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主夜间修药物 君王筵上论妖邪 话表孙大圣同近侍宦官,到于皇宫内院,直至寝宫门外立定,将三条金线与宦官拿入里面,吩咐:“教内宫妃后,或近侍太监,先系在圣躬左手腕下,按寸关尺三部上,却将线头从窗棂儿穿出与我。”真个那宦官依此言,请国王坐在龙床,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一头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线头,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看了尺脉;调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气五郁、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虚实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系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从头诊视毕,却将身抖了一抖,把金线收上身来,厉声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脉强而紧,关脉涩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尺脉数而牢。夫左寸强而紧者,中虚心痛也;关涩而缓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带血也。右手寸脉浮而滑者,内结经闭也;关迟而结者,宿食留饮也;尺数而牢者,烦满虚寒相持也。诊此贵恙是一个惊恐忧思,号为双鸟失群之证。”那国王在内闻言满心欢喜,打起精神高声应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请出外面用药来也。”大圣却才缓步出宫。早有在旁听见的太监,已先对众报知。须臾行者出来,唐僧即问如何,行者道:“诊了脉,如今对证制药哩。”众官上前道:“神僧长老,适才说双鸟失群之证,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
众官闻说,齐声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医!”称赞不已。当有太医官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行者道:
“不必执方,见药就要。”医官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
行者道:“古人云,药不执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那医官不复再言,即出朝门之外,差本衙当值之人,遍晓满城生熟药铺,即将药品,每味各办三斤,送与行者。行者道:“此间不是制药处,可将诸药之数并制药一应器皿,都送入会同馆,交与我师弟二人收下。”医官听命,即将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药碾、药磨、药罗、药侞并侞钵、侞槌之类都送至馆中,一一交付收讫。
行者往殿上请师父同至馆中制药。那长老正自起身,忽见内宫传旨,教阁下留住法师,同宿文华殿,待明朝服药之后,病痊酬谢,倒换关文送行。三藏大惊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当头哩。若医得好,欢喜起送;若医不好,我命休矣。你须仔细上心,精虔制度也!”行者笑道:“师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孙自有医国之手。”
好大圣,别了三藏,辞了众臣,径至馆中。八戒迎着笑道:
“师兄,我知道你了。”行者道:“你知甚么?”八戒道:“知你取经之事不果,欲作生涯无本,今日见此处富庶,设法要开药铺哩。”行者喝道:“莫胡说!医好国王,得意处辞朝走路,开甚么药铺!”八戒道:“终不然,这八百八味药,每味三斤,共计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医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道:“那里用得许多?他那太医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辈,所以取这许多药品,教他没处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几味,难识我神妙之方也。”正说处,只见两个馆使,当面跪下道:“请神僧老爷进晚斋。”行者道:“早间那般待我,如今却跪而请之,何也?”馆使叩头道:“老爷来时,下官有眼无珠,不识尊颜。今闻老爷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国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爷江山有分,我辈皆臣子也,礼当拜请。”行者见说,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右,摆上斋来。沙僧便问道:“师兄,师父在那里哩?”行者笑道:“师父被国王留住作当头哩,只待医好了病,方才酬谢送行。”沙僧又问:“可有些受用么?”行者道:“国王岂无受用!我来时,他已有三个阁老陪侍左右,请入文华殿去也。”
