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搅乱大乾坤 一体难修真寂灭 这行者与沙僧拜辞了菩萨,纵起两道祥光,离了南海。原来行者筋斗云快,沙和尚仙云觉迟,行者就要先行。沙僧扯住道:“大哥不必这等藏头露尾,先去安根,待小弟与你一同走。”
大圣本是良心,沙僧却有疑意,真个二人同驾云而去。不多时,果见花果山,按下云头,二人洞外细看,果见一个行者,高坐石台之上,与群猴饮酒作乐。模样与大圣无异:也是黄发金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条儿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也是这等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这大圣怒发,一撒手,撇了沙和尚,掣铁棒上前骂道:“你是何等妖邪,敢变我的相貌,敢占我的儿孙,擅居吾仙洞,擅作这威福!”那行者见了,公然不答,也使铁棒来迎。二行者在一处,果是不分真假,好打呀:两条棒,二猴精,这场相敌实非轻。都要护持唐御弟,各施功绩立英名。真猴实受沙门教,假怪虚称佛子情。盖为神通多变化,无真无假两相平。一个是混元一气齐天圣,一个是久炼千灵缩地精。这个是如意金箍棒,那个是随心铁杆兵。隔架遮拦无胜败,撑持抵敌没输赢。先前交手在洞外,少顷争持起半空。他两个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内。沙僧在旁,不敢下手,见他们战此一场,诚然难认真假,欲待拔刀相助,又恐伤了真的。忍耐良久,且纵身跳下山崖,使降妖宝杖,打近水帘洞外,惊散群妖,掀翻石凳,把饮酒食肉的器皿,尽情打碎,寻他的青毡包袱,四下里全然不见。原来他水帘洞本是一股瀑布飞泉,遮挂洞门,远看似一条白布帘儿,近看乃是一股水脉,故曰水帘洞。沙僧不知进步来历,故此难寻。即便纵云,赶到九霄云里,轮着宝杖,又不好下手。大圣道:“沙僧,你既助不得力,且回复师父,说我等这般这般,等老孙与此妖打上南海落伽山菩萨前辨个真假。”道罢,那行者也如此说。沙僧见两个相貌、声音,更无一毫差别,皂白难分,只得依言,拨转云头,回复唐僧不题。
你看那两个行者,且行且斗,直嚷到南海,径至落伽山,打打骂骂,喊声不绝。早惊动护法诸天,即报入潮音洞里道:“菩萨,果然两个孙悟空打将来也。”那菩萨与木叉行者、善财童子、龙女降莲台出门喝道:“那孽畜那里走!”这两个递相揪住道:“菩萨,这厮果然象弟子模样。才自水帘洞打起,战斗多时,不分胜负。沙悟净肉眼愚蒙,不能分识,有力难助,是弟子教他回西路去回复师父,我与这厮打到宝山,借菩萨慧眼,与弟子认个真假,辨明邪正。”道罢,那行者也如此说一遍。众诸天与菩萨都看良久,莫想能认。菩萨道:“且放了手,两边站下,等我再看。”果然撒手,两边站定。这边说:“我是真的!”那边说:“他是假的!”
