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假名降怪 观音现象伏妖王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人能悟彻色空禅,何用丹砂炮炼。德行全修休懈,工夫苦用熬煎。有时行满始朝天,永驻仙颜不变。话说那赛太岁紧关了前后门户,搜寻行者,直嚷到黄昏时分,不见踪迹。坐在那剥皮亭上,点聚群妖,发号施令,都教各门上提铃喝号,击鼓敲梆,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原来孙大圣变做个痴苍蝇,钉在门旁,见前面防备甚紧,他即抖开翅,飞入后宫门首看处,见金圣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泪,隐隐声悲。行者飞进门去,轻轻的落在他那乌云散髻之上,听他哭的甚么。少顷间,那娘娘忽失声道:“主公啊!
我和你:前生烧了断头香,今世遭逢泼怪王。拆凤三年何日会?
分鸳两处致悲伤。差来长老才通信,惊散佳姻一命亡。只为金铃难解识,相思又比旧时狂。”行者闻言,即移身到他耳根后,悄悄的叫道:“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只因自家性急,近妆台偷了金铃,你与妖王吃酒之时,我却脱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不期扯动那塞口的绵花,那铃响一声,迸出烟火黄沙。我就慌了手脚,把金铃丢了,现出原身,使铁棒,苦战不出,恐遭毒手,故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严紧,不肯开门。
你可去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处救你也。”娘娘一闻此言,战兢兢发似神揪,虚怯怯心如杵筑,泪汪汪的道:“你如今是人是鬼?”行者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在此。你休怕,快去请那妖王也。”娘娘不信,泪滴滴悄语低声道:“你莫魇寐我。”行者道:
“我岂敢魇寐你?你若不信,展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那娘娘真个把左手张开,行者轻轻飞下,落在他玉掌之间,好便似:菡萏蕊头钉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绣球心里葡萄落,百合枝边黑点浓。金圣宫高擎玉掌,叫声神僧,行者嘤嘤的应道:“我是神僧变的。”那娘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请那妖王来时,你却怎生行事?”行者道:“古人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又云,破除万事无过酒。酒之为用多端,你只以饮酒为上,你将那贴身的侍婢,唤一个进来,指与我看,我就变作他的模样,在旁边伏侍,却好下手。”那娘娘真个依言,即叫:“春娇何在?”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狸来,跪下道:“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娘娘道:“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焚脑麝,扶我上前庭,请大王安寝也。”那春娇即转前面,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打着两对灯龙,一对提炉,摆列左右。娘娘欠身叉手,那大圣早已飞去。好行者,展开翅,径飞到那玉面狐狸头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个瞌睡虫,轻轻的放在他脸上。原来瞌睡虫到了人脸上,往鼻孔里爬,爬进孔中,即瞌睡了。那春娇果然渐觉困倦,立不住脚,摇桩打盹,即忙寻着原睡处,丢倒头只情呼呼的睡起。行者跳下来,摇身一变,变做那春娇一般模样,转屏风与众排立不题。
却说那金圣宫娘娘往前正走,有小妖看见,即报赛太岁道:“大王,娘娘来了。”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啊,烟火既息,贼已无踪,深夜之际,特请大王安置。”那妖满心欢喜道:“娘娘珍重,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他败了我先锋,打杀我小校,变化进来,哄了我们,我们这般搜检,他却渺无踪迹,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厮想是走脱了。大王放心勿虑,且自安寝去也。”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不敢坚辞,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火烛,谨防盗贼,遂与娘娘径往后宫。行者假变春娇,从两班侍婢引入。娘娘叫:“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将酒来,我与娘娘压惊。”假春娇即同众怪铺排了果品,整顿些腥肉,调开桌椅。那娘娘擎杯,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换了酒杯。假春娇在旁执着酒壶道:“大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真个又各斟上,又饮干了。假春娇又道:“大王娘娘喜会,众侍婢会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来耶。”说未毕,只听得一派歌声,齐调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两个又饮了许多。娘娘叫住了歌舞。众侍婢分班,出屏风外摆列,惟有假春娇执壶,上下奉酒。娘娘与那妖王专说得是夫妻之话。你看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软筋麻,只是没福,不得沾身。可怜!真是猫咬尿胞空欢喜!