八戒道:“这等说,还是师父大哩。他倒有阁老陪侍,我们只得两个馆使奉承。且莫管他,让老猪吃顿饱饭也。”兄弟们遂自在受用一番。
天色已晚,行者叫馆使:“收了家火,多办些油蜡,我等到夜静时方好制药。”馆使果送若干油蜡,各命散讫。至半夜,天街人静,万籁无声。八戒道:“哥哥,制何药?赶早干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将大黄取一两来,碾为细末。”沙僧乃道:
“大黄味苦,性寒无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夺诸郁而无壅滞,定祸乱而致太平,名之曰将军。此行药耳,但恐久病虚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贤弟不知,此药利痰顺气,荡肚中凝滞之寒热。你莫管我,你去取一两巴豆,去壳去膜,捶去油毒,碾为细末来。”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热有毒,削坚积,荡肺腑之沉寒,通闭塞,利水谷之道路,乃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用。”行者道:“贤弟,你也不知,此药破结宣肠,能理心膨水胀。
快制来,我还有佐使之味辅之也。”他二人即时将二药碾细道:
“师兄,还用那几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只用此二两,诚为起夺人了。”行者将一个花磁盏子道:“贤弟莫讲,你拿这个盏儿,将锅脐灰刮半盏过来。”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药内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见药内用锅灰。”行者道:“锅灰名为百草霜,能调百病,你不知道。”
那呆子真个刮了半盏,又碾细了。行者又将盏子,递与他道:
“你再去把我们的马尿等半盏来。”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要丸药。”沙僧又笑道:“哥哥,这事不是耍子。马尿腥臊,如何入得药品?我只见醋糊为丸,陈米糊为丸,炼蜜为丸,或只是清水为丸,那曾见马尿为丸?那东西腥腥臊臊,脾虚的人,一闻就吐;再服巴豆大黄,弄得人上吐下泻,可是耍子?”行者道:
“你不知就里,我那马不是凡马,他本是西海龙身。若得他肯去便溺,凭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八戒闻言,真个去到马边。那马斜伏地下睡哩,呆子一顿脚踢起,衬在肚下,等了半会,全不见撒尿。他跑将来对行者说:“哥啊,且莫去医皇帝,且快去医医马来。那亡人干结了,莫想尿得出一点儿!”行者笑道:“我和你去。”沙僧道:“我也去看看。”三人都到马边,那马跳将起来,口吐人言,厉声高叫道:“师兄,你岂不知?我本是西海飞龙,因为犯了天条,观音菩萨救了我,将我锯了角,退了鳞,变作马,驮师父往西天取经,将功折罪。我若过水撒尿,水中游鱼食了成龙;过山撒尿,山中草头得味,变作灵芝,仙僮采去长寿。我怎肯在此尘俗之处轻抛却也?”行者道:“兄弟谨言,此间乃西方国王,非尘俗也,亦非轻抛弃也。常言道,众毛攒裘,要与本国之王治病哩。医得好时,大家光辉,不然,恐惧不得善离此地也。”那马才叫声“等着!”你看他往前扑了一扑,往后蹲了一蹲,咬得那满口牙-支支的响-,仅努出几点儿,将身立起。八戒道:“这个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儿也罢!”那行者见有少半盏,道:“彀了!彀了!拿去罢。”沙僧方才欢喜。
三人回至厅上,把前项药饵搅和一处,搓了三个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只有核桃大,若论我吃,还不彀一口哩!”遂此收在一个小盒儿里。兄弟们连衣睡下,一夜无词。
早是天晓,却说那国王耽病设朝,请唐僧见了,即命众官快往会同馆参拜神僧孙长老取药去。多官随至馆中,对行者拜伏于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领妙剂。”行者叫八戒取盒儿,揭开盖子,递与多官。多官启问:“此药何名?好见王回话。”行者道:“此名乌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锅灰拌的,怎么不是乌金!”多官又问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药引儿两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汤送下。”多官问:“是何六物?”行者道:“半空飞的老鸦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搽脸粉,老君炉里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还要五根困龙须:
六物煎汤送此药,你王忧病等时除。”多官闻言道:“此物乃世间所无者,请问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无根水送下。”
众官笑道:“这个易取。”行者道:“怎见得易取?”多官道:“我这里人家俗论;若用无根水,将一个碗盏,到井边,或河下,舀了水急转步,更不落地,亦不回头,到家与病人吃药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内之水,俱是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论,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无根水。”多官又道:“这也容易。等到天陰下雨时,再吃药便罢了。”遂拜谢了行者,将药持回献上。国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来。看了道:“此是甚么丸子?”多官道:“神僧说是乌金丹,用无根水送下。”国王便教宫人取无根水,众官道:“神僧说,无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国王即唤当驾官传旨,教请法官求雨。
众官遵依出榜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厅上叫猪八戒道:“适间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药,此时急忙,怎么得个雨水?我看这王,倒也是个大贤大德之君,我与你助他些儿雨下药,如何?”八戒道:“怎么样助?”行者道:“你在我左边立下,做个辅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边立下,做个弼宿,等老孙助他些无根水儿。”好大圣,步了罡诀,念声咒语,早见那正东上,一朵乌云,渐近于头顶上。叫道:“大圣,东海龙王敖广来见。”行者道:“无事不敢捻烦,请你来助些无根水与国王下药。”龙王道:“大圣呼唤时,不曾说用水,小龙只身来了,不曾带得雨器,亦未有风云雷电,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着风云雷电,亦不须多雨,只要些须引药之水便了。”龙王道:“既如此,待我打两个喷涕,吐些涎津溢,与他吃药罢。”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迟疑,趁早行事。”那老龙在空中,渐渐低下乌云,直至皇宫之上,隐身潜象,-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满朝官齐声喝采道:“我主万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来也!”国王即传旨,教:“取器皿盛着,不拘宫内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贮仙水,拯救寡人。”你看那文武多官并三宫六院妃嫔与三千彩女,八百娇娥,一个个擎杯托盏,举碗持盘,等接甘雨。那老龙在半空,运化津涎,不离了王宫前后,将有一个时辰,龙王辞了大圣回海。众臣将杯盂碗盏收来,也有等着一点两点者,也有等着三点五点者,也有一点不曾等着者,共合一处,约有三盏之多,总献至御案。真个是异香满袭金銮殿,佳味熏飘天子庭!
那国王辞了法师,将着乌金丹并甘雨至宫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盏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饮了一盏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盏甘雨俱送下。不多时,腹中作响,如辘轳之声不绝,即取净桶,连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饮,-倒在龙床之上。
有两个妃子,将净桶捡看,说不尽那秽污痰涎,内有糯米饭块一团。妃子近龙床前来报:“病根都行下来也!”国王闻此言甚喜,又进一次米饭。少顷,渐觉心胸宽泰,气血调和,就精神抖擞,脚力强健。下了龙床,穿上朝服,即登宝殿见了唐僧,辄倒身下拜。那长老忙忙还礼。拜毕以御手搀着,便教阁下:“快具简帖,帖上写朕再拜顿首字样,差官奉请法师高徒三位。一壁厢大开东阁,光禄寺排宴酬谢。”多官领旨,具简的具简,排宴的排宴,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霎时俱完。
却说八戒见官投简,喜不自胜道:“哥啊,果是好妙药!今来酬谢,乃兄长之功。”沙僧道:“二哥说那里话!常言道,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我们在此合药,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话。”咦!你看他弟兄们俱欢欢喜喜,径入朝来。众官接引,上了东阁,早见唐僧、国王、阁老,已都在那里安排筵宴哩。
