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驼罗禅性稳 脱离秽污道心清 话说三藏四众,躲离了小西天,欣然上路。行经个月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时,见了几处园林皆绿暗,一番风雨又黄昏。
三藏勒马道:“徒弟啊,天色晚矣,往那条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师父放心,若是没有借宿处,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松,老孙会做木匠,就在这路上搭个蓬庵,好道也住得年把,你忙怎的!”八戒道:“哥呀,这个所在,岂是住场!
满山多虎豹狼虫,遍地有魑魅魍魉。白日里尚且难行,黑夜里怎生敢宿?”行者道:“呆子!越发不长进了!不是老孙海口,只这条棒子-在手里,就是塌下天来,也撑得住!”
师徒们正然讲论,忽见一座山庄不远。行者道:“好了!有宿处了!”长老问:“在何处?”行者指道:“那树丛里不是个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宵,明早走路。”长老欣然促马,至庄门外下马。只见那柴扉紧闭,长老敲门道:“开门,开门。”里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头顶乌巾,身穿素服,开了门便问:
“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三藏合掌当胸,躬身施礼道:“老施主,贫僧乃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适到贵地,天晚特造尊府假宿一宵,万望方便方便。”老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却是去不得啊。此处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远。且休道前去艰难,只这个地方,已此难过。”三藏问:“怎么难过?”老者用手指道:“我这庄村西去三十余里,有一条稀柿-,山名七绝。”三藏道:“何为七绝?”老者道:“这山径过有八百里,满山尽是柿果。
古云柿树有七绝:一益寿,二多陰,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枝叶肥大,故名七绝山。我这敝处地阔人稀,那深山亘古无人走到。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将一条夹石胡同,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淘东圊也不似这般恶臭。如今正值春深,东南风大作,所以还不闻见也。”三藏心中烦闷不言。行者忍不住,高叫道:“你这老儿甚不通便!我等远来投宿,你就说出这许多话来唬人!十分你家窄逼没处睡,我等在此树下蹲一蹲,也就过了此宵,何故这般絮聒?”那老者见了他相貌丑陋,便也拧住口,惊嘬嘬的,硬着胆,喝了一声,用藜杖指定道:“你这厮,骨挝脸,磕额头,塌鼻子,凹颉腮,毛眼毛睛,痨病鬼,不知高低,尖着个嘴,敢来冲撞我老人家!”行者陪笑道:“老官儿,你原来有眼无珠,不识我这痨病鬼哩!相法云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言貌取人,干净差了,我虽丑便丑,却倒有些手段。”老者道:“你是那方人氏?姓甚名谁?有何手段?”行者笑道:“我祖居东胜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身拜灵台方寸祖,学成武艺甚全周。也能搅海降龙母,善会担山赶日头;缚怪擒魔称第一,移星换斗鬼神愁。
偷天转地英名大,我是变化无穷美石猴!”老者闻言,回嗔作喜,躬着身便教:请入寒舍安置。遂此,四众牵马挑担一齐进去,只见那荆针棘刺,铺设两边;二层门是砖石垒的墙壁,又是荆棘苫盖,入里才是三间瓦房。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又叫办饭。少顷,移过桌子,摆着许多面筋、豆腐、芋苗、萝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饭、醋烧葵汤,师徒们尽饱一餐。吃毕,八戒扯过行者背云:“师兄,这老儿始初不肯留宿,今返设此盛斋,何也?”
行者道:“这个能值多少钱!到明日,还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们哩!”八戒道:“不羞!凭你那几句大话,哄他一顿饭吃了,明日却要跑路,他又管待送你怎的?”行者道:“不要忙,我自有个处治。”
不多时,渐渐黄昏,老者又叫掌灯。行者躬身问道:“公公高姓?”老者道:“姓李。”行者道:“贵地想就是李家庄?”老者道:“不是,这里唤做驼罗庄,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别姓俱多,惟我姓李。”行者道:“李施主,府上有何善意,赐我等盛斋?”那老者起身道:“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我这里却有个妖怪,累你替我们拿拿,自有重谢。”行者就朝上唱个喏道:“承照顾了!”