叙了一会,笑了一会,娘娘问道:“大王,宝贝不曾伤损么?”妖王道:“这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如何得损!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也。”娘娘说:“怎生收拾?”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带在腰间哩。”假春娇闻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轻轻挨近妖王,将那毫毛放在他身上,吹了三口仙气,暗暗的叫“变!”那些毫毛即变做三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虫,攻入妖王身内,挨着皮肤乱咬。那妖王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摸柔痒,用指头捏出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禳了,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哩。且脱下衣服来,等我替你捉捉。”妖王真个解带脱衣。假春娇在旁,着意看着那妖王身上,衣服层层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虫;子母虱,密密浓浓,就如蝼蚁出窝中。不觉的揭到第三层见肉之处,那金铃上纷纷垓垓的,也不胜其数。假春娇道:“大王,拿铃子来,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那妖王一则羞,二则慌,却也不认得真假,将三个铃儿递与假春娇。假春娇接在手中,卖弄多时,见那妖王低着头抖这衣服,他即将金铃藏了,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三个铃儿,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却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将那虱子、臭虫、虼蚤,收了归在身上,把假金铃儿递与那怪。那怪接在手中,一发朦胧无措,那里认得甚么真假,双手托着那铃儿,递与娘娘道:“今番你却收好了,却要仔细仔细,不要象前一番。”那娘娘接过来,轻轻的揭开衣箱,把那假铃收了,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叙饮了几杯酒,教侍婢:“净拂牙床,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那妖王诺诺连声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我还带个宫女往西宫里睡去,娘娘请自安置。”遂此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假春娇得了手,将他宝贝带在腰间,现了本象,把身子抖一抖,收去那个瞌睡虫儿,径往前走,只听得梆铃齐响,紧打三更。好行者,捏着诀,念动真言,使个隐身法,直至门边。又见那门上拴锁甚密,却就取出金箍棒,望门一指,使出那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开了,急拽步出门站下,厉声高叫道:“赛太岁!还我金圣娘娘来!”连叫两三遍,惊动大小群妖,急急看处,前门开了,即忙掌灯寻锁,把门儿依然锁上,着几个跑入里边去报道:“大王!有人在大门外呼唤大王尊号,要金圣娘娘哩!”
那里边侍婢即出宫门,悄悄的传言道:“莫吆喝,大王才睡着了。”行者又在门前高叫,那小妖又不敢去惊动。如此者三四遍,俱不敢去通报。那大圣在外嚷嚷闹闹的,直弄到天晓,忍不住手轮着铁棒上前打门。慌得那大小群妖,顶门的顶门,报信的报信。那妖王一觉方醒,只闻得乱撺撺的喧哗,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罗帐之外问道:“嚷甚么?”众侍婢才跪下道:“爷爷,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妖王走出宫门,只见那几个传报的小妖,慌张张的磕头道:“外面有人叫骂,要金圣宫娘娘哩!若说半个不字,他就说出无数的歪话,甚不中听。见天晓大王不出,逼得打门也。”那妖道:“且休开门,你去问他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快来回报。”小妖急出去,隔门问道:“打门的是谁?”行者道:“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来取圣宫娘娘回国哩!”那小妖听得,即以此言回报。那妖随往后宫,查问来历。原来那娘娘才起来,还未梳洗,早见侍婢来报:
“爷爷来了。”那娘娘急整衣,散挽黑云,出宫迎迓。才坐下,还未及问,又听得小妖来报:“那来的外公已将门打破矣。”那妖笑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将帅?”娘娘道:“在朝有四十八卫人马,良将千员,各边上元帅总兵,不计其数。”妖王道:“可有个姓外的么?”娘娘道:“我在宫,只知内里辅助君王,早晚教诲妃嫔,外事无边,我怎记得名姓!”妖王道:“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籍。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娘娘道:“止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
妖王喜道:“定是!定是!”即起身辞了娘娘,到剥皮亭上,结束整齐,点出妖兵,开了门,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钺斧,厉声高叫道:“那个是朱紫国来的外公?”行者把金箍棒攥在右手,将左手指定道:“贤甥,叫我怎的?”那妖王见了,心中大怒道:“你这厮:相貌若猴子,嘴脸似猢狲。七分真是鬼,大胆敢欺人!”行者笑道:“你这个诳上欺君的泼怪,原来没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九天神将见了我,无一个老字,不敢称呼,你叫我声外公,那里亏了你!”妖王喝道:“快早说出姓甚名谁,有些甚么武艺,敢到我这里猖獗!”行者道:“你若不问姓名犹可,若要我说出姓名,只怕你立身无地!你上来,站稳着,听我道:
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华结圣胎。仙石怀抱无岁数,灵根孕育甚奇哉。当年产我三阳泰,今日归真万会谐。曾聚众妖称帅首,能降众怪拜丹崖。玉皇大帝传宣旨,太白金星捧诏来。请我上天承职裔,官封弼马不开怀。初心造反谋山洞,大胆兴兵闹御阶。托塔天王并太子,交锋一阵尽猥衰。金星复奏玄穹帝,再降招安敕旨来。封做齐天真大圣,那时方称栋梁材。又因搅乱蟠桃会,仗酒偷丹惹下灾。太上老君亲奏驾,西池王母拜瑶台。情知是我欺王法,即点天兵发火牌。十万凶星并恶曜,干戈剑戟密排排。天罗地网漫山布,齐举刀兵大会垓。恶斗一场无胜败,观音推荐二郎来,两家对敌分高下,他有梅山兄弟侪。
各逞英雄施变化,天门三圣拨云开。老君丢了金钢套,众神擒我到金阶。不须详允书供状,罪犯凌迟杀斩灾。斧剁锤敲难损命,刀轮剑砍怎伤怀!火烧雷打只如此,无计摧残长寿胎。押赴太清兜率院,炉中煅炼尽安排。日期满足才开鼎,我向当中跳出来。手挺这条如意棒,翻身打上玉龙台。各星各象皆潜躲,大闹天宫任我歪。巡视灵官忙请佛,释伽与我逞英才。手心之内翻筋斗,游遍周天去复来。佛使先知赚哄法,被他压住在天崖。到今五百余年矣,解脱微躯又弄乖。特保唐僧西域去,悟空行者甚明白。西方路上降妖怪,那个妖邪不惧哉!”那妖王听他说出悟空行者,遂道:“你原来是大闹天宫的那厮,你既脱身保唐僧西去,你走你的路去便罢了。怎么罗织管事,替那朱紫国为奴,却到我这里寻死!”行者喝道:“贼泼怪!说话无知!我受朱紫国拜请之礼,又蒙他称呼管待之恩,我老孙比那王位还高千倍,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你怎么说出为奴二字!我把你这诳上欺君之怪,不要走!吃外公一棒!”那妖慌了手脚,即闪身躲过,使宣花斧劈面相迎。这一场好杀!你看:金箍如意棒,风刃宣花斧。一个咬牙发狠凶,一个切齿施威武。这个是齐天大圣降临凡,那个是作怪妖王来下土。两个喷云嗳雾照天宫,真是走石扬沙遮斗府。往往来来解数多,翻翻复复金光吐。齐将本事施,各把神通赌。这个要取娘娘转帝都,那个喜同皇后居山坞。这场都是没来由,舍死忘生因国主。他两个战经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那妖王见行者手段高强,料不能取胜,将斧架住他的铁棒道:“孙行者,你且住了。我今日还未早膳,待我进了膳,再来与你定雌雄。”行者情知是要取铃铛,收了铁棒道:“好汉子不赶乏兔儿,你去你去!吃饱些,好来领死!”
