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行者落伽山诉苦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却说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罢!罢!罢!我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遂按下云头,径至三藏马前侍立道:“师父,恕弟子这遭!
向后再不敢行凶,一一受师父教诲,千万还得我保你西天去也。”唐僧见了,更不答应,兜住马,即念《紧箍儿咒》,颠来倒去,又念有二十余遍,把大圣咒倒在地,箍儿陷在肉里有一寸来深浅,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来缠我怎的?”行者只教:
“莫念!莫念!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
三藏发怒道:“你这猢狲杀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走!迟了些儿,我又念真言,这番决不住口,把你脑浆都勒出来哩!”大圣疼痛难忍,见师父更不回心,没奈何,只得又驾筋斗云,起在空中,忽然省悟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
好大圣,拨回筋斗,那消一个时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撞入紫竹林中,忽见木叉行者迎面作礼道:
“大圣何往?”行者道:“要见菩萨。”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见善财童子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告菩萨。”
善财听见一个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儿!还象当时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圣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行者满怀闷气,一闻此言,心中怒发,咄的一声,把善财童子喝了个倒退,道:“这个背义忘恩的小畜生,着实愚鲁!你那时节作怪成精,我请菩萨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这等极乐长生,自在逍遥,与天同寿,还不拜谢老孙,转倒这般侮慢!我是有事来告求菩萨,却怎么说我刁嘴要告菩萨?”善财陪笑道:“还是个急猴子,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么就变脸了?”
正讲处,只见白鹦哥飞来飞去,知是菩萨呼唤,木叉与善财遂向前引导,至宝莲台下。行者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菩萨教木叉与善财扶起道:“悟空,有甚伤感之事,明明说来,莫哭莫哭,我与你救苦消灾也。”行者垂泪再拜道:“当年弟子为人,曾受那个气来?自蒙菩萨解脱天灾,秉教沙门,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我弟子舍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业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菩萨道:“且说那皂白原因来我听。”行者即将那打杀草寇前后始终,细陈了一遍。却说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紧箍儿咒》,赶他几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来告诉菩萨。菩萨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似你有无量神通,何苦打死许多草寇!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怪兽、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师父,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行者噙泪叩头道:“纵是弟子不善,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万望菩萨舍大慈悲,将《松箍儿咒》念念,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仍往水帘洞逃生去罢!”菩萨笑道:“《紧箍儿咒》,本是如来传我的。当年差我上东土寻取经人,赐我三件宝贝,乃是锦-袈裟、九环锡杖、金紧禁三个箍儿,秘授与咒语三篇,却无甚么《松箍儿咒》。”行者道:“既如此,我告辞菩萨去也。”
菩萨道:“你辞我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西天,拜告如来,求念《松箍儿咒》去也。”菩萨道:“你且住,我与你看看祥晦如何。”行者道:“不消看,只这样不祥也彀了。”菩萨道:“我不看你,看唐僧的祥晦。”好菩萨,端坐莲台,运心三界,慧眼遥观,遍周宇宙,霎时间开口道:“悟空,你那师父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你。你只在此处,待我与唐僧说,教他还同你去取经,了成正果。”孙大圣只得皈依,不敢造次,侍立于宝莲台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自赶回行者,教八戒引马,沙僧挑担,连马四口,奔西走不上五十里远近,三藏勒马道:“徒弟,自五更时出了村舍,又被那弼马温着了气恼,这半日饥又饥,渴又渴,那个去化些斋来我吃?”八戒道:“师父且请下马,等我看可有邻近的庄村,化斋去也。”三藏闻言,滚下马来。呆子纵起云头,半空中仔细观看,一望尽是山岭,莫想有个人家。八戒按下云来,对三藏道:“却是没处化斋,一望之间,全无庄舍。”三藏道:“既无化斋之处,且得些水来解渴也可。”八戒道:“等我去南山涧下取些水来。”沙僧即取钵盂,递与八戒,八戒托着钵盂,驾起云雾而去。那长老坐在路旁,等彀多时,不见回来,可怜口干舌苦难熬。有诗为证,诗曰:保神养气谓之精,情性原来一禀形。心乱神昏诸病作,形衰精败道元倾。三花不就空劳碌,四大萧条枉费争。土木无功金水绝,法身疏懒几时成!沙僧在旁,见三藏饥渴难忍,八戒又取水不来,只得稳了行囊,拴牢了白马道:
“师父,你自在着,等我去催水来。”长老含泪无言,但点头相答。沙僧急驾云光,也向南山而去。
那师父独炼自熬,困苦太甚,正在怆惶之际,忽听得一声响亮,唬得长老欠身看处,原来是孙行者跪在路旁,双手捧着一个磁杯道:“师父,没有老孙,你连水也不能彀哩。这一杯好凉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斋。”长老道:“我不吃你的水!立地渴死,我当任命!不要你了!你去罢!”行者道:“无我你去不得西天也。”三藏道:“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泼猢狲!