八戒道:“你看他惹祸!听见说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这般亲热,预先就唱个喏!”行者道:“贤弟,你不知,我唱个喏就是下了个定钱,他再不去请别人了。”三藏闻言道:“这猴儿凡事便要自专,倘或那妖精神通广大,你拿他不住,可不是我出家人打诳语么?”行者笑道:“师父莫怪,等我再问了看。”那老者道:
“还问甚?”行者道:“你这贵处,地势清平,又许多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之方,有甚么妖精,敢上你这高门大户?”老者道:“实不瞒你说,我这里久矣康宁。只这三年六月间,忽然一阵风起,那时人家甚忙,打麦的在场上,插秧的在田里,俱着了慌,只说是天变了。谁知风过处,有个妖精将人家牧放的牛马吃了,猪羊吃了,见鸡鹅囫囵咽,遇男女夹活吞。自从那次,这二年常来伤害。长老啊,你若有手段,拿了他,扫净此土,我等决然重谢,不敢轻慢。”行者道:“这个却是难拿。”八戒道:“真是难拿,难拿!我们乃行脚僧,借宿一宵,明日走路,拿甚么妖精!”老者道:“你原来是骗饭吃的和尚!初见时夸口弄舌,说会换斗移星,降妖缚怪,及说起此事,就推却难拿!”行者道:“老儿,妖精好拿。只是你这方人家不齐心,所以难拿。”老者道:“怎见得人心不齐?”行者道:“妖精搅扰了三年,也不知伤害了多少生灵。
我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五百家可凑五百两银子,不拘到那里,也寻一个法官把妖拿了,却怎么就甘受他三年磨折?”老者道:“若论说使钱,好道也羞杀人!我们那家不花费三五两银子!前年音访着山南里有个和尚,请他到此拿妖,未曾得胜。”
行者道:“那和尚怎的拿来?”老者道:“那个僧伽,披领袈裟。先谈《孔雀》,后念《法华》。香焚炉内,手把铃拿。正然念处,惊动妖邪。风生云起,径至庄家。僧和怪斗,其实堪夸:一递一拳捣,一递一把抓。和尚还相应,相应没头发。须臾妖怪胜,径直返烟霞,原来晒干疤。我等近前看,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行者笑道:“这等说,吃了亏也。”老者道:“他只拚得一命,还是我们吃亏:与他买棺木殡葬,又把些银子与他徒弟。那徒弟心还不歇,至今还要告状,不得干净!”行者道:“再可曾请甚么人拿他?”老者道:“旧年又请了一个道士。”行者道:“那道士怎么拿他?”老者道:“那道士: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狂风滚滚,黑雾迷迷。即与道士,两个相持。斗到天晚,怪返云霓。乾坤清朗朗,我等众人齐。出来寻道士,-死在山溪。捞得上来大家看,却如一个落汤鸡!”
行者笑道:“这等说,也吃亏了。”老者道:“他也只舍得一命,我们又使彀闷数钱粮。”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等我替你拿他来。”老者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得他,我请几个本庄长者与你写个文书。若得胜,凭你要多少银子相谢,半分不少;如若有亏,切莫和我等放赖,各听天命。”行者笑道:“这老儿被人赖怕了。我等不是那样人,快请长者去。”
那老者满心欢喜,即命家僮请几个左邻右舍,表弟姨兄,亲家朋友,共有八九位老者,都来相见。会了唐僧,言及拿妖一事,无不欣然。众老问:“是那一位高徒去拿?”行者叉手道:“是我小和尚。”众老悚然道:“不济!不济!那妖精神通广大,身体狼。你这个长老,瘦瘦小小,还不彀他填牙齿缝哩!”行者笑道:“老官儿,你估不出人来。我小自小,结实,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气在内哩!”众老见说只得依从道:“长老,拿住妖精,你要多少谢礼?”行者道:“何必说要甚么谢礼!俗语云,说金子幌眼,说银子傻白,说铜钱腥气!我等乃积德的和尚,决不要钱。”
众老道:“既如此说,都是受戒的高僧。既不要钱,岂有空劳之理!我等各家俱以鱼田为活,若果降了妖孽,净了地方,我等每家送你两亩良田,共凑一千亩,坐落一处,你师徒们在上起盖寺院,打坐参禅,强似方上云游。”行者又笑道:“越不停当!但说要了田,就要养马当差,纳粮办草,黄昏不得睡,五鼓不得眠,好倒弄杀人也!”众老道:“诸般不要,却将何谢?”行者道:
“我出家人,但只是一茶一饭,便是谢了。”众老喜道:“这个容易,但不知你怎么拿他。”行者道:“他但来,我就拿住他。”众老道:“那怪大着哩!上拄天,下拄地;来时风,去时雾,你却怎生近得他?”行者笑道:“若论呼风驾雾的妖精,我把他当孙子罢了;若说身体长大,有那手段打他!”