那妖急转身闯入里边,对娘娘道:“快将宝贝拿来!”娘娘道:“要宝贝何干?”妖王道:“今早叫战者,乃是取经的和尚之徒,叫做孙悟空行者,假称外公。我与他战到此时,不分胜负。
等我拿宝贝出去,放些烟火,烧这猴头。”娘娘见说,心中怛突:
欲不取出铃儿,恐他见疑;欲取出铃儿,又恐伤了孙行者性命。
正自踌躇未定,那妖王又催逼道:“快拿出来!”这娘娘无奈,只得将锁钥开了,把三个铃儿递与妖王。妖王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宫中,泪如雨下,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两人却俱不知是假铃也。那妖出了门,就占起上风,叫道:“孙行者休走!看我摇摇铃儿!”行者笑道:“你有铃,我就没铃?你会摇,我就不会摇?”妖王道:“你有甚么铃儿,拿出来我看。”行者将铁棒捏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却去腰间解下三个真宝贝来,对妖王说:“这不是我的紫金铃儿?”妖王见了,心惊道:“跷蹊!跷蹊!他的铃儿怎么与我的铃儿就一般无二!纵然是一个模子铸的,好道打磨不到,也有多个瘢儿,少个蒂儿,却怎么这等一毫不差?”又问:“你那铃儿是那里来的?”行者道:“贤甥,你那铃儿却是那里来的。”妖王老实,便就说道:“我这铃儿是: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炉中久炼金。结就铃儿称至宝,老君留下到如今。”行者笑道:“老孙的铃儿,也是那时来的。”妖王道:“怎生出处?”行者道:“我这铃儿是:道祖烧丹兜率宫,金铃抟炼在炉中。二三如六循环宝,我的雌来你的雄。”妖王道:“铃儿乃金丹之宝,又不是飞禽走兽,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摇出宝来,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且让你先摇。”那妖王真个将头一个铃儿幌了三幌,不见火出;第二个幌了三幌,不见烟出;第三个幌了三幌,也不见沙出。妖王慌了手脚道:“怪哉!怪哉!世情变了!这铃儿想是惧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行者道:“贤甥,住了手,等我也摇摇你看。”好猴子,一把攥了三个铃儿,一齐摇起。你看那红火、青烟、黄沙,一齐滚出,骨都都燎树烧山!大圣口里又念个咒语,望巽地上叫:“风来!”真个是风催火势,火挟风威,红焰焰,黑沉沉,满天烟火,遍地黄沙!把那赛太岁唬得魄散魂飞,走头无路,在那火当中,怎逃性命!
只闻得半空中厉声高叫:“孙悟空!我来了也!”行者急回头上望,原来是观音菩萨,左手托着净瓶,右手拿着杨柳,洒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铃儿藏在腰间,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萨将柳枝连拂几点甘露,霎时间,烟火俱无,黄沙绝迹。行者叩头道:“不知大慈临凡,有失回避。敢问菩萨何往?”菩萨道:
“我特来收寻这个妖怪。”行者道:“这怪是何来历,敢劳金身下降收之?”菩萨道:“他是我跨的个金毛。因牧童盹睡,失于防守,这孽畜咬断铁索走来,却与朱紫国王消灾也。”行者闻言急欠身道:“菩萨反说了,他在这里欺君骗后,败俗伤风,与那国王生灾,却说是消灾,何也?”菩萨道:“你不知之,当时朱紫国先王在位之时,这个王还做东宫太子,未曾登基,他年幼间,极好射猎。他率领人马,纵放鹰犬,正来到落凤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所生二子,乃雌雄两个雀雏,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开处,射伤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带箭归西。佛母忏悔以后,吩咐教他拆凤三年,身耽啾疾。那时节,我跨着这-,同听此言,不期这孽畜留心,故来骗了皇后,与王消灾。至今三年,冤愆满足,幸你来救治王患,我特来收妖邪也。”行者道:“菩萨,虽是这般故事,奈何他玷污了皇后,败俗伤风,坏轮乱法,却是该他死罪。今蒙菩萨亲临,饶得他死罪,却饶不得他活罪。让我打他二十棒,与你带去罢。”菩萨道:“悟空,你既知我临凡,就当看我分上,一发都饶了罢,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
若是动了棍子,他也就是死了。”行者不敢违言,只得拜道:“菩萨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间,贻害不浅!”那菩萨才喝了一声:“孽畜!还不还原,待何时也!”只见那怪打个滚,现了原身,将毛衣抖抖,菩萨骑上。菩萨又望项下一看,不见那三个金铃。菩萨道:“悟空,还我铃来。”行者道:“老孙不知。”菩萨喝道:“你这贼猴!若不是你偷了这铃,莫说一个悟空,就是十个,也不敢近身!快拿出来!”行者笑道:“实不曾见。”菩萨道:“既不曾见,等我念念《紧箍儿咒》。”那行者慌了,只教:“莫念莫念!铃儿在这里哩!”这正是:-项金铃何人解?解铃人还问系铃人。菩萨将铃儿套在-项下,飞身高坐。你看他四足莲花生焰焰,满身金缕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不题。
却说孙大圣整束了衣裙,轮铁棒打进獬豸洞去,把群妖众怪,尽情打死。剿除干净。直至宫中,请圣宫娘娘回国,那娘娘顶礼不尽。行者将菩萨降妖并拆凤原由备说了一遍,寻些软草,扎了一条草龙,教:“娘娘跨上,合着眼莫怕,我带你回朝见主也。”那娘娘谨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只听得耳内风响。半个时辰,带进城,按落云头叫:“娘娘开眼。”那皇后睁开眼看,认得是凤阁龙楼,心中欢喜,撇了草龙,与行者同登宝殿。那国王见了,急下龙床,就来扯娘娘玉手,欲诉离情,猛然跌倒在地,只叫:“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道:“嘴脸!没福消受!