菩萨唤木叉与善财上前,悄悄吩咐:“你一个帮住一个,等我暗念《紧箍儿咒》,看那个害疼的便是真,不疼的便是假。”他二人果各帮一个。菩萨暗念真言,两个一齐喊疼,都抱着头,地下打滚,只叫:“莫念!莫念!”菩萨不念,他两个又一齐揪住,照旧嚷斗。菩萨无计奈何,即令诸天木叉,上前助力。众神恐伤真的,亦不敢下手。菩萨叫声“孙悟空”,两个一齐答应。菩萨道:“你当年官拜弼马温,大闹天宫时,神将皆认得你,你且上界去分辨回话。”这大圣谢恩,那行者也谢恩。
二人扯扯拉拉,口里不住的嚷斗,径至南天门外,慌得那广目天王帅马赵温关四大天将,及把门大小众神,各使兵器挡住道:“那里走!此间可是争斗之处?”大圣道:“我因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在路上打杀贼徒,那三藏赶我回去,我径到普陀崖见观音菩萨诉苦,不想这妖精,几时就变作我的模样,打倒唐僧,抢去包袱。有沙僧至花果山寻讨,只见这妖精占了我的巢袕,后到普陀崖告请菩萨,又见我侍立台下,沙僧诳说是我驾筋斗云,又先在菩萨处遮饰。菩萨却是个正明,不听沙僧之言,命我同他到花果山看验。原来这妖精果象老孙模样,才自水帘洞打到普陀山见菩萨,菩萨也难识认,故打至此间,烦诸天眼力,与我认个真假。”说罢,那行者也似这般这般说了一遍。众天神看彀多时,也不能辨,他两个吆喝道:“你们既不能认,让开路,等我们去见玉帝!”众神搪抵不住,放开天门,直至灵霄宝殿,马元帅同张葛许邱四天师奏道:“下界有一般两个孙悟空,打进天门,口称见王。”说不了,两个直嚷将进来,唬得那玉帝即降立宝殿,问曰:“你两个因甚事擅闹天宫,嚷至朕前寻死!”大圣口称:“万岁!万岁!臣今皈命,秉教沙门,再不敢欺心诳上,只因这个妖精变作臣的模样。”如此如彼,把前情备陈了一遍,“指望与臣辨个真假!”那行者也如此陈了一遍。玉帝即传旨宣托塔李天王,教:“把照妖镜来照这厮谁真谁假,教他假灭真存。”天王即取镜照住,请玉帝同众神观看。镜中乃是两个孙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发不差。玉帝亦辨不出,赶出殿外。这大圣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欢喜,揪头抹颈,复打出天门,坠落西方路上道:“我和你见师父去!我和你见师父去!”
却说那沙僧自花果山辞他两个,又行了三昼夜,回至本庄,把前事对唐僧说了一遍。唐僧自家悔恨道:“当时只说是孙悟空打我一棍,抢去包袱,岂知却是妖精假变的行者!”沙僧又告道:“这妖又假变一个长老,一匹白马,又有一个八戒挑着我们包袱,又有一个变作是我。我忍不住恼怒,一杖打死,原是一个猴精。因此惊散,又到菩萨处诉苦。菩萨着我与师兄又同去识认,那妖果与师兄一般模样。我难助力,故先来回复师父。”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八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应了这施主家婆婆之言了!他说有几起取经的,这却不又是一起?”那家子老老小小的,都来问沙僧:“你这几日往何处讨盘缠去的?”沙僧笑道:“我往东胜神洲花果山寻大师兄取讨行李,又到南海普陀山拜见观音菩萨,却又到花果山,方才转回至此。”那老者又问:“往返有多少路程?”沙僧道:“约有二十余万里。”老者道:“爷爷呀,似这几日,就走了这许多路,只除是驾云,方能彀得到!”八戒道:“不是驾云,如何过海?”沙僧道:“我们那算得走路,若是我大师兄,只消一二日,可往回也。”那家子听言,都说是神仙,八戒道:“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们的晚辈哩!”