只管来缠我做甚!”那行者变了脸,发怒生嗔,喝骂长老道:“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轮铁棒,丢了磁杯,望长老脊背上砑了一下,那长老昏晕在地,不能言语,被他把两个青毡包袱,提在手中,驾筋斗云,不知去向。
却说八戒托着钵盂,只奔山南坡下,忽见山凹之间,有一座草舍人家。原来在先看时,被山高遮住,未曾见得;今来到边前,方知是个人家。呆子暗想道:“我若是这等丑嘴脸,决然怕我,枉劳神思,断然化不得斋饭。须是变好!须是变好!”好呆子,捻着诀,念个咒,把身摇了七八摇,变作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口里哼哼喷喷的,挨近门前,叫道:“施主,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贫僧是东土来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在路饥渴了,家中有锅巴冷饭,千万化些儿救口。”原来那家子男人不在,都去插秧种谷去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家,正才煮了午饭,盛起两盆,却收拾送下田,锅里还有些饭与锅巴,未曾盛了。那女人见他这等病容,却又说东土往西天去的话,只恐他是病昏了胡说,又怕跌倒,死在门首,只得哄哄翕翕,将些剩饭锅巴,满满的与了一钵。呆子拿转来,现了本象,径回旧路。正走间,听得有人叫“八戒”。八戒抬头看时,却是沙僧站在山崖上喊道:“这里来!这里来!”及下崖,迎至面前道:“这涧里好清水不舀,你往那里去的?”八戒笑道:“我到这里,见山凹子有个人家,我去化了这一钵干饭来了。”沙僧道:“饭也用着,只是师父渴得紧了,怎得水去?”八戒道:“要水也容易,你将衣襟来兜着这饭,等我使钵盂去舀水。”
二人欢欢喜喜,回至路上,只见三藏面磕地,倒在尘埃,白马撒缰,在路旁长嘶跑跳,行李担不见踪影。慌得八戒跌脚捶胸,大呼小叫道:“不消讲!不消讲!这还是孙行者赶走的余党,来此打杀师父,抢了行李去了!”沙僧道:“且去把马拴住!”只叫:“怎么好!怎么好!这诚所谓半途而废,中道而止也!”叫一声:“师父!”满眼抛珠,伤心痛哭。八戒道:“兄弟且休哭,如今事已到此,取经之事,且莫说了。你看着师父的尸灵,等我把马骑到那个府州县乡村店集卖几两银子,买口棺木,把师父埋了,我两个各寻道路散伙。”沙僧实不忍舍,将唐僧扳转身体,以脸温脸,哭一声:“苦命的师父!”只见那长老口鼻中吐出热气,胸前温暖,连叫:“八戒,你来!师父未伤命哩!”那呆子才近前扶起。长老苏醒,声吟一会,骂道:“好泼猢狲,打杀我也!”沙僧、八戒问道:“是那个猢狲?”长老不言,只是叹息,却讨水吃了几口,才说:“徒弟,你们刚去,那悟空更来缠我。是我坚执不收,他遂将我打了一棒,青毡包袱都抢去了。”八戒听说,咬响口中牙,发起心头火道:“叵耐这泼猴子,怎敢这般无礼!”教沙僧道:“你伏侍师父,等我到他家讨包袱去!”沙僧道:“你且休发怒,我们扶师父到那山凹人家化些热茶汤,将先化的饭热热,调理师父,再去寻他。”八戒依言,把师父扶上马,拿着钵盂,兜着冷饭,直至那家门首,只见那家止有个老婆子在家,忽见他们,慌忙躲过。沙僧合掌道:“老母亲,我等是东土唐朝差往西天去者,师父有些不快,特拜府上,化口热茶汤,与他吃饭。”那妈妈道:“适才有个食痨病和尚,说是东土差来的,已化斋去了,又有个甚么东土的。我没人在家,请别转转。”长老闻言,扶着八戒,下马躬身道:“老婆婆,我弟子有三个徒弟,合意同心,保护我上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只因我大徒弟唤孙悟空一生凶恶,不遵善道,是我逐回。不期他暗暗走来,着我背上打了一棒,将我行囊衣钵抢去。如今要着一个徒弟寻他取讨,因在那空路上不是坐处,特来老婆婆府上权安息一时。待讨将行李来就行,决不敢久住。”那妈妈道:“刚才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他化斋去了,也说是东土往西天去的,怎么又有一起?”