这行者与八戒、沙僧,对师父唱了个喏,随后众官都至,只见那上面有四张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张荤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馐。左右有四五百张单桌面,真个排得齐整:古云珍馐百味,美禄千锺。琼膏酥酪,锦缕肥红。宝妆花彩艳,果品味香浓。斗糖龙缠列狮仙,饼锭拖炉摆凤侣。荤有猪羊鸡鹅鱼鸭般般肉,素有蔬肴笋芽木耳并蘑菇。几样香汤饼,数次透酥糖。滑软黄粱饭,清新菰米糊。色色粉汤香又辣,般般添换美还甜。君臣举盏方安席,名分品级慢传壶。那国王御手擎杯,先与唐僧安坐,三藏道:“贫僧不会饮酒。”国王道:
“素酒,法师饮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国王甚不过意道:“法师戒饮,却以何物为敬?”三藏道:“顽徒三众代饮罢。”国王却才欢喜,转金卮,递与行者。行者接了酒,对众礼毕,吃了一杯。国王见他吃得爽利,又奉一杯。行者不辞,又吃了。国王笑道:“吃个三宝锺儿。”行者不辞,又吃了。国王又叫斟上,“吃个四季杯儿。”八戒在旁见酒不到他,忍得他——咽唾,又见那国王苦劝行者,他就叫将起来道:“陛下,吃的药也亏了我,那药里有马——”这行者听说,恐怕呆子走了消息,却将手中酒递与八戒。八戒接着就吃,却不言语。国王问道:“神僧说药里有马,是甚么马?”行者接过口来道:“我这兄弟,是这般口敞,但有个经验的好方儿,他就要说与人。陛下早间吃药,内有马兜铃。”国王问众官道:“马兜铃是何品味?能医何证?”时有太医院官在旁道:“主公:兜铃味苦寒无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气最能除血盅,补虚宁嗽又宽中。”国王笑道:“用得当!用得当!猪长老再饮一杯。”呆子亦不言语,却也吃了个三宝锺。国王又递了沙僧酒,也吃了三杯,却俱叙坐。
饮宴多时,国王又擎大爵奉与行者。行者道:“陛下请坐,老孙依巡痛饮,决不敢推辞。”国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谢不尽,好歹进此一巨觥,朕有话说。”行者道:“有甚话说了,老孙好饮。”国王道:“寡人有数载忧疑病,被神僧一贴灵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孙看了陛下,已知是忧疑之疾,但不知忧惊何事?”国王道:“古人云,家丑不可外谈,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话,请说无妨。”国王道:“神僧东来,不知经过几个邦国?”行者道:“经有五六处。”又问:“他国之后,不知是何称呼。”行者道:“国王之后,都称为正宫、东宫、西宫。”国王道:“寡人不是这等称呼:将正宫称为金圣宫,东宫称为玉圣宫,西宫称为银圣宫。现今只有银、玉二后在宫。”行者道:“金圣宫因何不在宫中?”国王滴泪道:“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那厢去了?”国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阳之节,朕与嫔后都在御花园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饮菖蒲雄黄酒,看斗龙舟。忽然一阵风至,半空中现出一个妖精,自称赛太岁,说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个夫人,访得我金圣宫生得貌美姿娇,要做个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声不献出来,就要先吃寡人,后吃众臣,将满城黎民,尽皆吃绝。那时节,朕却忧国忧民,无奈将金圣宫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响一声摄将去了。寡人为此着了惊恐,把那粽子凝滞在内,况又昼夜忧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灵丹服后,行了数次,尽是那三年前积滞之物,所以这会体健身轻,精神如旧。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赐,岂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行者闻得此言,满心喜悦,将那巨觥之酒,两口吞之,笑问国王曰:“陛下原来是这等惊忧!今遇老孙,幸而获愈,但不知可要金圣宫回国?”那国王滴泪道:“朕切切思思,无昼无夜,但只是没一个能获得妖精的。岂有不要他回国之理!”行者道:“我老孙与你去伏妖邪,那时何如?”国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后,朕愿领三宫九嫔,出城为民,将一国江山尽付神僧,让你为帝。”八戒在旁见出此言行此礼,忍不住呵呵大笑道:“这皇帝失了体统!怎么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着和尚?”行者急上前,将国王搀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圣宫去后,这一向可曾再来?”国王道:“他前年五月节摄了金圣宫,至十月间来,要取两个宫娥,是说伏侍娘娘,朕即献出两个。至旧年三月间,又来要两个宫娥;七月间,又要去两个;今年二月里,又要去两个;不知到几时又要来也。”行者道:“似他这等频来,你们可怕他么?”国王道:“寡人见他来得多遭,一则惧怕,二来又恐有伤害之意,旧年四月内,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楼,但闻风响,知是他来,即与二后九嫔入楼躲避。”行者道:“陛下不弃,可携老孙去看那避妖楼一番,何如?”那国王即将左手携着行者出席,众官亦皆起身。猪八戒道:“哥哥,你不达理!这般御酒不吃,摇席破坐的,且去看甚么哩?”国王闻说,情知八戒是为嘴,即命当驾官抬两张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楼外伺候。呆子却才不嚷,同师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