正讲处,只听得呼呼风响,慌得那八九个老者,战战兢兢道:“这和尚盐酱口!说妖精,妖精就来了!”那老李开了腰门,把几个亲戚连唐僧都叫:“进来!进来!妖怪来了!”唬得那八戒也要进去,沙僧也要进去。行者两只手扯住两个道:“你们忒不循理!出家人,怎么不分内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里,看看是个甚么妖精。”八戒道:“哥啊,他们都是经过帐的,风响便是妖来。他都去躲,我们又不与他有亲,又不相识,又不是交契故人,看他做甚?”原来行者力量大,不容说,一把拉在天井里站下。那阵风越发大了,好风:倒树摧林狼虎忧,播江搅海鬼神愁。掀翻华岳三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村舍人家皆闭户,满庄儿女尽藏头。黑云漠漠遮星汉,灯火无光遍地幽。慌得那八戒战战兢兢,伏之于地,把嘴拱开土,埋在地下,却如钉了钉一般。沙僧蒙着头脸,眼也难睁。
行者闻风认怪,一霎时风头过处,只见那半空中隐隐的两盏灯来,即低头叫道:“兄弟们!风过了,起来看!”那呆子扯出嘴来,抖抖灰土,仰着脸朝天一望,见有两盏灯光,忽失声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来是个有行止的妖精!该和他做朋友!”沙僧道:“这般黑夜,又不曾觌面相逢,怎么就知好歹?”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烛,无烛则止。你看他打一对灯笼引路,必定是个好的。”沙僧道:“你错看了,那不是一对灯笼,是妖精的两只眼亮。”这呆子就唬矮了三寸,道:“爷爷呀!眼有这般大啊,不知口有多少大哩!”行者道:“贤弟莫怕。你两个护持着师父,待老孙上去讨他个口气,看他是甚妖精。”八戒道:“哥哥,不要供出我们来。”好行者,纵身打个唿哨跳到空中,执铁棒厉声高叫道:“慢来!慢来!有吾在此!”那怪见了,挺住身躯,将一根长枪乱舞。行者执了棍势问道:“你是那方妖怪?何处精灵?”那怪更不答应,只是舞枪。行者又问,又不答,只是舞枪。
行者暗笑道:“好是耳聋口哑!不要走!看棍!”那怪更不怕,乱舞枪遮拦。在那半空中,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三更时分,未见胜败。八戒沙僧在李家天井里看得明白,原来那怪只是舞枪遮架,更无半分儿攻杀,行者一条棒不离那怪的头上。八戒笑道:“沙僧,你在这里护持,让老猪去帮打帮打,莫教那猴子独干这功,领头一钟酒。”好呆子,就跳起云头,赶上就筑,那怪物又使一条枪抵住。两条枪,就如飞蛇掣电。八戒夸奖道:“这妖精好枪法!不是山后枪,乃是缠丝枪,也不是马家枪,却叫做个软柄枪!”行者道:“呆子莫胡谈!那里有个甚么软柄枪!”八戒道:“你看他使出枪尖来架住我们,不见枪柄,不知收在何处。”行者道:“或者是个软柄枪。但这怪物还不会说话,想是还未归人道,陰气还重,只怕天明时阳气胜,他必要走。但走时,一定赶上,不可放他。”八戒道:“正是!正是!”