正说间,只听半空中喧哗人嚷,慌得都出来看,却是两个行者打将来。八戒见了,忍不住手痒道:“等我去认认看。”好呆子,急纵身跳起,望空高叫道:“师兄莫嚷,我老猪来也!”那两个一齐应道:“兄弟,来打妖精!来打妖精!”那家子又惊又喜道:“是几位腾云驾雾的罗汉歇在我家!就是发愿斋僧的,也斋不着这等好人!”更不计较茶饭,愈加供养,又说:“这两个行者只怕斗出不好来,地覆天翻,作祸在那里!”三藏见那老者当面是喜,背后是忧,即开言道:“老施主放心,莫生忧叹。贫僧收伏了徒弟,去恶归善,自然谢你。”那老者满口回答道:“不敢!不敢!”沙僧道:“施主休讲,师父可坐在这里,等我和二哥去,一家扯一个来到你面前,你就念念那话儿,看那个害疼的就是真的,不疼的就是假的。”三藏道:“言之极当。”沙僧果起在半空道:“二位住了手,我同你到师父面前辨个真假去。”这大圣放了手,那行者也放了手。沙僧搀住一个,叫道:“二哥,你也搀住一个。”果然搀住,落下云头,径至草舍门外。三藏见了,就念《紧箍儿咒》,二人一齐叫苦道:“我们这等苦斗,你还咒我怎的?莫念!莫念!”那长老本心慈善,遂住了口不念,却也不认得真假。他两个挣脱手,依然又打。这大圣道:“兄弟们,保着师父,等我与他打到阎王前折辨去也!”那行者也如此说,二人抓抓——,须臾又不见了。八戒道:“沙僧,你既到水帘洞,看见假八戒挑着行李,怎么不抢将来?”沙僧道:“那妖精见我使宝杖打他假沙僧,他就乱围上来要拿,是我顾性命走了。及告菩萨,与行者复至洞口,他两个打在空中,是我去掀翻他的石凳,打散他的小妖,只见一股瀑布泉水流,竟不知洞门开在何处,寻不着行李,所以空手回复师命也。”八戒道:“你原来不晓得。
我前年请他去时,先在洞门外相见,后被我说泛了他,他就跳下,去洞里换衣来时,我看见他将身往水里一钻,那一股瀑布水流,就是洞门。想必那怪将我们包袱收在那里面也。”三藏道:“你既知此门,你可趁他都不在家,可先到他洞里取出包袱,我们往西天去罢。他就来,我也不用他了。”八戒道:“我去。”沙僧说:“二哥,他那洞前有千数小猴,你一人恐弄他不过,反为不美。”八戒笑道:“不怕!不怕!”急出门,纵着云雾,径上花果山寻取行李不题。
却说那两个行者又打嚷到陰山背后,唬得那满山鬼战战兢兢,藏藏躲躲。有先跑的,撞入陰司门里,报上森罗宝殿道:
“大王,背陰山上,有两个齐天大圣打得来也!”慌得那第一殿秦广王传报与二殿楚江王、三殿宋帝王、四殿卞城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平等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忤官王、十殿转轮王。一殿转一殿,霎时间,十王会齐,又着人飞报与地藏王。尽在森罗殿上,点聚陰兵,等擒真假。只听得那强风滚滚,惨雾漫漫,二行者一翻一滚的,打至森罗殿下。陰君近前挡住道:“大圣有何事,闹我幽冥?”这大圣道:“我因保唐僧西天取经,路过西梁国,至一山,有强贼截劫我师,是老孙打死几个,师父怪我,把我逐回。我随到南海菩萨处诉告,不知那妖精怎么就绰着口气,假变作我的模样,在半路上打倒师父,抢夺了行李。师弟沙僧,向我本山取讨包袱,这妖假立师名,要往西天取经。沙僧跑遁至南海见菩萨,我正在侧,他备说原因,菩萨又命我同他至花果山观看,果被这厮占了我巢袕。我与他争辨到菩萨处,其实相貌、言语等俱一般,菩萨也难辨真假。又与这厮打上天堂,众神亦果难辨,因见我师,我师念《紧箍咒》试验,与我一般疼痛。故此闹至幽冥,望陰君与我查看生死簿,见假行者是何出身,快早追他魂魄,免教二心沌乱。”那怪亦如此说一遍。陰君闻言,即唤管簿判官一一从头查勘,更无个假行者之名。再看毛虫文簿,那猴子一百三十条已是孙大圣幼年得道之时,大闹陰司,消死名一笔勾之,自后来凡是猴属,尽无名号。
查勘毕当殿回报,陰君各执笏对行者说:“大圣,幽冥处既无名号可查,你还到阳间去折辨。”正说处,只听得地藏王菩萨道:
“且住!且住!等我着谛听与你听个真假。”原来那谛听是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的一个兽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时,将四大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蠃虫鳞虫毛虫羽虫昆虫,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顾鉴善恶,察听贤愚。那兽奉地藏钧旨,就于森罗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须臾抬起头来,对地藏道:“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道:“当面说出便怎么?”谛听道:“当面说出,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陰府不安。”又问:“何为不能助力擒拿?”谛听道:“妖精神通,与孙大圣无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地藏道:“似这般怎生祛除?”谛听言:“佛法无边。”地藏早已省悟,即对行者道:“你两个形容如一,神通无二,若要辨明,须到雷音寺释迦如来那里,方得明白。”两个一齐嚷道:“说的是!说的是!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陰君送出,谢了地藏,回上翠云宫,着鬼使闭了幽冥关隘不题。