八戒忍不住笑道:“就是我。因我生得嘴长耳大,恐你家害怕,不肯与斋,故变作那等模样。你不信,我兄弟衣兜里不是你家锅巴饭?”那妈妈认得果是他与的饭,遂不拒他,留他们坐了,却烧了一-热茶,递与沙僧泡饭。沙僧即将冷饭泡了,递与师父。师父吃了几口,定性多时,道:“那个去讨行李?”八戒道:
“我前年因师父赶他回去,我曾寻他一次,认得他花果山水帘洞,等我去!等我去!”长老道:“你去不得。那猢狲原与你不和,你又说话粗鲁,或一言两句之间,有些差池,他就要打你。着悟净去罢。”沙僧应承道:“我去,我去。”长老又吩咐沙僧道:“你到那里,须看个头势。他若肯与你包袱,你就假谢谢拿来;若不肯,切莫与他争竞,径至南海菩萨处,将此情告诉,请菩萨去问他要。”沙僧一一听从,向八戒道:“我今寻他去,你千万莫——,好生供养师父。这人家亦不可撒泼,恐他不肯供饭,我去就回。”八戒点头道:“我理会得。但你去,讨得讨不得,次早回来,不要弄做尖担担柴两头脱也。”沙僧遂捻了诀,驾起云光,直奔东胜神洲而去。真个是: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黄婆别主求金老,木母延师奈病颜。此去不知何日返,这回难量几时还。五行生克情无顺,只待心猿复进关。
那沙僧在半空里,行经三昼夜,方到了东洋大海,忽闻波浪之声,低头观看,真个是黑雾涨天陰气盛,沧溟衔日晓光寒。
他也无心观玩,望仙山渡过瀛洲,向东方直抵花果山界。乘海风,踏水势,又多时,却望见高峰排戟,峻壁悬屏,即至峰头,按云找路下山,寻水帘洞。步近前,只听得一派喧声,见那山中无数猴精,滔滔乱嚷。沙僧又近前仔细再看,原来是孙行者高坐石台之上,双手扯着一张纸,朗朗的念道:“东土大唐王皇帝李,驾前敕命御弟圣僧陈玄奘法师,上西方天竺国娑婆灵山大雷音寺专拜如来佛祖求经。朕因促病侵身,魂游地府,幸有阳数臻长,感冥君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场。盛蒙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过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施行。大唐贞观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自别大国以来,经度诸邦,中途收得大徒弟孙悟空行者,二徒弟猪悟能八戒,三徒弟沙悟净和尚。”念了从头又念。沙僧听得是通关文牒,止不住近前厉声高叫:“师兄,师父的关文你念他怎的?”