又斗多时,不觉东方发白,那怪不敢恋战,回头就走。行者与八戒一齐赶来,忽闻得污秽之气旭人,乃是七绝山稀柿-也。八戒道:“是那家淘毛厕哩!哏!臭气难闻!”行者侮着鼻子只叫:“快快赶妖精!快快赶妖精!”那怪物撺过山去,现了本象,乃是一条红鳞大蟒。你看他:眼射晓星,鼻喷朝雾。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头戴一条肉角,好便似千千块玛瑙攒成;身披一派红鳞,却就如万万片胭脂砌就。盘地只疑为锦被,飞空错认作虹霓。歇卧处有腥气冲天,行动时有赤云罩体。大不大,两边人不见东西;长不长,一座山跨占南北。八戒道:“原来是这般一个长蛇!若要吃人啊,一顿也得五百个,还不饱足!”行者道:“那软柄枪乃是两条信。我们赶他软了,从后打出去!”这八戒纵身赶上,将钯便筑。那怪物一头钻进窟里,还有七八尺长尾巴丢在外边。八戒放下钯,一把挝住道:“着手!
着手!”尽力气往外乱扯,莫想扯得动一毫。行者笑道:“呆子!
放他进去,自有处置,不要这等倒扯蛇。”八戒真个撒了手,那怪缩进去了。八戒怨道:“才不放手时,半截子已是我们的了!
是这般缩了,却怎么得他出来?这不是叫做没蛇弄了?”行者道:“这厮身体狼-,窟袕窄小,断然转身不得,一定是个照直撺的,定有个后门出头。你快去后门外拦住,等我在前门外打。”那呆子真个一溜烟,跑过山去,果见有个孔窟,他就扎定脚。还不曾站稳,不期行者在前门外使棍子往里一捣,那怪物护疼,径往后门撺出。八戒未曾防备,被他一尾巴打了一跌,莫能挣挫得起,睡在地下忍疼。行者见窟中无物,搴着棍,穿进去叫赶妖怪。那八戒听得吆喝,自己害羞,忍着疼爬起来,使钯乱扑。行者见了笑道:“妖怪走了,你还扑甚的了?”八戒道:“老猪在此打草惊蛇哩!”行者道:“活呆子!快赶上!”
二人赶过涧去,见那怪盘做一团,竖起头来,张开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后便退。这行者反迎上前,被他一口吞之。
八戒捶胸跌脚大叫道:“哥耶!倾了你也!”行者在妖精肚里,支着铁棒道:“八戒莫愁,我叫他搭个桥儿你看!”那怪物躬起腰来,就似一道路东虹,八戒道:“虽是象桥,只是没人敢走。”行者道:“我再叫他变做个船儿你看!”在肚里将铁棒撑着肚皮。
那怪物肚皮贴地,翘起头来,就似一只赣保船,八戒道:“虽是象船,只是没有桅篷,不好使风。”行者道:“你让开路,等我叫他使个风你看。”又在里面尽着力把铁棒从脊背上一搠将出去,约有五七丈长,就似一根桅杆。那厮忍疼挣命,往前一撺,比使风更快,撺回旧路,下了山有二十余里,却才倒在尘埃,动荡不得,呜呼丧矣。八戒随后赶上来,又举钯乱筑。行者把那物穿了一个大洞,钻将出来道:“呆子!他死也死了,你还筑他怎的?”八戒道:“哥啊,你不知我老猪一生好打死蛇?”遂此收了兵器,抓着尾巴,倒拉将来。
却说那驼罗庄上李老儿与众等对唐僧道:“你那两个徒弟,一夜不回,断然倾了命也。”三藏道:“决不妨事,我们出去看看。”须臾间,只见行者与八戒拖着一条大蟒,吆吆喝喝前来,众人却才欢喜。满庄上老幼男女都来跪拜道:“爷爷!正是这个妖精,在此伤人!今幸老爷施法,斩怪除邪,我辈庶各得安生也!”众家都是感激,东请西邀,各各酬谢。师徒们被留住五七日,苦辞无奈,方肯放行。又各家见他不要钱物,都办些干粮果品,骑骡压马,花红彩旗,尽来饯行。此处五百人家,到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喜喜欢欢,不时到了七绝山稀柿同口。三藏闻得那般恶秽,又见路道填塞,道:“悟空,似此怎生度得?”行者侮着鼻子道:“这个却难也。”三藏见行者说难,便就眼中垂泪。李老儿与众上前道:“老爷勿得心焦。我等送到此处,都已约定意思了。