看那两个行者,飞云奔雾,打上西天。有诗为证,诗曰: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欲思宝马三公位,又忆金銮一品台,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禅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他两个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且行且斗,直嚷至大西天灵鹫仙山雷音宝刹之外。早见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都到七宝莲台之下,各听如来说法。那如来正讲到这:不有中有,不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无。非色为色,非空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色即是空。空无定空,空即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
名为照了,始达妙音。概众稽首皈依,流通诵读之际,如来降天花普散缤纷,即离宝座,对大众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大众举目看之,果是两个行者,吆天喝地,打至雷音胜境。慌得那八大金刚上前挡住道:“汝等欲往那里去?”
这大圣道:“妖精变作我的模样,欲至宝莲台下,烦如来为我辨个虚实也。”众金刚抵挡不住,直嚷至台下,跪于佛祖之前拜告道:“弟子保护唐僧,来造宝山,求取真经,一路上炼魔缚怪,不知费了多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强徒劫掳,委是弟子二次打伤几人,师父怪我赶回,不容同拜如来金身。弟子无奈,只得投奔南海,见观音诉苦。不期这个妖精,假变弟子声音相貌,将师父打倒,把行李抢去。师弟悟净寻至我山,被这妖假捏巧言,说有真僧取经之故。悟净脱身至南海,备说详细。观音知之,遂令弟子同悟净再至我山。因此,两人比并真假,打至南海,又打到天宫,又曾打见唐僧,打见冥府,俱莫能辨认。故此大胆轻造,千乞大开方便之门,广垂慈悯之念,与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护唐僧亲拜金身,取经回东土,永扬大教。”大众听他两张口一样声俱说一遍,众亦莫辨,惟如来则通知之。正欲道破,忽见南下彩云之间,来了观音,参拜我佛。
我佛合掌道:“观音尊者,你看那两个行者,谁是真假?”菩萨道:“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宫地府,亦俱难认,特来拜告如来,千万与他辨明辨明。”如来笑道:“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事,不能遍识周天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也。”菩萨又请示周天种类,如来才道:“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这厮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鳞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类之种。”菩萨道:“敢问是那四猴?”如来道:“第一是灵明石猴,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换斗。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陰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我观假悟空乃六耳猕猴也。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与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猕猴也。”那猕猴闻得如来说出他的本象,胆战心惊,急纵身,跳起来就走。如来见他走时,即令大众下手,早有四菩萨、八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僧、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观音、木叉,一齐围绕。孙大圣也要上前,如来道:“悟空休动手,待我与你擒他。”那猕猴毛骨悚然,料着难脱,即忙摇身一变,变作个蜜蜂儿,往上便飞。如来将金钵盂撇起去,正盖着那蜂儿,落下来。大众不知,以为走了,如来笑云:“大众休言,妖精未走,见在我这钵盂之下。”大众一发上前,把钵盂揭起,果然见了本象,是一个六耳猕猴。孙大圣忍不住,轮起铁棒,劈头一下打死,至今绝此一种。如来不忍,道声:
“善哉!善哉!”大圣道:“如来不该慈悯他,他打伤我师父,抢夺我包袱,依律问他个得财伤人,白昼抢夺,也该个斩罪哩!”如来道:“你自快去保护唐僧来此求经罢。”大圣叩头谢道:“上告如来得知,那师父定是不要我,我此去,若不收留,却不又劳一番神思!望如来方便,把松箍儿咒念一念,褪下这个金箍,交还如来,放我还俗去罢。”如来道:“你休乱想,切莫放刁。我教观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护他去,那时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
那观音在旁听说,即合掌谢了圣恩,领悟空,辄驾云而去,随后木叉行者、白鹦哥,一同赶上。不多时,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和尚看见,急请师父拜门迎接。菩萨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猕猴也,幸如来知识,已被悟空打死。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须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三藏叩头道:“谨遵教旨。”正拜谢时,只听得正东上狂风滚滚,众目视之,乃猪八戒背着两个包袱,驾风而至。呆子见了菩萨,倒身下拜道:“弟子前日别了师父至花果山水帘洞寻得包袱,果见一个假唐僧假八戒,都被弟子打死,原是两个猴身。却入里,方寻着包袱,当时查点,一物不少。却驾风转此,更不知两行者下落如何。”菩萨把如来识怪之事,说了一遍。那呆子十分欢喜,称谢不尽。师徒们拜谢了,菩萨回海,却都照旧合意同心,洗冤解怒。又谢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马匹,找大路而西。正是: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神归心舍禅方定,六识祛降丹自成。毕竟这去,不知三藏几时得面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天,孙悟空和沙僧拜别了观音菩萨,各自腾起祥光,飞向天空。孙悟空的筋斗云飞得快,沙僧的仙云走得慢,孙悟空便说:“我先走一步,你跟上吧。”沙僧赶紧拉住他:“大哥,别这样偷偷摸摸的,先安顿好,咱们一起走。”
孙悟空本性坦荡,心里没别样想法,但沙僧心里一直存疑。于是两人便并肩驾云而行。不多时,他们就到了花果山。云头一收,两人站在山外仔细看——只见山中正坐着一个猴子,高高坐在石台上,与孙悟空一模一样:黄发金箍,金睛火眼,穿的还是那件锦布直裰,腰上系着虎皮裙,手里拿着金箍铁棒,脚下踏着麂皮靴,模样也完全一样,毛脸雷公嘴,腮帮子像土星,耳朵大,獠牙外露。
孙悟空顿时怒火中烧,一甩手,扔下沙僧,直接拔出铁棒冲上前怒骂道:“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敢变我的模样,敢抢我的家人,占我仙洞,胡作非为!”那个猴子见了,不慌不忙,也举铁棒迎战。两个“孙悟空”在一处,真假难辨,打得不可开交。两人各执铁棒,大战在空中展开,打得天翻地覆。
沙僧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既怕伤了真正的孙悟空,又怕错过帮助的机会。他犹豫再三,终于纵身跳下山崖,取出降妖宝杖,打到了水帘洞外。水帘洞本是瀑布飞泉,挡在洞口,远远看像一条白布帘,近看是一股奔腾的水,因此得名“水帘洞”。沙僧不识门道,根本找不到洞门,更别说行李了。他只看见满地的酒器、肉食碗盘,全都打碎了,还在地上翻找青毡包袱,却一无所获。
原来,那妖精正是借着水帘洞的气势,设下陷阱。沙僧不懂这些机关,也打不过妖怪,只好又驾云飞回,赶上空中大战。孙悟空对沙僧说:“沙僧,你帮不了忙,我先回师父那里说明情况,等我与这妖精打到南海落伽山,再请菩萨来用慧眼辨个真假。”他也这么说道。
沙僧看两个“孙悟空”外貌、声音都一模一样,真真假假分不清,只能依言回去了。
这两人边走边打,一路喊打喊闹,终于来到了南海落伽山。他们大吵大闹,喊声不绝。消息立刻传到天庭,护法诸天立刻报告给观音菩萨:“菩萨啊,真的有两个孙悟空打过来了!”
观音菩萨与木叉、善财童子、龙女一起出门,喝道:“哪路孽畜,竟敢如此猖狂!”两人相互揪着,一边喊,一边说:“菩萨,这人真像我徒弟,刚在水帘洞打起来,我们打了一阵,不分胜负。沙僧眼睛瞎,认不出真假,也没法帮忙,所以他就回师门说是我先出的,我于是和他一起到花果山来看,结果果然和我一模一样。我们只好请菩萨用慧眼来分辨真假。”
菩萨仔细看了很久,仍分不清。于是说:“暂且放开手,两人站开,我再看。”果然,一人说:“我是真的!”另一人说:“他是假的!”