一见面就蛰杀了也!”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儿么?”八戒道:“就扯他扯儿便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蜇阳之毒。自到麒麟山,与那赛太岁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手疼。”众官听说,道:“似此怎生奈何?”此时外面众官忧疑,内里妃嫔悚惧,旁有玉圣、银圣二宫,将君王扶起。俱正在仓皇之际,忽听得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圣,我来也。”行者抬头观看,只见那:肃肃冲天鹤唳,飘飘径至朝前。缭绕祥光道道,氤氲瑞气翩翩。棕衣苫体放云烟,足踏芒鞋罕见。手执龙须蝇帚,丝绦腰下围缠。乾坤处处结人缘,大地逍遥游遍。此乃是大罗天上紫云仙,今日临凡解魇。行者上前迎住道:“张紫阳何往?”紫阳真人直至殿前,躬身施礼道:“大圣,小仙张伯端起手。”行者答礼道:“你从何来?”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赴佛会,因打这里经过,见朱紫国王有拆凤之忧,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有坏人轮,后日难与国王复合。是我将一件旧棕衣变作一领新霞裳,光生五彩,进与妖王,教皇后穿了妆新。那皇后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毛也。今知大圣成功,特来解魇。”行者道:“既如此,累你远来,且快解脱。”真人走向前,对娘娘用手一指,即脱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体如旧。真人将衣抖一抖,披在身上,对行者道:“大圣勿罪,小仙告辞。”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谢谢。”真人笑道:“不劳,不劳。”遂长揖一声,腾空而去,慌得那皇帝、皇后及大小众臣,一个个望空礼拜。
拜毕,即命大开东阁,酬谢四僧。那君王领众跪拜,夫妻才得重谐。正当欢宴时,行者叫:“师父,拿那战书来。”长老袖中取出递与行者,行者递与国王道:“此书乃那怪差小校送来者。
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送来报功。后复至山中,变作小校,进洞回复,因得见娘娘,盗出金铃,几乎被他拿住;又变化,复偷出,与他对敌。幸遇观音菩萨将他收去,又与我说拆凤之故。”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那举国君臣内外,无一人不感谢称赞。唐僧道:“一则是贤王之福,二来是小徒之功。今蒙盛宴,至矣!至矣!就此拜别,不要误贫僧向西去也。”那国王恳留不得,遂换了关文,大排銮驾,请唐僧稳坐龙车,那君王妃后俱捧毂推轮,相送而别。正是:有缘洗尽忧疑病,绝念无思心自宁。毕竟这去后面再有甚么吉凶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天,孙大圣为了救出被妖怪困住的金圣娘娘,想了个绝妙的主意。
那时,赛太岁这个妖王,已经把宫门严密封死,四处搜查孙大圣。天都快黑了,还是找不到人影。他坐在剥皮亭上,召集众妖,下令:敲锣打鼓,鸣枪放哨,全副武装,轮流值守,整夜戒备。
孙大圣却悄悄变了个人——他变成一只痴呆的苍蝇,钉在门边。他飞进后宫一看,见金圣娘娘正坐在御案前,泪流满面,伤心地说:“主公啊,我们前世曾经烧过断头香,今生却遇到这泼怪,生生分离。三年没见,哪日才能重逢?我们本是一对夫妻,如今却被分隔两地,彼此悲伤。我托人传信,却把好姻缘惊散了,最终命丧黄泉。只因那金铃锁不住我的心,相思之情比从前更烈啊!”
