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第五十回 情乱性从因爱欲 神昏心动遇魔头

情乱性从因爱欲 神昏心动遇魔头
  词曰:心地频频扫,尘情细细除,莫教坑堑陷毗卢。本体常清净,方可论元初。性烛须挑剔,曹溪任吸呼,勿令猿马气声粗。昼夜绵绵息,方显是功夫。这一首词,牌名《南柯子》。单道着唐僧脱却通天河寒冰之灾,踏白鼋负登彼岸。四众奔西,正遇严冬之景,但见那林光漠漠烟中淡,山骨棱棱水外清。师徒们正当行处,忽然又遇一座大山,阻住去道,路窄崖高,石多岭峻,人马难行。三藏在马上兜住缰绳,叫声“徒弟。”那孙行者引八戒、沙僧近前侍立道:“师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那前面山高,只恐有虎狼作怪,妖兽伤人,今番是必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莫虑,我等兄弟三人,性和意合,归正求真,使出荡怪降妖之法,怕甚么虎狼妖兽!”三藏闻言,只得放怀前进,到于谷口,促马登崖,抬头观看,好山:嵯峨矗矗,峦削巍巍。嵯峨矗矗冲霄汉,峦削巍巍碍碧空。怪石乱堆如坐虎,苍松斜挂似飞龙。岭上鸟啼娇韵美,崖前梅放异香浓。涧水潺-流出冷,巅云黯淡过来凶。又见那飘飘雪,凛凛风,咆哮饿虎吼山中。寒鸦拣树无栖处,野鹿寻窝没定踪。可叹行人难进步,皱眉愁脸把头蒙。   师徒四众,冒雪冲寒,战澌澌,行过那巅峰峻岭,远望见山凹中有楼台高耸,房舍清幽。唐僧马上欣然道:“徒弟啊,这一日又饥又寒,幸得那山凹里有楼台房舍,断乎是庄户人家,庵观寺院,且去化些斋饭,吃了再走。”行者闻言,急睁睛看,只见那壁厢凶云隐隐,恶气纷纷,回首对唐僧道:“师父,那厢不是好处。”三藏道:“见有楼台亭宇,如何不是好处?”行者笑道:   “师父啊,你那里知道?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点化庄宅,不拘甚么楼台房舍,馆阁亭宇,俱能指化了哄人。你知道龙生九种,内有一种名‘蜃’,蜃气放出,就如楼阁浅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现此势,倘有鸟鹊飞腾,定来歇翅,那怕你上万论千,尽被他一气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厢气色凶恶,断不可入。”三藏道:“既不可入,我却着实饥了。”行者道:“师父果饥,且请下马,就在这平处坐下,待我别处化些斋来你吃。”三藏依言下马。八戒采定缰绳,沙僧放下行李,即去解开包裹,取出钵盂,递与行者。行者接钵盂在手,吩咐沙僧道:“贤弟,却不可前进,好生保护师父稳坐于此,待我化斋回来,再往西去。”沙僧领诺。行者又向三藏道:“师父,这去处少吉多凶,切莫要动身别往,老孙化斋去也。”唐僧道:“不必多言,但要你快去快来,我在这里等你。”行者转身欲行,却又回来道:“师父,我知你没甚坐性,我与你个安身法儿。”即取金箍棒,幌了一幌,将那平地下周围画了一道圈子,请唐僧坐在中间,着八戒沙僧侍立左右,把马与行李都放在近身,对唐僧合掌道:“老孙画的这圈,强似那铜墙铁壁,凭他甚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许你们走出圈外,只在中间稳坐,保你无虞;但若出了圈儿,定遭毒手。千万千万!至嘱至嘱!”三藏依言,师徒俱端然坐下。   行者才起云头,寻庄化斋,一直南行,忽见那古树参天,乃一村庄舍。按下云头,仔细观看,但只见:雪欺衰柳,冰结方塘。   疏疏修竹摇青,郁郁乔松凝翠。几间茅屋半装银,一座小桥斜砌粉。篱边微吐水仙花,檐下长垂冰冻箸。飒飒寒风送异香,雪漫不见梅开处。行者随步观看庄景,只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走出一个老者,手拖藜杖,头顶羊裘,身穿破衲,足踏蒲鞋,拄着杖,仰身朝天道:“西北风起,明日晴了。”说不了,后边跑出一个哈巴狗儿来,望着行者,汪汪的乱吠。老者却才转过头来,看见行者捧着钵盂,打个问讯道:“老施主,我和尚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适路过宝方,我师父腹中饥馁,特造尊府募化一斋。”老者闻言,点头顿杖道:“长老,你且休化斋,你走错路了。”行者道:“不错。”老者道:“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此间到那里有千里之遥,还不去找大路而行?”行者笑道:“正是直北下,我师父现在大路上端坐,等我化斋哩。”   那老者道:“这和尚胡说了。你师父在大路上等你化斋,似这千里之遥,就会走路,也须得六七日,走回去又要六七日,却不饿坏他也?”行者笑道:“不瞒老施主说,我才然离了师父,还不上一盏热茶之时,却就走到此处。如今化了斋,还要趁去作午斋哩。”老者见说,心中害怕道:“这和尚是鬼!是鬼!”急怞身往里就走。行者一把扯住道:“施主那里去?有斋快化些儿。”老者道:“不方便!不方便!别转一家儿罢!”行者道:“你这施主,好不会事!你说我离此有千里之遥,若再转一家,却不又有千里?   真是饿杀我师父也。”