那行者闻言急抬头,不认得是沙僧,叫:“拿来!拿来!”众猴一齐围绕,把沙僧拖拖扯扯,拿近前来,喝道:“你是何人,擅敢近吾仙洞?”沙僧见他变了脸,不肯相认,只得朝上行礼道:“上告师兄,前者实是师父性暴,错怪了师兄,把师兄咒了几遍,逐赶回家。一则弟等未曾劝解,二来又为师父饥渴去寻水化斋。不意师兄好意复来,又怪师父执法不留,遂把师父打倒,昏晕在地,将行李抢去。后救转师父,特来拜兄,若不恨师父,还念昔日解脱之恩,同小弟将行李回见师父,共上西天,了此正果。倘怨恨之深,不肯同去,千万把包袱赐弟,兄在深山,乐桑榆晚景,亦诚两全其美也。”
行者闻言,呵呵冷笑道:“贤弟,此论甚不合我意。我打唐僧,抢行李,不因我不上西方,亦不因我爱居此地。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沙僧笑道:“师兄言之欠当,自来没个孙行者取经之说。我佛如来造下三藏真经,原着观音菩萨向东土寻取经人求经,要我们苦历千山,询求诸国,保护那取经人。菩萨曾言:取经人乃如来门生,号曰金蝉长老,只因他不听佛祖谈经,贬下灵山,转生东土,教他果正西方,复修大道。遇路上该有这般魔障,解脱我等三人,与他做护法。兄若不得唐僧去,那个佛祖肯传经与你!却不是空劳一场神思也?”
那行者道:“贤弟,你原来-懂,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谅你说你有唐僧,同我保护,我就没有唐僧?我这里另选个有道的真僧在此,老孙独力扶持,有何不可!已选明日起身去矣。你不信,待我请来你看。”叫:“小的们,快请老师父出来。”果跑进去,牵出一匹白马,请出一个唐三藏,跟着一个八戒,挑着行李;一个沙僧,拿着锡杖。这沙僧见了大怒道:“我老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里又有一个沙和尚!不要无礼!吃我一杖!”好沙僧,双手举降妖杖,把一个假沙僧劈头一下打死,原来这是一个猴精。那行者恼了,轮金箍棒,帅众猴,把沙僧围了。沙僧东冲西撞,打出路口,纵云雾逃生道:“这泼猴如此惫懒,我告菩萨去来!”那行者见沙僧打死一个猴精,把沙和尚逼得走了,他也不来追赶,回洞教小的们把打死的妖尸拖在一边,剥了皮,取肉煎炒,将椰子酒、葡萄酒,同众猴都吃了。另选一个会变化的妖猴,还变一个沙和尚,从新教道,要上西方不题。
沙僧一驾云离了东海,行经一昼夜,到了南海。正行时,早见落伽山不远,急至前低停云雾观看。好去处!果然是:包乾之奥,括坤之区。会百川而浴日滔星,归众流而生风漾月。潮发腾凌大鲲化,波翻浩荡巨鳌游。水通西北海,浪合正东洋。四海相连同地脉,仙方洲岛各仙宫。休言满地蓬莱,且看普陀云洞。好景致!山头霞彩壮元精,岩下祥风漾月晶。紫竹林中飞孔雀,绿杨枝上语灵鹦。琪花瑶草年年秀,宝树金莲岁岁生。白鹤几番朝顶上,素鸾数次到山亭。游鱼也解修真性,跃浪穿波听讲经。沙僧徐步落伽山,玩看仙境,只见木叉行者当面相迎道:“沙悟净,你不保唐僧取经,却来此何干?”沙僧作礼毕道:
“有一事特来朝见菩萨,烦为引见引见。”木叉情知是寻行者,更不题起,即先进去对菩萨道:“外有唐僧的小徒弟沙悟净朝拜。”孙行者在台下听见,笑道:“这定是唐僧有难,沙僧来请菩萨的。”菩萨即命木叉门外叫进。这沙僧倒身下拜,拜罢抬头正欲告诉前事,忽见孙行者站在旁边,等不得说话,就掣降妖杖望行者劈脸便打。这行者更不回手,彻身躲过。沙僧口里乱骂道:“我把你个犯十恶造反的泼猴!你又来影瞒菩萨哩!”菩萨喝道:“悟净不要动手,有甚事先与我说。”沙僧收了宝杖,再拜台下,气冲冲的对菩萨道:“这猴一路行凶,不可数计。前日在山坡下打杀两个剪路的强人,师父怪他。不期晚间就宿在贼窝主家里,又把一伙贼人尽情打死,又血淋淋提一个人头来与师父看。师父唬得跌下马来,骂了他几句,赶他回来。分别之后,师父饥渴太甚,教八戒去寻水,久等不来,又教我去寻他。不期孙行者见我二人不在,复回来把师父打一铁棍,将两个青毡包袱抢去。我等回来,将师父救醒,特来他水帘洞寻他讨包袱,不想他变了脸,不肯认我,将师父关文念了又念。我问他念了做甚,他说不保唐僧,他要自上西天取经,送上东土,算他的功果,立他为祖,万古传扬。我又说:没唐僧,那肯传经与你?他说他选了一个有道的真僧。及请出,果是一匹白马,一个唐僧,后跟着八戒、沙僧。我道我便是沙和尚,那里又有个沙和尚?是我赶上前,打了他一宝杖,原来是个猴精。他就帅众拿我,是我特来告请菩萨。不知他会使筋斗云,预先到此处,又不知他将甚巧语花言,影瞒菩萨也。”菩萨道:“悟净,不要赖人,悟空到此今已四日,我更不曾放他回去,他那里有另请唐僧、自去取经之意?”沙僧道:“见如今水帘洞有一个孙行者,怎敢欺诳?”
菩萨道:“既如此,你休发急,教悟空与你同去花果山看看。是真难灭,是假易除,到那里自见分晓。”这大圣闻言,即与沙僧辞了菩萨。这一去,到那花果山前分皂白,水帘洞口辨真邪。毕竟不知如何分辨,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天,孙大圣心里闷得不行,一肚子委屈,只好飞上天空,想回花果山的水帘洞去。可又怕小妖们笑话他:这人怎么一会儿凶,一会儿又退却,不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又想回天宫,可天宫里哪有他容身之地?去海岛又觉得羞辱,见不到三岛上的神仙;去龙宫又不敢开口求龙王帮忙。他真是一点都不知该往哪儿去,只好叹了一口气:“唉!罢了罢了,我还是去找师父吧,我终究是要成就正果的。”
于是他收了云头,直接飞到唐僧马前,躬身侍立,低声说:“师父,这次我错了,以后绝不再胡来,我一定听您的教诲,一定护您去西天取经。”
唐僧听了,根本不理,反倒勒住马,嘴里念起“紧箍咒”来,一个接一个,念了二十余遍,声音震得孙大圣脑袋剧痛,直接倒在地上,金箍紧紧嵌在肉里,有小指那么深,唐僧这才停住,冷冷地说:“你不走,又来缠我,怎么的?”
孙大圣却说:“别念了!别念了!我有地方可以过日子,只是怕你没有我,就去不了西天。”
唐僧一听,更怒了:“你这猴子,天天杀人害命,害得我多遭罪!现在我真不要你了!我能不能去西天,跟你没关系!快走!再迟一点,我就念真言,把你脑浆都勒出来!”
孙大圣疼得浑身发抖,一看师父不但不回头,反而更狠,只好又驾起筋斗云,飞上天去,忽然心头一亮:“这和尚根本辜负了我的信任,我得去找观音菩萨说说。”
说罢,他调转云头,不到一个时辰,就飞到了南洋大海边,住下祥光,直奔落伽山,进了紫竹林。忽然看见木叉行者迎面行礼:“大圣,您去哪儿了?”
孙大圣回答:“我要见观音菩萨。”
木叉立刻带他来到潮音洞口,又见善财童子行礼:“大圣,您从哪来?”
孙大圣又说:“我有事要告诉菩萨。”
善财一听“告”字,就笑了:“好刁的猴子!还记得当初我被你欺负,还拿唐僧作筏子的事吗?菩萨是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圣人,哪有错?你告他做什么?”