孙大圣听罢,轻轻落在娘娘耳边,悄悄说道:“娘娘莫怕,我还是你国派来的神僧孙长老。我没伤你性命,只是因性急,偷看了你贴身的金铃。那日你和妖王喝酒,我趁机溜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一看,结果一不小心扯动了铃口的绵花,立刻迸出烟火和黄沙!我吓坏了,慌忙扔了铃,现出原身,用铁棒拼命抵抗,怕被捉住,才变作苍蝇,躲到现在。如今妖王更严,绝不肯开门。你要去哄他进屋休息,我好趁机脱身,另想办法救你。”
娘娘一听,吓得浑身发抖,眼泪直流,颤声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孙大圣笑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现在只是变成苍蝇。你别怕,快去请妖王来吧。”
娘娘半信半疑,低声说:“你莫要吓我。”
孙大圣说:“我岂敢吓你?你若不信,我跳下来,你看看。”
娘娘真把左手张开,孙大圣轻轻一飞,落在她掌心,就像黑豆落进荷花蕊,又似游蜂停在牡丹上,更像葡萄落在绣球心,黑点在百合枝边浓密而清晰。
金圣娘娘惊讶地大叫:“神僧!真的是神僧!”
她连忙说:“我去请妖王,你怎么办?”
孙大圣答:“古话说得好:人生一世,靠酒最难解难事;世上万事,莫过酒的力气。你只管说要饮酒,叫一个贴身的侍婢进来,我变作她的模样,在旁边伺候,就能下手了。”
娘娘立刻点头,下令:“春娇,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狐狸精,跪下道:“娘娘有令?”
娘娘说:“你去点灯,烧香,扶我上庭,去请大王安歇吧。”
春娇便去叫来七八个怪鹿、狐狸,提着灯笼,架着香炉,摆开阵势。
金圣娘娘微微欠身,正要前行,孙大圣早已飞到狐狸头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气,说“变”!
瞬间,一个叫“瞌睡虫”的小东西,轻轻放在狐狸脸上。
原来,瞌睡虫钻进人鼻子后,人就会立刻昏昏欲睡。
春娇果然渐渐打起盹来,站不住了,摇晃着脑袋,干脆一屁股坐倒,呼呼大睡。
孙大圣跳下,摇身一变,变成春娇的模样,混进队伍中间,站在屏风后,假装侍婢,一切都井然有序。
这时,金圣娘娘走到前庭,小妖远远看见,立刻跑去报信:“大王,娘娘来了!”
妖王赶紧走出剥皮亭,迎接道:“大王啊,刚才烟火熄了,贼人已经跑光了。现在我请大王安歇,以消宵夜不安。”
妖王心里得意:“那贼是孙悟空!他打死了我先锋,杀伤了小兵,还变化成人混进来,骗了我们,结果我们一搜,他却无影无踪,太可恨了。”
金圣娘娘安慰道:“我看他多半是逃了。大王放心,安心睡觉吧。”
妖王见她恭敬侍立,不敢推辞,便下令众妖:“小心火烛,防贼潜入。”
随后和她一同回宫。
孙大圣假扮春娇,跟着侍女们进入后宫。
娘娘说:“安排酒来,犒劳大王。”
妖王笑道:“对对对,快上酒,让娘娘安心!”
假春娇和众妖怪摆好果品、肉类,铺好桌椅。
娘娘举杯,妖王也回敬,两人换杯碰饮。
假春娇在一旁端壶说:“今晚才正式敬酒,您和娘娘喝干,来个‘双喜杯’!”说完,又斟酒,又饮尽。
接着,她说:“大王娘娘喜遇,咱们歌舞助兴吧!”
话音未落,一阵歌声响起,乐声悠扬,有人唱,有人舞。
两人又喝了好几杯。
歌舞停了,侍女们排开列队,只有假春娇端壶奉酒。
娘娘和妖王说说笑笑,谈天说地,全是夫妻间的情话。
那娘娘情意绵绵,妖王骨头软,筋也麻,只是一点福分没有,连碰都碰不到她。
真是“猫咬尿袋,空欢喜一场!”
聊了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娘娘忽然问:“大王,你的宝贝有没有损坏?”