那老者道:“实不瞒你说,我家老小六七口,才淘了三升米下锅,还未曾煮熟。你且到别处去转转再来。”行者道:“古人云,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贫僧在此等一等罢。”那老者见缠得紧,恼了,举藜杖就打。行者公然不惧,被他照光头上打了七八下,只当与他拂痒。那老者道:“这是个撞头的和尚!”行者笑道:“老官儿,凭你怎么打,只要记得杖数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来。”那老者闻言,急丢了藜杖,跑进去把门关了,只嚷:“有鬼!有鬼!”慌得那一家儿战战兢兢,把前后门俱关上。行者见他关了门,心中暗想:“这老贼才说淘米下锅,不知是虚是实。常言道,道化贤良释化愚。且等老孙进去看看。”好大圣,捻着诀,使个隐身遁法,径走入厨中看处,果然那锅里气腾腾的,煮了半锅干饭。就把钵盂往里一桠,满满的桠了一钵盂,即驾云回转不题。   却说唐僧坐在圈子里,等待多时。不见行者回来,欠身怅望道:“这猴子往那里化斋去了?”八戒在旁笑道:“知他往那里耍子去来!化甚么斋,却教我们在此坐牢!”三藏道:“怎么谓之坐牢?”八戒道:“师父,你原来不知。古人划地为牢,他将棍子划了圈儿,强似铁壁铜墙,假如有虎狼妖兽来时,如何挡得他住?只好白白的送与他吃罢子。”三藏道:“悟能,凭你怎么处治?”八戒道:“此间又不藏风,又不避冷,若依老猪,只该顺着路,往西且行。师兄化了斋,驾了云,必然来快,让他赶来。如有斋,吃了再走。如今坐了这一会,老大脚冷!”三藏闻此言,就是晦气星进宫,遂依呆子,一齐出了圈外。沙僧牵了马,八戒担了担,那长老顺路步行前进,不一时,到了那楼阁之所,原来是坐北向南之家。门外八字粉墙,有一座倒垂莲升斗门楼,都是五色装的,那门儿半开半掩。八戒就把马拴在门枕石鼓上,沙僧歇了担子,三藏畏风,坐于门限之上。八戒道:“师父,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相辅之家。前门外无人,想必都在里面烘火。你们坐着,让我进去看看。”唐僧道:“仔细耶!莫要冲撞了人家。”   呆子道:“我晓得,自从归正禅门,这一向也学了些礼数,不比那村莽之夫也。”   那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青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门里,只见是三间大厅,帘栊高控,静悄悄全无人迹,也无桌椅家火。转过屏门,往里又走,乃是一座穿堂,堂后有一座大楼,楼上窗格半开,隐隐见一顶黄绫帐幔。呆子道:“想是有人怕冷,还睡哩。”他也不分内外,拽步走上楼来,用手掀开看时,把呆子唬了一个-踵。原来那帐里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髅有巴斗大,腿挺骨有四五尺长。呆子定了性,止不住腮边泪落,对骷髅点头叹云:“你不知是那代那朝元帅体,何邦何国大将军。当时豪杰争强胜,今日凄凉露骨筋。不见妻儿来侍奉,那逢士卒把香焚?谩观这等真堪叹,可惜兴王霸业人。”八戒正才感叹,只见那帐幔后有火光一幌。呆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后面哩。”急转步过帐观看,却是穿楼的窗扇透光。   那壁厢有一张彩漆的桌子,桌子上乱搭着几件锦绣绵衣。呆子提起来看时,却是三件纳锦背心儿。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楼来,出厅房,径到门外道:“师父,这里全没人烟,是一所亡灵之宅。   老猪走进里面,直至高楼之上,黄绫帐内,有一堆骸骨。串楼旁有三件纳锦的背心,被我拿来了,也是我们一程儿造化,此时天气寒冷,正当用处。师父,且脱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三藏道:“不可不可!律云:公取窃取皆为盗。倘或有人知觉,赶上我们,到了当官,断然是一个窃盗之罪。还不送进去与他搭在原处!我们在此避风坐一坐,等悟空来时走路,出家人不要这等爱小。”八戒道:“四顾无人,虽鸡犬亦不知之,但只我们知道,谁人告我?有何证见?就如拾到的一般,那里论甚么公取窃取也!”三藏道:“你胡做啊!虽是人不知之,天何盖焉!玄帝垂训云,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趁早送去还他,莫爱非礼之物。”那呆子莫想肯听,对唐僧笑道:“师父啊,我自为人,也穿了几件背心,不曾见这等纳锦的。你不穿,且待老猪穿一穿,试试新,晤晤脊背。等师兄来,脱了还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说,我也穿一件儿。”两个齐脱了上盖直裰,将背心套上。才紧带子,不知怎么立站不稳,扑的一跌。原来这背心儿赛过绑缚手,霎时间,把他两个背剪手贴心捆了。   慌得个三藏跌足报怨,急忙上前来解,那里便解得开?三个人在那里吆喝之声不绝,却早惊动了魔头也。   话说那座楼房果是妖精点化的,终日在此拿人。他在洞里正坐,忽闻得怨恨之声,急出门来看,果见捆住几个人了。