令高徒与我们降了妖精,除了一庄祸害,我们各办虔心,另开一条好路,送老爷过去。”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俱言之欠当。你初然说这山径过有八百里,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那里会开山凿路!若要我师父过去,还得我们着力,你们都成不得。”三藏下马道:“悟空,怎生着力么!”行者笑道:“眼下就要过山,却也是难,若说再开条路,却又难也。须是还从旧胡同过去,只恐无人管饭。”李老儿道:“长老说那里话!凭你四位担搁多少时,我等俱养得起,怎么说无人管饭!”行者道:“既如此,你们去办得两石米的干饭,再做些蒸饼馍馍来,等我那长嘴和尚吃饱了,变了大猪,拱开旧路,我师父骑在马上,我等扶持着,管情过去了。”八戒闻言道:“哥哥,你们都要图个干净,怎么独教老猪出臭?”三藏道:“悟能,你果有本事拱开胡同,领我过山,注你这场头功。”八戒笑道:“师父在上,列位施主们都在此休笑话,我老猪本来有三十六般变化,若说变轻巧华丽飞腾之物,委实不能;若说变山,变树,变石块,变土墩,变赖象、科猪、水牛、骆驼,真个全会。只是身体变得大,肚肠越发大,须是吃得饱了,才好干事。”众人道:“有东西!有东西!我们都带得有干粮果品,烧饼——在此。原要开山相送的,且都拿出来,凭你受用。待变化了,行动之时,我们再着人回去做饭送来。”八戒满心欢喜,脱了皂直裰,丢了九齿钯,对众道:“休笑话,看老猪干这场臭功。”好呆子,捻着诀,摇身一变,果然变做一个大猪,真个是嘴长毛短半脂膘,自幼山中食药苗。黑面环睛如日月,圆头大耳似芭蕉。修成坚骨同天寿,炼就粗皮比铁牢——鼻音呱诂叫,喳喳喉响喷喁哮。白蹄四只高千尺,剑鬣长身百丈饶。从见人间肥豕彘,未观今日老猪魈。唐僧等众齐称赞,羡美天蓬法力高。孙行者见八戒变得如此,即命那些相送人等,快将干粮等物推攒一处,叫八戒受用。那呆子不分生熟,一涝食之,却上前拱路。行者叫沙僧脱了脚,好生挑担,请师父稳坐雕鞍,他也脱了靴鞋,吩咐众人回去:“若有情,快早送些饭来与我师弟接力。”那些人有七八百相送随行,多一半有骡马的,飞星回庄做饭;还有三百人步行的,立于山下遥望他行。原来此庄至山,有三十余里,待回取饭来,又三十余里,往回担搁,约有百里之遥,他师徒们已此去得远了。众人不舍,催趱骡马进胡同,连夜赶至,次日方才赶上,叫道:“取经的老爷,慢行慢行!我等送饭来也!”长老闻言,谢之不尽道:“真是善信之人!”叫八戒住了,再吃些饭食壮神。那呆子拱了两日,正在饥饿之际,那许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饭食,他也不论米饭、面饭,收积来一涝用之,饱餐一顿,却又上前拱路。三藏与行者、沙僧谢了众人,分手两别。正是:驼罗庄客回家去,八戒开山过同来。
三藏心诚神力拥,悟空法显怪魔衰。千年稀柿今朝净,七绝胡同此日开。六欲尘情皆剪绝,平安无阻拜莲台。这一去不知还有多少路程,还遇甚么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唐僧师徒离开小西天后,一路前行。走了一个多月,正值春天,山花盛开,绿意盎然,可不时又刮起阵阵风雨,黄昏时分,天色昏暗。
唐僧勒住马缰,问道:“徒弟们,天黑了,咱们往哪边去歇脚呢?”孙悟空笑道:“师父放心,若是没有地方住,我三人各有本事——八戒砍草,沙僧搬松树,老孙会做木工,就在路上搭个茅棚,也好住了个把月,你何必发愁呢?”八戒却皱着眉头说:“哥啊,这地方可不安全!山里全是老虎、豹子、狼和野兽,地上还藏着魑魅魍魉。白天都走得很艰难,夜里怎么敢住?”孙悟空哈哈笑着:“呆子!你真是越来越笨了!我可不是随便说的,只要我这根棒子在手里,就算是把天塌下来,也能撑住!”