一行文武官引导,那国王并行者相搀,穿过皇宫到了御花园后,更不见楼台殿阁。行者道:“避妖楼何在?”说不了,只见两个太监,拿两根红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块四方石板。
国王道:“此间便是。这底下有三丈多深,-成的九间朝殿,内有四个大缸,缸内满注清油,点着灯火,昼夜不息。寡人听得风响,就入里边躲避,外面着人盖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还是不害你,若要害你,这里如何躲得?”正说间,只见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风响,播土扬尘,唬得那多官齐声报怨道:“这和尚盐酱口,讲起甚么妖精,妖精就来了!”慌得那国王丢了行者,即钻入地袕,唐僧也就跟入,众官亦躲个干净。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两个道,“兄弟们,不要怕得,我和你认他一认,看是个甚么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认他怎的?众官躲了,师父藏了,国王避了,我们不去了罢,炫的是那家世!”那呆子左挣右挣,挣不得脱手,被行者拿定多时,只见那半空里闪出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九尺长身多恶狞,一双环眼闪金灯。两轮查耳如撑扇,四个钢牙似插钉。鬓绕红毛眉竖焰,鼻垂精准孔开明,髭髯几缕朱砂线,颧骨——满面青。两臂红筋蓝靛手,十条尖爪把枪擎。豹皮裙子腰间系,赤脚蓬头若鬼形。行者见了道:“沙僧,你可认得他?”沙僧道:
“我又不曾与他相识,那里认得!”又问:“八戒,你可认得他?”
八戒道:“我又不曾与他会茶会酒,又不是宾朋邻里,我怎么认得他!”行者道:“他却象东岳天齐手下把门的那个醮面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
“我岂不知,鬼乃陰灵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时方出。今日还在巳时,那里有鬼敢出来?就是鬼,也不会驾云。纵会弄风,也只是一阵旋风耳,有这等狂风?或者他就是赛太岁也。”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论头!既如此说,你两个护持在此,等老孙去问他个名号,好与国王救取金圣宫来朝。”八戒道:
“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们来。”行者昂然不答,急纵祥光,跳将上去。咦!正是:安邦先却君王病,守道须除爱恶心。毕竟不知此去,到于空中,胜败如何,怎么擒得妖怪,救得金圣宫,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孙猴子和身边的太监们,一起走进皇宫,来到寝宫门外停下。孙行者把三条金线交给太监,叮嘱道:“让宫里的妃子或太监们,先在陛下左手腕上系好,然后顺着寸脉、关脉、尺脉的位置,把线头从窗棂穿出来给我。”太监照着吩咐做了,把国王请到龙床上,按着三部脉象把金线的一头绑在左手腕上,另一头则从窗外露出来。
孙行者接过线头,用右手大拇指托着食指,仔细查看左手寸脉;接着用中指按在大拇指上,看关脉;再用大拇指按住无名指,观察尺脉。他调节自己的呼吸,分辨出四气五郁、七表八里九候,判断了浮、中、沉,以及沉中的浮,明确脉象的虚实情况。接着他又让国王把左手放下,同样在右手腕上系好金线,再用左手手指一一检查了一遍。
做完后,孙行者轻轻抖了抖身子,把金线收好,大声说道:“陛下!左手寸脉强而紧,关脉涩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尺脉数而牢。左寸脉强而紧,说明心虚有疼痛;关脉涩而缓,是出汗、肌肉麻木的表现;尺脉芤而沉,则表示小便发红,大便带血。右边寸脉浮而滑,是因为体内经络堵塞、月经闭滞;关脉迟而结,是宿食和残留水分积聚;尺脉数而牢,是心烦、腹胀,又伴有虚寒,互相牵制。这病是因惊恐忧思所致,叫做‘双鸟失群’。”
国王一听,心里大喜,精神振奋地应道:“说得太清楚了!果然就是这个病!请快拿出药来治疗吧!”孙行者这才缓步走出宫门。旁边听到的太监已经提前把消息告诉了众官。
不一会儿,孙行者走出来,唐僧急忙问他情况。孙行者说:“已经把脉,现在开始配药。”众官问:“神僧刚才说的‘双鸟失群’是什么意思?”孙行者笑着解释:“就像雌雄两只鸟本来在一起飞,突然被狂风暴雨惊散,雌鸟找不到雄鸟,雄鸟也找不到雌鸟。雌鸟想见雄鸟,雄鸟也想见雌鸟,这种心神分离,不就是‘双鸟失群’吗?”