菩萨又叫木叉和善财上前,悄悄吩咐:“你们一个抱住一个,我暗中念《紧箍咒》,谁疼就是真的,谁不疼就是假的。”两人照做。菩萨念咒,两人瞬间同时喊疼,抱头打滚,大声喊:“不要念!不要念!”菩萨不念,两人又立刻拉扯起来,重新开战。菩萨急了,便派众神上前帮忙,可大家担心伤了真孙悟空,都不敢动手。
菩萨叫道:“孙悟空!”两人齐声应答。菩萨说:“当年你官拜弼马温,大闹天宫时,天庭众将都认识你。你先回天庭,自己去辨认真假。”孙悟空感激地点头,妖怪也如此回应。
两人不断撕扯、打闹,一路闹到南天门外。广目天王立刻带四大天将、诸神持兵器拦住道:“哪里走!这里是打斗之地!”孙悟空说:“我保护唐僧西天取经,路上遇到强盗,打死了几个。师父赶我回去,我到普陀崖拜观音菩萨诉苦,谁知这个妖怪早已变成我模样,打倒了师父,抢走了行李。沙僧到花果山找,见他占了我的洞府,后来又到普陀崖,看见我站在台下,沙僧说是我驾云先到。我本心诚实,菩萨不肯信,所以让我和他一起去花果山查验。结果果然长得一模一样,甚至声音都一样,菩萨也分不清。所以我们就一路打到天庭,天庭的神明也分不出真假,后来师父念《紧箍咒》,两人同样疼。如今我们只好来幽冥府,请您查证真假。”
妖怪也说了一遍。诸神看半天,还是分不清。两人又吼叫:“你们不认,让开路,我们去见玉帝!”众神无奈,只好打开天门,直入灵霄宝殿。马元帅和四天师上奏:“下界有两个孙悟空闯进天门,大吵大闹。”还没说完,两个“孙悟空”就冲了进来,吓得玉帝赶紧下座,问:“你们为何擅自闹天宫,跑到我面前来?”
孙悟空说:“万岁!臣今已皈依佛门,不再欺心犯上。只是这妖精冒充我的样子,打倒了师父,抢走了包袱。”他把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请求玉帝帮他们辨真假。
妖怪也照着说法说了一遍。玉帝传令,叫托塔李天王拿出照妖镜,照出真假。李天王取镜一照,镜中两个孙悟空的影像,连发丝都一模一样,玉帝看也看不出来,只好把他们轰出殿门。
孙悟空冷笑一声,妖怪也哈哈大笑,两人揪头抹脖子,冲出天门,又落回西天路上,说:“我和你去见师父!我和你去见师父!”
再说沙僧,从花果山回来后,又走了三天三夜,回到本家。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唐僧。唐僧听了很后悔:“当时只以为是孙悟空打我一棍,抢走包袱,原来竟是妖怪假扮的!”沙僧又说:“这妖怪还变出一个‘长老’,一匹白马,还有八戒挑着我们的行李,还有一个假扮我的。我一怒之下,用宝杖把他打死了,原来是个猴子精。后来我惊动了菩萨,菩萨让我和师兄一起再去验证。结果真的和他一模一样。我帮不上忙,只好先回师父处报信。”
唐僧一听,吓得脸色大变。猪八戒却哈哈大笑:“哎呀!这真是应了那家子老人说的话啊!他们说有好几批人取经,这不就是一批吗?”
老老少少都围上来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讨饭?”沙僧笑说:“我去东胜神洲花果山找大徒弟要行李,又到南海拜见观音,再到花果山,这才回来。”老者问:“来回路有多远?”沙僧说:“大概二十万里。”老者惊讶:“爷爷呀,几天就走了这么远,除了驾云,怎么可能?”猪八戒说:“不是驾云,怎么过海?”沙僧说:“我们算得是走路,要是大师兄,一天就能回来。”老者听了,都信以为真,说:“我们虽然是凡人,神仙还是我们的前辈啊!”