妖魔即唤小妖,同到那厢,收了楼台房屋之形,把唐僧搀住,牵了白马,挑了行李,将八戒沙僧一齐捉到洞里。老妖魔登台高坐,众小妖把唐僧推近台边,跪伏于地。妖魔问道:“你是那方和尚?   怎么这般胆大,白日里偷盗我的衣服?”三藏滴泪告曰:“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的,因腹中饥馁,着大徒弟去化斋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语,误撞仙庭避风。不期我这两个徒弟爱小,拿出这衣物,贫僧决不敢坏心,当教送还本处。他不听吾言,要穿此晤晤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机会,把贫僧拿来。万望慈悯,留我残生,求取真经,永注大王恩情,回东土千古传扬也!”   那妖魔笑道:“我这里常听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块肉,发白还黑,齿落更生,幸今日不请自来,还指望饶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甚么名字?往何方化斋?”八戒闻言,即开口称扬道:“我师兄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悟空也。”那妖魔听说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老大有些悚惧,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久闻那厮神通广大,如今不期而会。”教:“小的们,把唐僧捆了,将那两个解下宝贝,换两条绳子也捆了。且抬在后边,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发刷洗,却好凑笼蒸吃。”众小妖答应一声,把三人一齐捆了,抬在后边,将白马拴在槽头,行李挑在屋里。众妖都磨兵器,准备擒拿行者不题。   却说孙行者自南庄人家摄了一钵盂斋饭,驾云回返旧路。   径至山坡平处,按下云头,早已不见唐僧,不知何往,棍划的圈子还在,只是人马都不见了。回看那楼台处所,亦俱无矣,惟见山根怪石。行者心惊道:“不消说了!他们定是遭那毒手也!”   急依路看着马蹄,向西而赶。行有五六里,正在凄怆之际,只闻得北坡外有人言语。看时,乃一个老翁,毡衣苫体,暖帽蒙头,足下踏一双半新半旧的油靴,手持着一根龙头拐棒,后边跟一个年幼的僮仆,折一枝腊梅花,自坡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钵盂,觌面道个问讯,叫:“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老翁即便回礼道:“长老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东土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一行师徒四众。我因师父饥了,特去化斋,教他三众坐在那山坡平处相候。及回来不见,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动问公公,可曾看见?”老者闻言,呵呵冷笑道:“你那三众,可有一个长嘴大耳的么?”行者道:“有有有!”“又有一个晦气色脸的,牵着一匹白马,领着一个白脸的胖和尚么?”行者道:“是是是!”   老翁道:“你们走错路了,你休寻他,各个顾命去也。”行者道:   “那白脸者是我师父,那怪样者是我师弟。我与他共发虔心,要往西天取经,如何不寻他去!”老翁道:“我才然从此过时,看见他错走了路径,闯入妖魔口里去了。”行者道:“烦公公指教指教,是个甚么妖魔,居于何方,我好上门取索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这座山叫做金-山,山前有个金-洞,那洞中有个独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广大,威武高强。那三众此回断没命了,你若去寻,只怕连你也难保,不如不去之为愈也。我也不敢阻你,也不敢留你,只凭你心中度量,”行者再拜称谢道:“多蒙公公指教,我岂有不寻之理!”把这斋饭倒与他,将这空钵盂自家收拾。那老翁放下拐棒,接了钵盂,递与僮仆,现出本象,双双跪下叩头叫:“大圣,小神不敢隐瞒,我们两个就是此山山神土地,在此候接大圣。这斋饭连钵盂,小神收下,让大圣身轻好施法力。待救唐僧出难,将此斋还奉唐僧,方显得大丝至恭至孝。”行者喝道:“你这毛鬼讨打!既知我到,何不早迎?却又这般藏头露尾,是甚道理?”土地道:“大圣性急,小神不敢造次,恐犯威颜,故此隐象告知。”行者息怒道:“你且记打!好生与我收着钵盂!待我拿那妖精去来!”土地山神遵领。   这大圣却才束一束虎筋绦,拽起虎皮裙,执着金箍棒,径奔山前,找寻妖洞。转过山崖,只见那乱石磷磷,翠崖边有两扇石门,门外有许多小妖,在那里轮枪舞剑,真个是:烟云凝瑞,苔藓堆青——怪石列,崎岖曲道萦。猿啸鸟啼风景丽,鸾飞凤舞若蓬瀛。