众官听了,纷纷拍手叫好:“真是高明的神医!真是神医啊!”有个太医问道:“病已经看清楚了,不知该如何用药?”孙行者说:“不需要死搬药方,只要看到药,就立刻用。”
太医问:“经上说,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一个病不等于全用八百八味,怎么可以见药就用呢?”
孙行者笑道:“古话说得好,药不执方,只看合不合适使用,所以我会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搭配药材,随时增减。”
太医听了,不再多言,立刻出宫,派手下人挨家挨户找城里的药铺,每样药都取三斤,全部送到了会同馆,交给孙行者。孙行者说:“这里不是制药的地方,所有药材和药具,都送到会同馆,交给我两个师弟保管。”太医听命后,把八百八味药,每味三斤,加上药碾、药磨、药罗、药臼、药钵、药槌等全套器具,都送到了馆里,一一交由师弟们收好。
孙行者随后前往殿上,邀请师父一同前往馆中配药。正要起身时,忽然宫里传来旨意,叫师父留下来,和他一起住在文华殿,等病好了再酬谢送行。唐僧一听大吃一惊:“徒弟啊,这是要让我当头官啊!若治好病,大家高兴地送我走;若治不好,我命就没了!你可得小心,千万要认真对待!”
孙行者笑道:“师父放心,我孙行者有医国的手艺。”
说完,孙行者告别师父和众臣,直接走进馆中。猪八戒迎上来笑道:“师兄,我早就知道你了!”
孙行者问:“知道啥?”
八戒说:“我早就猜到你取经不成功,以后靠开药铺过日子。现在看到这地方富庶,打算开个药铺!”
孙行者喝道:“胡说八道!治好国王,功成身退,走人就是了,哪来开药铺的?”
八戒笑道:“不然,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加起来两千四百二十四斤,只治一个人,吃多少啊?得几十年才吃完!”
孙行者说:“用得这么少?那些太医院的医生都是些糊涂人,故意多送来这么多,是为了看我到底用哪几味,才难猜出我妙方的。”
正说着,两个馆使当面跪下,说:“请神僧进晚斋。”
孙行者问:“早上对你那么好,现在却跪着请我,为何?”
馆使叩头道:“老爷一来,我们没看清尊容;如今听说你为我国家君主治病,若治好病,你将来必是江山之主,我们这些手下,都是你的臣子,该以礼相待!”
孙行者听了,高兴地坐下,八戒、沙僧分坐两旁,摆上斋饭。沙僧问:“师兄,师父呢?”
孙行者笑着说:“师父被国王留住了,得等病好了,再送他走。”
沙僧又问:“有受用吗?”
孙行者道:“国王岂有受用?我来时,他已经请来了三位阁老,要请我进文华殿呢。”
八戒说:“这么说,师父还是有福气啊!他有阁老陪,我们也就两个馆使,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别管他,先让我美餐一顿!”兄弟们就这样自在地吃喝了一顿。
天色已晚,孙行者对馆使说:“收了灯,多准备些蜡油,我等天黑之后才开始制药。”馆使果然准备了足够的油蜡,分发完毕。
半夜,街头寂静,万籁无声。八戒道:“哥哥,要配什么药?趁早行动,我困了。”
孙行者说:“你去取一两大黄,研成细末。”
沙僧道:“大黄味苦,性寒,无毒,下行有力,能祛除湿郁、荡除积滞,又叫‘将军’。这药虽好,但久病体弱的人不能用。”
孙行者笑着说:“你不懂,大黄能利痰顺气,荡除肚子里的寒热凝结。你别管我,去取一两巴豆,去壳去膜,捶去毒性,研成细末。”
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热,有毒,能破除坚硬积聚,消除肺腑之寒,通便畅通,是‘斩关夺门’的猛将,不能随便用。”
孙行者说:“你不懂,巴豆能破结排便,缓解心胀水满。快去拿,我还有辅助的药配。”
二人立刻把两味药研成细粉。
八戒问:“还用别的药吗?”