妖王说:“这宝贝是先天炼成的,怎么可能坏?只是那贼人扯开塞口的绵花,烧坏了豹皮包袱。”
娘娘问:“怎么收拾?”
妖王答:“不用,我带着它在腰上呢。”
假春娇一听,马上拔下一根毫毛,嚼碎后,悄悄靠近妖王,把毛轻轻贴在他身上,吹了三口仙气,低声说“变”!
瞬间,三样恶物生了出来——虱子、虼蚤、臭虫,趁机爬进妖王皮肉里,咬得他痒得直叫。
妖王抓狂,伸手进衣兜,翻来翻去,摸出几只虱子,举到灯下看。
金圣娘娘看他这样,心想:“大王啊,一定是衬衣多年没洗,才长虫吧。”
妖王羞愧得脸红:“我从没生过这些东西,今天可出丑了。”
娘娘笑着说:“大王怎出丑?皇帝身上也有‘三御虱’呢!来,脱衣让我帮你捉吧。”
妖王真的解了腰带,脱下衣服。
假春娇在一旁,仔细看——衣服层层都有虼蚤跳,件件都有大臭虫,子母虱密密麻麻,像蚂蚁出窝。
越翻越深,竟翻到第三层,露出皮肤,金铃上到处是虫,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
假春娇说:“大王,把铃拿过来,我也帮你捉捉虫。”
妖王又羞又慌,也不知道真假,只好递出三个金铃。
假春娇接过来,玩了好久,见妖王低头抖衣服,便把铃藏起,拔下一根毫毛,变出三个一模一样的铃,拿在灯下翻看。
然后扭扭捏捏,假装摇铃。
妖王大摇大晃地摇,三个铃一个也没动静——没火、没烟、没沙。
妖王慌了:“怪事!这铃怕内?雄见了雌,就不响了!”
孙大圣笑着说:“贤甥,停下,让我也摇看看。”
孙大圣一把拿过三个铃,一齐摇动——
“轰!”
红火、青烟、黄沙,如狂风暴雨般喷涌而出,烧山燎树!
他口中念咒,对着东南方向叫:“风来!”
风一吹,火势更猛,整个山谷被烈焰吞噬,黄沙漫天。
赛太岁吓得魂飞魄散,在火海中左躲右闪,哪里逃得掉!
就在这时,半空中传来一声怒喝:“孙悟空!我来了!”
孙大圣急忙回头——原来是观音菩萨,左手持净瓶,右手拿柳枝,洒下甘露,救火灭火。
孙大圣吓一跳,急忙把铃藏进腰间,赶紧合掌下拜。
菩萨轻轻一拂柳枝,几点甘露落下,火光瞬间熄灭,黄沙也消失无踪。
孙大圣叩头问道:“菩萨,您怎么来得这么巧?”
菩萨说:“我专来收这个妖怪。”
孙大圣问:“这妖怪是什么来历?”
菩萨说:“他是我骑过的金毛野兽。当年一个牧童打盹,没看守好,这孽畜咬断了铁链跑了出来,本想害朱紫国王,却意外帮他消灾。”
孙大圣急道:“菩萨,您说这是消灾,可他欺君骗后,败坏风气,伤风败俗,分明是灾祸,怎么说是消灾?”
菩萨解释:“当初国王还是太子时,好勇斗狠,常带人马射猎,来到落凤坡,一只雄孔雀被射中,雌孔雀带箭归西。孔雀母佛非常伤心,吩咐太子‘拆凤三年’,不得再亲近男女。我骑着金毛,听闻此事,便心生怜悯,本想保护这夫妻,但孽畜心狠手辣,竟然骗了皇后,犯下大错。三年冤孽已满,幸亏你出现,我特来收他。”
孙大圣说:“菩萨,虽有这故事,但他玷污皇后,败坏伦常,该死!如今您亲自来,饶他死罪,却不能饶他活命。我要打他二十棍,再送您!”
菩萨说:“悟空,既然我已临凡,你就看我面子,全饶了他,也算你一次降妖之功。若动手,他也就死了。”
孙大圣不敢违逆,只好说:“菩萨既收他回海,务必让他永不降世,否则危害无穷!”
菩萨一声:“孽畜!还不还原身!”
