心里暗笑:“五百年前我大闹天宫时,吃过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凤髓龙肝,什么药酒,能药我?”

小妖真的端来两壶药酒,满满斟了一杯,递过去。
老魔接过一饮而尽。
孙悟空在肚里立刻闻到酒香,立刻说:“别给他喝!”
他把头一扭,变成喇叭口,套在老魔喉咙下。
老魔一口吞下,被孙悟空一口接住。
第二口被接,第三口、第四口……一口气喝了七八杯,全被他吃了进去。

老魔放下酒杯,说:“我不喝了,平时喝两杯,肚子里像火一样,可这七八杯,脸红也不红!”
其实孙悟空喝酒不多,喝完在肚里掀起酒风,翻滚跳跃,踢腿打转,抓肝花打秋千,竖蜻蜓,翻跟头,乱舞不停。

那老魔疼得在地上翻滚,疼得不行,却不知到底死活,下回再续……

关于作者
明代吴承恩

吴承恩(约1504—1582年),字汝忠,号射阳居士、射阳山人。祖籍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后徙居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中国明代作家、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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