向阳几树梅初放,弄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涧之中,陡崖之下雪堆粉,深涧之中水结冰。两林松柏千年秀,几簇山茶一样红。这大圣观看不尽,拽开步径至门前,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快进去与你那洞主说,我本是唐朝圣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快教他送我师父出来,免教你等丧了性命!”那伙小妖,急入洞里报道:“大王,前面有一个毛脸勾嘴的和尚,称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来要他师父哩。”那魔王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正要他来哩!我自离了本宫,下降尘世,更不曾试试武艺。今日他来,必是个对手。”即命:“小的们!取出兵器。”那洞中大小群魔,一个个精神抖擞,即忙抬出一根丈二长的点钢枪,递与老怪。老怪传令教:“小的们,各要整齐,进前者赏,退后者诛!”众妖得令,随着老怪,腾出门来,叫道:“那个是孙悟空?”行者在旁闪过,见那魔王生得好不凶丑:独角参差,双眸幌亮。顶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长时搅鼻,口阔版牙黄。毛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比犀难照水,象牯不耕荒。全无喘月犁云用,倒有欺天振地强。两只焦筋蓝靛手,雄威直挺点钢枪。细看这等凶模样,不枉名称兕大王!孙大圣上前道:   “你孙外公在这里也!快早还我师父,两无毁伤!若道半个不字,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那魔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泼猴精!你有些甚么手段,敢出这般大言!”行者道:“你这泼物,是也不曾见我老孙的手段!”那妖魔道:“你师父偷盗我的衣服,实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个甚么好汉,就敢上我的门来取讨!”行者道:“我师父乃忠良正直之僧,岂有偷你甚么妖物之理?”妖魔道:“我在山路边点化一座仙庄,你师父潜入里面,心爱情欲,将我三领纳锦绵装背心儿偷穿在身,只有赃证,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段,即与我比势,假若三合敌得我,饶了你师之命;如敌不过我,教你一路归陰!”行者笑道:   “泼物!不须讲口!但说比势,正合老孙之意。走上来,吃吾之棒!”那怪物那怕甚么赌斗,挺钢枪劈面迎来。这一场好杀!你看那:金箍棒举,长杆枪迎。金箍棒举,亮藿藿似电掣金蛇;长杆枪迎,明幌幌如龙离黑海。那门前小妖擂鼓,排开阵势助威风;这壁厢大圣施功,使出纵横逞本事。他那里一杆枪,精神抖擞;我这里一条棒,武艺高强。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汉,果然对手才逢对手人。那魔王口喷紫气盘烟雾,这大圣眼放光华结绣云。只为大唐僧有难,两家无义苦争轮。他两个战经三十合,不分胜负。那魔王见孙悟空棍法齐整,一往一来,全无些破绽,喜得他连声喝采道:“好猴儿!好猴儿!真个是那闹天官的本事!”这大圣也爱他枪法不乱,右遮左挡,甚有解数,也叫道:   “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个偷丹的魔头!”二人又斗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枪尖点地,喝令小妖齐来。那些泼怪,一个个拿刀弄杖,执剑轮枪,把个孙大圣围在中间。行者公然不惧,只叫:“来得好!来得好!正合吾意!”使一条金箍棒,前迎后架,东挡西除,那伙群妖,莫想肯退。行者忍不住焦躁,把金箍棒丢将起去,喝声“变!”即变作千百条铁棒,好便似飞蛇走蟒,盈空里乱落下来。那伙妖精见了,一个个魄散魂飞,抱头缩颈,尽往洞中逃命。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无礼!看手段!”即忙袖中取出一个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叫声“着!”唿喇一下,把金箍棒收做一条,套将去了。弄得孙大圣赤手空拳,翻筋斗逃了性命。那妖魔得胜回归洞,行者朦胧失主张,这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性乱情昏错认家。可恨法身无坐位,当时行动念头差。毕竟不知这番怎么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有一天,唐僧师徒一路向西,赶往西天取经。路上正值严冬,风雪交加,天地一片荒寒。他们行到一处,忽然被一座高耸的山挡住去路。山势陡峭,崖高石多,人马难行。唐僧在马上回头对徒弟们说:“前面山高林密,怕是有虎狼妖兽,我们得小心些。”