师徒们正说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座小山庄。孙悟空大喜:“好了!有地方住了!”唐僧问:“在哪里?”孙悟空指着树丛说道:“那棵大树旁边,不是有个村子?我们去借宿一夜,明天再走。”唐僧欣然下马,来到庄门口。只见木门紧闭,他敲了敲门:“开门!开门!”门里走出一位老者,拄着藜杖,穿著素色布衣,头上戴乌巾,脚蹬蒲鞋,开门后问道:“是谁这么大声嚷嚷?”
唐僧合掌施礼:“老先生,贫僧是东土派往西天取经的和尚,今晚天色已晚,特来贵府借宿一晚,望您多多方便。”
老者冷笑道:“和尚,你要去西天取经,可别想走。这里就是小西天,再往西天走,路途遥远,就算走过去也十分艰难。更别说,就这地方本身,就已险恶难行了。”唐僧问:“怎会如此?”老者指着说:“从我们村子往西三十里,有一条叫‘七绝山’的小路,山路绵延八百里,整座山遍地都是柿子。古书有言,柿树有‘七绝’:一能延年益寿,二多阴凉,三无鸟巢,四无虫害,五落叶好看,六果实香甜,七枝叶肥大,所以叫七绝山。我们这里地广人稀,那深山几百年都没人去,每年熟透的柿子落满路上,把一条石缝小路给堵满了,又经风吹雨淋,霉变发臭,成了到处都是脏污的‘稀屎路’。特别是刮起西风时,那股臭气比洗马桶还难闻。如今正值春天,东南风大,所以还没闻到,但过不了多久,气味就会扑鼻而来。”
唐僧听了心里烦闷,没说话。孙悟空忍不住大声嚷道:“老头子,你真不通事理!我们远道而来,就为了借宿一晚,你却说这么多吓人的话!你家小地方,连个铺床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就在树下蹲一下,也就罢了,何必多此一举?”老者见孙悟空相貌丑陋,更不高兴,狠狠瞪他一眼,指着鼻子说:“你个混蛋!脸塌鼻凹,眼窝深陷,嘴尖得像刺猬,浑身是毛,是痨病鬼,不懂规矩,竟敢来冒犯我老人家!”
孙悟空连忙赔笑:“老人家,您眼瞎心盲,认错了人!相术有云:外貌古怪,藏宝在石中。您若只看外表,就错了——我虽然长得丑,但本事可不差。”老者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本事?”孙悟空笑着答道:“我祖籍东胜神洲花果山,自小修道,拜灵台方寸山为师,武艺通神。我能搅海降龙母,能担山赶日头,能擒怪缚魔,能移星换斗,连鬼神都害怕。我是变化无方的美猴王!”
老者一听,立刻转怒为喜,连忙请他们进屋,热情招待。
四人进入庄中,只见院里荆棘丛生,门是砖石砌成,上覆荆棘,院内三间瓦房,老者连忙摆上椅子,泡茶,又叫人备饭。不久,饭菜摆上来了:面筋、豆腐、芋头、萝卜、辣芥、蔓菁、香米饭、醋烧葵菜,师徒们吃得饱饱的。
吃罢,八戒凑近孙悟空,小声说:“师兄,这老家伙当初不肯留我们,现在反倒大摆宴席,图个啥?”
孙悟空笑道:“这饭能值几个钱?明天咱们一走,他还得送十果十菜呢!”
八戒笑骂:“你那套大话哄人吃饭,明天就得走,他要你啥?能送你啥?”
孙悟空说:“别急,我自有办法。”
傍晚,老者又叫人点灯。孙悟空躬身问:“公公姓啥?”