正说着,半空中忽然传来喧哗,大家赶紧出来看——原来是两个“孙悟空”打来了!八戒见了,忍不住手痒,大喊:“我去认认看!”他一纵身跳上空中,大叫:“师兄莫吵,我老猪来也!”那两个“孙悟空”立刻应道:“兄弟,来打妖精!来打妖精!”
村民惊得又喜又怕,说:“这是几位腾云驾雾的罗汉,来我家做什么?要斋僧都斋不着这么好的人!”他们顾不上吃饭,反而更加招待,又说:“这两位兄弟斗起来,说不定会闹出天翻地覆的大乱!”
唐僧见村民当面笑,背后忧,就劝道:“老施主别担心,我已收服徒弟,去恶向善,自然会感激您。”村民连连说:“不敢,不敢!”
沙僧说:“施主不必多言,师父您坐在这里,我带两个师兄到您面前,您念《紧箍咒》,谁疼就是真的,谁不疼就是假的。”唐僧说:“说得对!”
沙僧飞上半空,说:“两位停下,我带你们去见师父辨真假。”孙悟空和妖怪都放了手。沙僧拉着一人,说:“二哥,你也拉一个。”果然两人被拉下,落到草舍门外。唐僧立刻念《紧箍咒》,两人齐声惨叫:“你这是要打我呀!不要念!不要念!”
唐僧本性慈悲,便停了咒语。两人挣脱,又开始打斗。孙悟空说:“兄弟们,保护师父,我与他打到阎王面前去认清楚!”妖怪也说了一样。两人一扯一拉,转眼又不见。八戒问:“沙僧,你进水帘洞,看见假八戒挑着行李,为什么不抢过来?”
沙僧说:“那妖怪见我打假沙僧,就围过来要抓我,我顾命而逃。后来我告诉菩萨,菩萨派我与师兄再去洞口,两人打到空中,我掀翻了石凳,打散了小妖,只见瀑布水流,却不知洞口在哪,所以没能找到行李。”八戒说:“我前年去的时候,一开始在洞口见他,后来他说被我吓到,跳下去,换衣回来时,我看到他一钻进水里,那瀑布就是洞门。大概就是他把包袱藏在里面了。”
唐僧说:“你既然知道门在哪,趁他们不在,先去洞里把包袱取出来,我们马上向西进发。如果他们来了,我也不用他们了。”八戒道:“我去!”沙僧说:“二哥,洞口有一千多小猴,你一个人怕不是搞不定。”八戒笑道:“不怕!不怕!”说完,立刻驾云飞上花果山,去取行李。
再说那两个“孙悟空”又吵吵闹闹地打到了阴山背后,吓得山上的鬼神都躲藏起来。有人吓得跑进阴司,报到森罗殿:“大王,阴山背后有两个齐天大圣在打斗!”
秦广王传报给楚江王、宋帝王、卞城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忤官王、转轮王,十殿齐集,还派了人去请地藏王。所有阴兵集结,准备抓捕真假。
这时,狂风呼啸,雾气弥漫,两个“孙悟空”翻滚打到森罗殿前。八大金刚上前拦住:“你们要去哪儿?”
孙悟空说:“妖精冒充我,想进宝莲台下,恳请如来为我辨真假!”
金刚们挡不住,两人直接冲到佛座前,跪下请求:“弟子保护唐僧,一路走来,斩魔降怪,不知辛苦。中途遇上强徒劫财,弟子两度动手,师父生气,赶我回去,不让同行。我只好去南海找观音诉苦,结果这妖精假扮我,打倒师父,夺走行李。我师弟悟净到我山,被他骗说真僧来取经,后来悟净逃到南海讲出真相,观音让我和他再去比对。结果我们在南海、天庭、冥府都分不清真假,只好冒昧来求如来开方便之门,帮我们辨认邪正,好让师父安心见佛,取经回来,广传佛法。”
众人都听两人说得一样,仍无从分辨。只有如来知道真相。他正要开口,忽然看见南边彩云中来了观音,参拜佛祖。
佛祖合掌问:“观音,你看这两个孙悟空,谁是真谁是假?”