孙行者说:“不用了。”
八戒惊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只用这两味,岂不是太省了?”
孙行者拿起一个花瓷小碗,说:“别说了,你拿这个碗,把锅底灰刮半碗过来。”
八戒问:“为什么?”
孙行者说:“药里要用。”
沙僧道:“我从没见药里加锅灰。”
孙行者说:“锅灰叫‘百草霜’,能调和各种病证,你可不知道。”
八戒果然照办,把锅底灰刮了半碗。
接着,又说:“你去取半碗马兜铃。”
八戒说:“马兜铃?我也不识。”
孙行者说:“这药能清肺降气,治咳嗽、痰多,又能化痰止喘,是很好的药。”
然后,孙行者说:“把药都准备好,现在就开始配药。”
配好药后,孙行者对国王说:“陛下,请您先饮用一杯素酒。”
唐僧说:“僧人不能饮酒,这是戒律。”
国王有些尴尬,说:“法师不饮,我们便以其他东西表示敬意。”
唐僧说:“让徒弟们代饮吧。”
国王这才高兴,转过酒杯递给了孙行者。孙行者接酒,行礼后喝了一杯。国王见他喝得爽利,又倒了第二杯。孙行者不推辞,又喝了一杯。国王笑着说:“来个‘三宝钟’!”孙行者又喝下。国王又说:“来个‘四季杯’!”
八戒在一旁见酒没到自己,忍着咽口水,见国王不断劝孙行者喝,便站起身说:“陛下,药里有马!”
孙行者一听,怕八戒说出秘密,立刻把酒递给他,八戒接过去喝,却什么也没说。
国王问:“神僧说药里有马,是哪匹马?”
孙行者接过话:“我兄弟嘴贱,一旦有好方子,就一定要说。陛下早上服药时,里面有‘马兜铃’。”
国王问太医:“马兜铃是什么药?能治什么病?”
太医答:“马兜铃味苦、寒,无毒,能止咳平喘,通气除痰,还能宽中补虚。”
国王笑道:“用得当,用得当!”
又说:“猪长老再喝一杯。”
八戒也喝了三杯。国王又给沙僧倒酒,沙僧也喝了三杯,大家坐下闲聊。
酒宴一直持续,国王又举起酒杯说:“神僧恩情如山,我实在感激不尽,就敬你这杯大酒,我要说点心里话。”
孙行者说:“什么话,我好喝。”
国王说:“我这病困扰了几年,多是忧思所致。”
孙行者笑道:“我昨天看您脉象,就知道是忧思之疾,但不知是因何事忧?”
国王说:“古人说,家丑不可外扬,但神僧是我的恩主,我只能如实相告,您不会笑话我。”
孙行者说:“怎敢笑话,您请说。”
国王说:“神僧来时,经过几个国家?”
孙行者说:“五六处。”
又问:“各国之后,称什么?”
孙行者说:“国君之后,称为正宫、东宫、西宫。”
国王说:“我不这么称呼。我把正宫叫‘金圣宫’,东宫叫‘玉圣宫’,西宫叫‘银圣宫’。现在宫里只有银后和玉后。”
孙行者问:“金圣宫去了哪?”
国王流泪道:“三年前就离开了。”
孙行者问:“到哪去了?”
国王说:“三年前端午节,我与嫔妃在御花园的海榴亭下解粽,喝雄黄酒,看龙舟比赛。突然一阵风来,半空中出现一个妖怪,自称‘赛太岁’,说他在麒麟山獬豸洞里,洞里缺一个夫人,听说我金圣宫貌美,要娶她为妻。若不尽快送给她,就要先吃了我,再吃群臣,最后把全城百姓都吃光。当时我心慌意乱,为了国家百姓,只好把金圣宫推出亭外,被那妖怪一喊,就抓走了。我从此惊恐万分,日夜忧愁,三年没睡好,才导致了现在的病。如今得神僧灵药,服下几服,体内积滞的旧物全排出,身体轻健,精神恢复,今日之命,全靠神僧相助,岂止是泰山之重!”