老者答:“姓李。”
孙悟空说:“那这地方不就是李家庄?”
老者摇头:“不,叫驼罗庄,住着五百多户人家,姓别的多,只有我姓李。”
孙悟空问:“李家有啥好意,请我们吃这么好的饭?”
老者起身说:“刚才听你说会降妖除怪,我这儿有个妖怪,害了我们好几年,麻烦你帮我们除掉,定有重谢。”
孙悟空连忙拱手:“承蒙厚待,我一定尽力!”
八戒不爽地说:“你看,他一听说能降妖,立刻亲热起来,真要惹祸!”
孙悟空说:“贤弟,你不懂啊,我向他拱手,就等于下定金,他再不可能请别人了。”
唐僧听后皱眉:“这猴儿凡事要自己专断。万一那妖怪神通广大,你抓不住,岂不是出家人说谎么?”
孙悟空笑道:“师父莫怪,等我问清楚再决定。”
老者问:“你还问啥?”
孙悟空说:“你这地方地势平安,人多聚居,哪里会有什么妖怪敢骚扰?”
老者叹道:“实不相瞒,我们这里一向平安,可三年前六月,突然一阵大风吹过,当时各家忙得不可开交——打麦的在场上,插秧的在田里,都惊慌起来,说天要变了。结果风起之后,那妖怪竟把人家的牛、马、猪、羊、鸡、鹅全吃了,还活活吞人!从那以后,这二年就不断来害人。如果师父真有本事,能将它制服,我等必重谢不吝!”
孙悟空说:“这妖怪倒是不好对付。”
八戒叹气:“真难啊!我们只是路上的和尚,借个夜宿,明天就走,哪有时间对付妖怪?”
老者不服气:“你倒是说说,初见时你吹得天花乱坠,说能移星换斗,降妖缚魔,如今一提这事,就推说难办!”
孙悟空说:“老伯,其实妖怪好抓,只是你们人心不齐,才难对付。”
老者问:“怎么看出不齐心?”
孙悟空说:“妖怪害了三年,害了多少人命。我算了一下,每家出一两银子,五百户就能凑五百两,无论去哪儿,找个法官抓了他,岂不是省了三年苦痛?”
老者摇头:“谈钱不体面!我们每家花三五两已经是心痛了。前年请过一个和尚来,结果没打赢。”
孙悟空问:“那和尚怎么打的?”
老者说:“那个僧人穿袈裟,先念《孔雀经》,再念《法华经》,香炉里烧香,手里拿铃铛。正念着,突然风起云涌,妖怪突然扑来,僧人与怪打起来——你来我往,一拳一抓。结果和尚被打得满头是伤,头发全没了,最后妖怪胜了,化作烟雾飞走。我们后来去看,那和尚光头被打得像烂西瓜!”
孙悟空笑道:“这也吃亏啊。”
老者说:“那和尚也只拼了一命,我们反而吃了亏,还得买棺材安葬,又给徒弟送钱。那徒弟心还没死,至今还在告状,害得我们没法清净。”
孙悟空问:“后来有请别的师傅吗?”
老者答:“去年请了个道士。”
孙悟空问:“道士怎么对付的?”
老者说:“道士头戴金冠,身穿法衣,敲令牌,洒符水,驱使神将,把妖怪捉住。狂风大作,黑雾弥漫,两人对打到天黑,妖怪逃回云端。我们去接,发现道士已经死在山溪里,捞上来一看,像只落汤鸡!”
孙悟空笑:“这也亏了。”
老者说:“道士也只拼了一命,我们却花了不少钱粮。”
孙悟空说:“没关系,我来替你们除掉他。”
老者高兴地说:“你要是真能赢,我请村里八九位长者给你写个文书。赢了,你随心要多少银子,一分不少;输了,你也不许赖账,听天由命。”
孙悟空笑道:“这老头子被赖怕了。我们不是那种人,快请各位长者来吧。”
老者立刻请来八九位长者,大家听后都点头。
当晚,师徒们宿在驼罗庄。第二天,老人们发现孙悟空和八戒一夜没归,纷纷担忧:“你们两个徒弟,一夜不回,恐怕命都丢了!”