孙大圣气得火冒三丈,一吼,把善财吓得向后倒去:“你这忘恩负义的小畜生!你那时还成精作怪,我请菩萨收了你,让你皈依正道,如今享尽极乐长生,不还来谢我?我这是来求菩萨帮忙,怎么就变成要‘告’菩萨了?”
善财笑着说:“哎哟,你这火急火燎的猴子,我开个玩笑,你怎么就翻脸了?”
正说话间,白鹦哥飞来,叫声是菩萨在唤他们。木叉和善财赶紧上前引路,来到宝莲台下。孙大圣一见观音菩萨,立刻跪下,泪如泉涌,放声大哭。
观音菩萨连忙扶他起来,轻声说:“悟空,有什么心事,说给我说说,不要哭,我来帮你化解忧苦。”
孙大圣哽咽着说:“我当年护着师父,受过多少苦?在菩萨帮助下,我从邪道解脱,成了沙门,一路保护唐僧西行。我拼死拼活,就像在老虎嘴里夺骨头,在蛟龙背上揭鳞片,只希望能得正果,洗清业障。可现在,师父不但不感恩,反而背信弃义,全然忘了我为他付出的一切,这善缘被他彻底毁了!”
观音菩萨说:“说说原因,我听着。”
孙大圣就把当初打死草寇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原来唐僧因为孙大圣杀了很多人,心里怨恨,不分青红皂白,就念紧箍咒赶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才来求观音救场。
观音菩萨说:“唐三藏奉旨西行,一心为善,绝不轻易伤人。你有无量神通,何必打死这么多草寇?草寇虽坏,也是人,怎么能打死?妖魔鬼怪可以杀,人就不行。你打死的是功绩,但杀了人,就是不仁。若你能放过他们,自然护得师父安全。按我的看法,你这行为是不善。”
孙大圣含泪叩头:“即使我有错,也该用功补过,怎能这样赶我走?望菩萨大慈悲,念一念‘松箍咒’,把金箍卸下来,还我,让我回到水帘洞,重新活着。”
观音菩萨笑道:“‘松箍咒’啊,是如来亲自传给我的。当年派我去东土寻取经人,赐我三件法宝——袈裟、锡杖、金箍,还传了三篇咒语,可没留‘松箍咒’。”
孙大圣说:“既然没有,那我告辞了。”
观音菩萨说:“你去哪?”
“我上西天,去求如来念‘松箍咒’。”
“你先别走,我看看天象如何。”
“不用看了,这样不祥已经很明显了。”
观音菩萨说:“我看看唐僧的天象。”
她端坐莲台,闭目运心,慧眼扫视宇宙三界,片刻后开口:“悟空,你师父立刻就要有危险,不久就要来找你。你先在这儿等,我跟唐僧说,让他回头跟你一起取经,完成正果。”
孙大圣只好低头,不敢冒失,侍立在宝莲台下。
再说唐僧,自从赶走孙大圣后,让猪八戒骑马,沙僧挑担,连马四口,一路西行,走了不到五十里,唐僧勒马道:“徒弟,五更时从村里出发,又被弼马温气得不行。这半天又饿又渴,哪个人能给我化点斋饭?”
八戒说:“师父请下马,我去看看有没有村子可以化斋。”
唐僧下了马,呆子腾空一望,只见满眼是山岭,看不到一户人家。八戒降下云头,说:“哪儿都没人,根本找不到庄子。”
唐僧说:“找不到饭,先找点水喝也行。”
八戒说:“我去南山涧打些水来。”
沙僧递上钵盂,八戒接过,驾云而去。
唐僧独自在路边等,等了很久,不见人回来,口干舌燥,几乎撑不住。
有首诗写这情景:
“养气保神叫精,情性本来依形。
心乱神昏生百病,形衰精败道成空。
三花不聚枉劳碌,四大无依空争斗。
土木无功金水绝,法身懒散几时成!”
沙僧见师父饥渴难忍,八戒又不来,只好稳好行李,拴好白马,说:“师父,您歇着,我去催水。”
唐僧含泪点头。
沙僧驾云飞去南山,正赶上八戒刚到山坳处,见一座草屋。原来早先被山挡住,没看见。现在到了,才发现是人家。
八戒心想:“我这张脸丑,人家肯定害怕,不给饭。得变个模样!”