孙悟空却笑道:“师父放心,我等兄弟同心,定能降妖伏怪,不怕这些野兽!”唐僧听了,也就安心继续前进。

走到山口,抬头一看,山景雄奇壮观:怪石如虎蹲踞,苍松似龙飞腾,鸟啼婉转,梅花飘香。可风雪呼啸,寒鸦无处栖,野鹿也找不到窝。路上行人纷纷皱眉,寒风刺骨,谁也走不下去。

师徒四人冒雪前进,经过高峰,远远望见山坳里有楼台亭阁,清幽雅致。唐僧兴奋地说:“这一日饥寒交迫,幸亏有这房屋,想必是人家或寺庙,我们进去化些斋饭,吃饱再走。”

孙悟空一听,马上警惕起来,回头警告道:“师父,那不是好地方!西方路上多有妖魔,它们会假装庄院、楼台,骗人进城。你看那气色阴沉,分明是邪气,绝不能进去。”

唐僧不信,坚持要进去。孙悟空无奈,只好说:“师父若真饿,我先化些斋回来,您就在这里等我。”唐僧点头答应,下了马,八戒和沙僧帮忙收拾东西,把饭钵递给了悟空。

悟空又叮嘱沙僧:“你必须保护师父稳坐在这儿,不能动,也不能走出圈外!”说完,他用金箍棒在地上画了个圈,把唐僧安置在中间,八戒、沙僧站在左右,马和行李都放在圈内。他对唐僧说:“这圈比铁墙还牢,妖怪也别想靠近。但要是谁走出圈,我可不饶你们!”