唐僧说:“别担心,我们出去看看。”
不一会儿,只见孙悟空和八戒拖着一条巨蟒,吆喝着走了进来,众人这才欣喜,纷纷跪拜道:“爷爷!正是这个妖怪害人!如今有您降妖除魔,我们才得平安!”
全村老少感恩戴德,东请西邀,纷纷送礼相谢。师徒们被留下五七天,再三推辞,才被放行。大家看到他们不收一分钱,都拿出干粮水果,骑着骡马,挂彩旗,来送行。五百户人家,竟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欢声笑语,到了七绝山的“稀柿口”,唐僧闻到那恶臭,见路道被堵满,心生忧虑,对孙悟空说:“悟空,这样下去,怎么过得了?”
孙悟空鼻子一皱,叹道:“这可难了。”
唐僧见他愁眉不展,也忍不住落泪。
老者连忙劝道:“老爷别着急,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您的徒弟除掉妖怪,扫清了灾祸,我们各自虔诚,重新开一条好路,送您过去。”
孙悟空笑着说:“你这老头儿,说的不对!你当初说这条路长八百里,你们哪是大禹神兵,能开山凿路?如果要我师父过去,还得我们动手,你们根本成不了!”
唐僧下马问:“悟空,咱们怎么动手啊?”
孙悟空笑着说:“现在走这路难,如果再开一条路,就更难。咱们只能从旧路走,只是怕没人管饭。”
老者说:“长老说的哪话!无论你们耽搁多久,我们都养得起,怎么可能没人管饭?”
孙悟空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准备两石干饭,再蒸些饼馍,等我那位‘长嘴和尚’吃饱了,变成大猪,拱开旧路。我师父骑马,我们扶着,自然能过去。”
八戒听了说:“哥,大家都要好处,怎么让我老猪一个人出臭?”
唐僧说:“悟能,你若真能拱开路,领我过山,可得头功!”
八戒笑答:“师父在上,各位施主别笑话我,我本来会三十六种变化,说变轻巧飞腾的物件,不行;可变山、变树、变石头、变土墩、变大象、变牛、变骆驼,全会!只是变大了,肚子也变大,得吃够了才有力气干活。”
大家纷纷说:“有东西!有东西!我们都有干粮,烧饼在此,原来是要开山送行的,一起拿出来,够你吃。”
八戒高兴极了,脱了衣服,扔了九齿耙,对众人说:“别笑,看我老猪干这‘臭’活!”
他掐了个诀,一摇身,果然变成一头巨猪!
那猪脸长毛短,半边油光,黑脸环眼,像日月一般耀眼,圆头大耳,如芭蕉,脊骨坚硬,皮肤如铁,鼻子长,叫声呱呱,喉咙如雷,白蹄高举,身形百丈,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猪!
唐僧等人齐声称赞:“这法力,真如天蓬将军!”
孙悟空见此情景,便让送行的人赶紧将干粮堆在一起,让八戒吃饱。八戒不分生熟,一通吃下,然后开始拱路。
孙悟空叫沙僧脱鞋,背好行囊,让师父坐在马背上,自己也脱了鞋,对众人说:“如果有情,趁早送些饭来,让师弟接力。”
三百人步行,七八百人有骡马,有的立刻回村做饭;有的在山下远远望着。从驼罗庄到山口有三十里,回村做饭又三十里,来回百里,他们一路前行,早就走远了。
人们舍不得,连夜赶回,次日才追上,大声喊道:“取经的老爷,慢点走!我们送饭来了!”
唐僧听了,感激不尽:“真是善心之人!”
叫八戒停下,再吃些饭,补充体力。
八戒拱了两天,正饿得不行,人家送的饭多得有七八石,不论米饭面食,他都收下,饱餐一顿,又继续拱路。
唐僧与孙悟空、沙僧感谢众人,终于告别。
这一去不知还有多远,还会遇到什么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尾联:驼罗庄客回家去,八戒开山过同来。
唐僧心诚神力拥,孙悟空法显怪魔衰。
千年稀柿今朝净,七绝胡同此日开。
六欲尘情皆剪绝,平安无阻拜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