孙行者听了,内心激动,两口喝光杯中酒,笑着问:“陛下原来如此惊惧!幸得我相助,才得以痊愈。不知您是否想让金圣宫回来?”
国王泪如雨下:“我日夜思念,无时无刻不盼她回来,只是不知如何抓住妖怪。岂能不要她回来?”
孙行者说:“我愿意与您一起去伏妖捉鬼,救回金圣宫,如何?”
国王跪地说道:“若能救回我的妃子,我愿带着三宫九嫔,出城为民,把整个国家都交给神僧,让您做皇帝!”
八戒在一旁看到这番话,忍不住大笑:“这皇帝丢尽体统!为老婆就不要江山,还跪着和尚?”
孙行者急忙上前,把国王拉起来,说:“陛下,那妖怪自从带走金圣宫后,有没有再来过?”
国王说:“前年五月抓走,到十月来,要两个宫女,我献了两个;去年三月又来,要两个;七月又来,要两个;今年二月又来,要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孙行者说:“这么频繁来,你们害怕吗?”
国王说:“我见他来得频繁,一方面怕他,一方面害怕他有伤害之心。去年四月,我下令建了一座‘避妖楼’,只要听到风吹,就赶紧躲进去。”
孙行者说:“陛下不弃,我带您去看看避妖楼,如何?”
国王立刻牵着孙行者的手出发,众官也纷纷起身。猪八戒说:“哥哥,你这么不喝御酒,还要去翻席看什么?”
国王一听,知道八戒是嘴上不服,便下令抬了两张素桌,摆在外头等酒。
八戒这才不嚷,笑着对师父沙僧说:“翻席去吧!”
一行文武官引路,国王和孙行者穿过皇宫,来到御花园后。这里空旷无楼,孙行者问:“避妖楼在哪里?”
还没说完,就见两个太监拿着红漆木杠,抬着一块四方石板,放在空地上。
国王说:“就在这里!石板下有三丈深,里面是九间朝殿,有四个大缸,缸里装满清油,点着灯,日夜不灭。我听见风响,就躲进里面,外面的人再盖上石板。”
孙行者笑着说:“那妖怪不害你,若真要害你,你怎么藏得下去?”
刚说完,南边风声呼呼,吹得尘土飞扬,官吏们惊叫:“这和尚胡说八道,说有妖怪,妖怪就来了!”
国王吓得立刻扔了孙行者,钻进地窖,唐僧也跟进去,众官纷纷躲藏。八戒、沙僧也想逃,被孙行者拉着说:“兄弟们,别怕!我带你们认认这个妖怪,看看是什么!”
八戒说:“胡扯!认他干什么?大家躲了,师父藏了,你还要出去?太丢人了!”
八戒挣来挣去,挣不脱,被孙行者牢牢抓住。突然间,空中闪出一个妖精!
他长得又高又凶:九尺长身,双眼金光闪烁,两耳如扇,钢牙如钉。红毛乱舞,眉毛竖起,鼻子像孔,满脸青色。胳膊上有红筋青筋,十根尖爪握着长枪。穿豹皮裙子,赤脚蓬头,模样像鬼。
孙行者问:“沙僧,你认得他吗?”
沙僧说:“我从未见过他,哪认得啊?”
又问八戒:“你认得吗?”
八戒说:“我从未会过他,哪认识?”
孙行者说:“他倒像东岳天齐手下那个‘醮面金睛鬼’。”
八戒说:“不是!不是!”
孙行者问:“你怎么知道不是?”
八戒说:“我岂不知道?鬼是阴灵,只在申、酉、戌、亥四个时辰才出,今天是巳时,鬼怎么可能出来?就算有鬼,也不会驾云,最多是阵风,哪有这么狂风?说不定根本就是‘赛太岁’!”
孙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说得有道理!既然如此,你们两个在原地保护,等我上去问问这妖精的名字,好救回金圣宫!”
八戒说:“你去吧,别让别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孙行者不答,立刻腾起祥光,飞上天空。
正是一句:“安邦先治君王病,守道必须除贪念。”
究竟他飞上天后,是胜是败,能否捉到妖怪,救回金圣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