他掐诀念咒,身形一晃,变作一个瘦弱黄胖、咳嗽不止的病和尚,走近门喊:“施主,我是个从东土来西天取经的和尚,我师父饿了,家有锅巴冷饭,求您分点救我一救。”
原来那家男人都去插秧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家,正煮午饭,锅里还有饭和锅巴没盛。女人见他病样,又听他说是“东土取经”,怕他痴话乱说,怕他摔倒,便哄着把饭锅巴都盛了一钵给他。
八戒接过,变回原样,回了原路。正走着,听见有人喊:“八戒!”
抬头一看,是沙僧在崖上喊:“来!来!”
八戒一落下,迎上去,问:“这井水真清,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八戒笑道:“我看见山坳有家,就去化了钵干饭。”
沙僧说:“饭可以吃,但师父渴得厉害,没水怎么行?”
八戒说:“要水容易,你把衣襟兜着饭,我拿钵去舀水。”
两人高兴地回路,却发现唐僧已经倒地,白马乱嘶,行李不见踪影。
八戒急得跺脚捶胸:“这不是孙行者赶走的余党,来打师父,抢了行李!”
沙僧说:“先拴马。”
“这叫半途而废,中道而止啊!叫一声师父,泪如雨下。”
八戒说:“兄弟别哭,现在事已至此,取经的事先放下。你看着师父,我骑马去找个县里卖点银,买口棺,埋了师父。我们各自散伙,走自己的路。”
沙僧实在不舍,用脸贴师父的脸,哭道:“苦命师父!”
忽然师父口鼻流出热气,胸口发暖,喊:“八戒,来!我还没死!”
八戒赶紧扶起他,师父醒来,骂道:“这泼猢狲,打我一棍!”
沙僧问:“哪个猴?”
师父没说话,只是叹气,喝了点水才说:“你们刚走,悟空又来了,我执意不收,他就打我一棍,抢走了两个青毡包袱。”
八戒一听,咬牙切齿:“这泼猴子,竟敢这么无礼!”
他叫沙僧:“你守着师父,我去他家讨包袱!”
沙僧说:“别急,我们先去山坳人家,化点热茶,热了饭再走,再去寻他。”
八戒照做,扶师父上马,带着饭和水,到人家门前。
只见老妈妈在家,一看他们,慌忙躲开。
沙僧合掌说:“老妈妈,我们是大唐差遣西天取经的,师父身体不适,特来府上化口热茶,与他吃饭。”
老妈妈说:“刚才有个病和尚来,说是东土来的,已经化斋走了,你找他做什么?”
沙僧说:“他那天凶狠,打杀两个强人,我师父气得不行。夜里他住进了强人窝,又把一群人杀了,还拎着一个人头给师父看,师父吓晕下马,骂了他几句,赶他走。后来师父太饿太渴,叫我去找他,他不见我们,又回来打师父,把行李抢走。我们救回师父,特来水帘洞找他讨回包袱。他不肯认我,还把师父的取经文书念来念去,说他要自己上西天,不带唐僧,立他为祖,传万代名。我说:没有唐僧,佛祖怎么能传经?他却说他选了一个真僧。我就请来,结果又出现一个唐僧,还跟着八戒、沙僧。我一开口说我是沙和尚,怎么又有个沙和尚?我上前一杖打去,原来是个猴精。他立刻带众猴子围攻我,我只好来请菩萨。他怎么会有筋斗云,提前到这儿?还骗菩萨说没有唐僧!”
观音菩萨说:“悟净,你别冤枉人,悟空来这已四天,我从未放他回去,他哪有另选僧人、独自取经的念头?”
沙僧说:“现在水帘洞里明明有个孙行者,他怎敢骗人?”
观音菩萨说:“既然如此,你别急,我让悟空跟你一起去花果山看看,真假分明,到那儿自然清楚。”
孙大圣一听,立刻和沙僧告别观音菩萨。
这一去,到花果山前分清是非,水帘洞口辨明真假。究竟谁是真谁是假,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