唐僧信了,师徒们便安坐不动。

悟空驾云而去,一路南行,看见一个村庄,雪落衰柳,冰封池塘。村里有茅屋、小桥、水仙花,看起来平静祥和。他刚走近,就听见柴门“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位老者,手拿藜杖,穿着破旧,正说:“西北风起,明天晴了。”

突然,一只哈巴狗狂吠起来。老者转头看见悟空,立刻警惕道:“你们是东土来的和尚吧?我师父饿了,特来讨一顿斋饭。”

老者摇头说:“你们走错路了!西天之路在正北方,这里离大路有千里之遥,你们怎么可能走这么远回来?”

悟空一笑:“我走才离师父不到一顿热茶的工夫,现在化斋,马上赶回去,正好吃午斋呢!”

老者一听害怕,转身就跑,嘴里嚷着“有鬼!有鬼!”悟空一把抓住他:“施主,你不能走!有斋快拿出来!”

老者说:“没米做饭,家里才淘了三升米,还没煮熟。”

悟空反问:“古人说,走三户不如坐一户。你这么推脱,岂不是害了师父饿死?”

老者气急,举起藜杖打了悟空七八下,只当是挠痒。悟空不慌,笑着回道:“老哥,你打吧,可记得一杖一升米,慢慢算!”

老者吓得扔下杖,赶紧关门,大喊“有鬼!”全家都吓得躲了起来。

悟空心里一动,心想:“他说只有三升米,可能是在说谎。”于是他用法术隐身,偷偷走进厨房,果然锅里煮着半锅干饭。他一钵舀满,立刻驾云回返。

可唐僧等人等了许久,等不到悟空,唐僧着急问:“悟空到哪里去了?”八戒笑说:“你真傻,他划了个圈,说是铁壁铜墙,结果你们不守规矩,一溜烟就跑出来了!”唐僧问:“什么叫坐牢?”八戒说:“就是被圈住了,不敢动,像关在笼子里。”

唐僧无奈,便同意了八戒的建议,三人一起走出圈子。沙僧牵马,八戒挑担,唐僧步行,往山里走,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宅院——门楼五彩,粉墙八字,门前半开。八戒想进去看看,唐僧提醒他小心。

八戒穿上青衣,斯文地走进大厅,只见空无一人,安静得可怕,连桌椅都没有。他转到后院,看见楼上有黄绫帐,心想:“怕冷,还在睡觉。”他一掀帐,吓得当场失声——里面竟是一堆骷髅!白骨如斗,腿骨有五六尺长。八戒泪流满面,感叹道:“这些人曾是将军,如今只剩骨头,妻儿都不见了,香火都无人烧。”

他正感慨,忽见帐后有火光一闪,以为有人在祭拜。他急冲过去,却见是穿楼的窗透光。他在桌上看见几件锦绣衣,三件“纳锦背心”,立刻拿起,说:“这天气冷,我们穿穿试试,解寒。”

唐僧坚决反对:“律法说,偷取别人东西都是犯法,万一被发现,我们就是贼!”八戒说:“没人知道,谁告我?就像捡到的,哪用得上公私?”

唐僧坚持:“天理不容暗中作恶,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若不还,以后必遭报应!”

可八戒不肯听,笑着说:“师父,我穿几天试试,等悟空来再还。”沙僧也跟着说:“我也穿一件。”

两人脱下外衣,穿上背心,刚系好,就摇晃不稳,扑通一声倒地——原来这背心比绳索还紧,直接把他们两个背剪手心捆住了。

唐僧急得跺脚,想解,可怎么也解不开。三人喊声不绝,结果惊动了山中的妖怪!