观音说:“前在荒山,我分不清。他去了天庭、地府,也辨不出,特地来求您帮忙。”
佛祖笑道:“你们法力广大,能看遍天下事,却不能识天下万物,更不能知道天下所有种类。”
观音请他说明“周天”之分。佛祖说:“周天之内有五种神仙:天、地、神、人、鬼;还有五种虫类:蠃、鳞、毛、羽、昆。而这妖怪——不是天、不是地、不是神、不是人、不是鬼,也不是蠃、鳞、毛、羽、昆。他是‘四猴混世’之一,不入十类,不属世间。”
“是哪四猴?”观音问。
佛祖答:“第一是灵明石猴,通变化,识天时地利,能移星换斗;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阴阳,会人事,能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能拿日月,缩千山,知休咎,摩弄乾坤;第四是六耳猕猴,善听声音,能洞察道理,知过去未来,万事皆明。这四猴,都不属于十种生类,也无名无姓。”
“那这个妖怪是谁?”
“正是六耳猕猴!”佛祖说。
这猕猴一听到自己是六耳猕猴,吓坏了,慌忙跳起来逃走。佛祖见状,立刻下令:“快抓他!”
四菩萨、八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僧、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还有观音、木叉,全都围了上来。孙悟空也想上前,佛祖制止道:“悟空,别动手,让我来抓!”
那猕猴心惊胆战,立刻摇身一变,变成一只蜜蜂,飞上天去。佛祖轻轻一抛,金钵盂飞起,正好盖住蜜蜂。众人以为逃走了,佛祖笑着说:“别慌,妖精还没走,就在我的钵盂底下!”
众人掀开钵盂,果然见里面是六耳猕猴的本相。孙悟空忍不住,抡起铁棒,一棒打死了他。佛祖不忍,念道:“善哉!善哉!”
孙悟空愤愤地说:“如来不该慈悲,他打伤我师父,抢走我行李,依律该判‘得财伤人、白昼抢夺’,斩罪都不够!”
佛祖说:“你快去保护唐僧,来灵山求经吧。”孙悟空叩头道:“谢佛祖!我听说师父不要我了,我若得不到收留,岂不是白忙一场?请您方便,念一下《紧箍咒》,把金箍脱下,还给如来,让我还俗回家吧!”
佛祖说:“你别乱想,别耍花样。我让观音送你去,别说怕,一定收留你。好好保护师父去,等你功成,就坐上莲花台,进入极乐之境。”
观音听后,合掌感谢,领悟空性,驾云而去。木叉、白鹦哥也跟着追上。不多时,来到中途一个小村庄,沙僧见了,赶紧请师父进家。
观音说:“唐僧,你之前被打的,是假行者六耳猕猴。幸亏如来识破,已被悟空打死。你现在必须收留悟空,一路上还有魔障,必须靠他保护,才能到灵山见佛,取经还乡,不要再怪他。”
唐僧叩头道:“谨遵教旨。”
正拜谢时,忽然东边狂风大作,众人抬头——只见猪八戒背着两个包袱,驾风而来。他见了菩萨,立刻下跪:“弟子前日离开师父,去花果山水帘洞找行李,果然看见假唐僧、假八戒,都被我打死,原来是两个猴子。后来我进去,果然找到所有行李,检查无误。现在驾风归来,不知两位行者下落如何?”
菩萨把如来识破妖怪的事说了一遍。八戒听了,高兴得直拍大腿,连声感谢。
师徒们拜谢后,观音返回南海,众人又和好如初,心无怨恨。再向那村中村民道谢,整好行囊,收拾马匹,继续向西进发。
正是: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神归心舍禅方定,六识祛降丹自成。
这路远行,三藏何时能见到佛祖求取真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