那妖怪翻身一滚,现出原形,抖了抖毛衣。
菩萨骑上,低头一看,不见了那三枚金铃。
菩萨喝道:“悟空,还我铃来!”
孙大圣说:“老孙不知道。”
菩萨怒喝:“你这猴子!若不是你偷走铃,我连一个悟空都不敢接近!快拿出来!”
孙大圣笑道:“真没看到。”
菩萨说:“既然没看到,我念《紧箍咒》!”
孙大圣慌了,大喊:“别念!铃在这儿!”
这正是:一串金铃谁来解?解铃人还问系铃人。
菩萨把铃套在自己项下,腾身飞起。
他脚踏莲台,满身金光,神采飞扬,飞向南海,不再出现。
孙大圣整装,轮起铁棒,冲进獬豸洞,把所有妖怪杀得一个不剩。
最后回到宫中,请金圣娘娘回朝。
娘娘感激不尽,连拜三拜。
孙大圣把观音收妖、拆凤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又找来软草,编成一条草龙,对娘娘说:“娘娘,跨上草龙,闭上眼睛,别怕,我带你回宫见王。”
娘娘依命而行,孙大圣施展法力,只听耳边风声呼呼。
半个时辰后,带她进城,落地叫:“娘娘睁眼!”
皇后睁眼一看,只见是凤阁龙楼,心中大喜,丢下草龙,和孙大圣一同登上殿。
国王看见,急忙下龙床,伸手拉娘娘的手,想诉说离情,没想到“啪”地摔在地上,大叫:“手疼!手疼!”
猪八戒哈哈大笑:“嘴脸!没福消受!一见面就蜇成那样!”
孙大圣责备他:“呆子,你敢扯她手么?”
八戒说:“扯她手又怎样?”
孙大圣解释:“娘娘手上长了毒刺,有‘蜇阳之毒’。自从到麒麟山,和妖王相处三年,妖王一直没碰过她,但只要一碰,手就疼,一触,就疼!”
众大臣听了,面面相觑:“这怎么解?”
这时,整个皇宫都惊慌失措,玉圣、银圣两位妃子赶紧把国王扶起。
就在大家慌乱之时,半空中忽然有人叫道:“大圣,我来了!”
孙大圣抬头一看——
原来是白鹤冲天,祥云缭绕,一位身穿棕衣、脚踏芒鞋的仙人缓缓飞来。
仙人说:“我是张紫阳,特来解魇。”
孙大圣问:“你从哪里来?”
紫阳说:“三年前我去佛会,路过朱紫国,听说这妖王要骗皇后,我怕婚约被毁,便变出一件旧棕衣,变成新霞裳,送给了妖王,让皇后穿上试试。谁知穿上去,全身长出毒刺——那毒刺其实是棕毛!现在知道大圣成功,特来解除这个灾祸。”
孙大圣说:“既然如此,感谢你远道而来,赶紧解开。”
紫阳走近,对皇后一指——
“噗!”
皇后身上毒刺瞬间消失,恢复如初。
他抖了抖棕衣,披上身,对孙大圣说:“大圣莫怪,我告辞了。”
孙大圣说:“且住,让国王也谢谢你。”
紫阳笑道:“不用,不用。”
说完,长揖一声,腾空而去。
皇帝、皇后和群臣无不跪地礼拜,感动万分。
之后,国王大开东阁,盛情款待四位高僧。
国王带领众人跪拜,夫妻才重归圆满。
正宴席上,孙大圣叫道:“师父,把战书拿过来。”
长老从袖中取出,递给他,再递给国王。
孙大圣说:“这是妖王派小校送来的战书。小校早被我打死,送来报功。后又变回小校,进洞见了娘娘,偷走金铃,差点被抓。后来又变,再次偷出金铃,和我交战。幸亏观音菩萨将他收走,才得脱险。这背后,还有‘拆凤’的旧事。”
大家听后,无不感激,赞叹不已。
唐僧说:“一来是贤王福气,二来是徒弟神勇。今日盛宴,真是美极了!就此告辞,莫耽误我西行之路。”
国王再三挽留,最后换了一纸公文,精心排好銮驾,把唐僧请上金龙车,国王、皇后都捧着车轮,一路送别。
最后说道:
“有缘人,洗尽忧愁病痛,心无杂念,自然安宁。”
至于这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们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