原来这栋楼是妖精用法术幻化而成的。妖王正在洞中,忽然听见喊声,立刻派出小妖出去查看,果见唐僧、八戒、沙僧被捆住,正在哀求。

妖王怒喝:“你们是哪个和尚?竟敢白日偷我衣服?”唐僧流泪说:“我本是大唐取经僧人,因饿,让徒弟去化斋,没听他劝,误入此地。你们衣服是被我徒弟穿的,我决无二心,只愿求个活命,继续取经,永世流传您的恩德。”

妖王大笑:“我常听说,有人吃了唐僧一块肉,会发白变黑,牙齿再生。今天竟自寻上门,倒还饶你!你们的大徒弟叫什么?去哪化斋?”

八戒立刻说:“我师兄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妖王一听到“孙悟空”,顿时惊出冷汗,心想:“久闻此人神通广大,没想到今日竟遇!”

他下令道:“把唐僧捆住,把那两人脱下的衣服换上绳子也捆了,抬到后边,等我抓住孙悟空,再一起蒸了吃!”

妖王的妖众齐齐动手,将三人绑起,白马拴在槽边,行李挑进屋里,众妖磨刀磨剑,准备迎战悟空。

悟空刚从村庄带回一碗饭,驾云回到山坡,发现唐僧等人不见了,圈还在,却空无一人。他回头一看,那楼台也消失了,只余怪石嶙峋,心急如焚:“他们肯定被妖怪抓了!”

他赶紧按马蹄印追了五六里,忽然听见北坡有说话声。原来是一个老翁,穿着毛毡衣,脚踩油靴,手持拐棒,后头跟着一个小孩,边走边唱诗。

悟空上前拱手问好:“老人家,你们见过我们师父和徒弟吗?”

老翁冷笑:“你们有长嘴大耳的和尚吗?”悟空答:“有!”“还有脸黑、牵马、带个胖和尚的吗?”悟空答:“有!”

老翁叹息:“你们走错了路,他们已经闯进妖怪洞里,再也找不到!”

悟空着急问:“那妖怪是谁?在哪儿?”

老翁说:“这山叫金山,前面有个金洞,洞里住着一个独角兕大王,神通广大,专拿人来吞吃。你们这一去,恐怕都没命,还不如不去!但你若执意去,我也不拦。”

悟空感激,拜谢后,把饭倒给老翁,收拾空钵走了。老翁现出真身,是山神土地,说:“我们早就知道大圣来,所以藏身。这饭和钵我们收下,让大圣法力足够。等您救出唐僧,再还给师父,算是最恭敬的礼了。”

悟空大怒:“你们早就知道我来,怎么还躲着?!”

山神解释:“大圣脾气急,我们怕冒犯,才隐居告知。”

悟空怒气稍平,说:“你记住,快把饭钵收好,我这就去抓妖怪!”

山神立刻答应。

悟空立刻换上虎皮裙,手持金箍棒,直奔金洞。走到山崖,见两扇石门,门外有小妖排兵布阵。他大喊:“我知道你们洞主是谁,快让我师父出来,不然你们死定了!”

小妖通报:“大王,有个毛脸的和尚自称孙悟空,来要人!”

妖王大喜:“我正想找个对手!”立刻下令取出一把丈二长的点钢枪,说:“小妖们,整齐列阵,进来的赏,退的斩!”

妖兵们个个精神抖擞,围上阵来,齐声问:“哪个是孙悟空?”

悟空闪身而过,只见妖王凶恶无比——独角参差,双眼发亮,身披青皮,筋骨如钢,口中长舌,面目狰狞,手持点钢枪,真可谓是“比犀牛难照水,比大象不耕田”,气势惊天。

悟空上前怒喝:“你是我师父的外公!快放他走,不许伤他一根头发!若说半个不字,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妖王怒吼:“你这泼猴!你有几路本事?”

悟空说:“你也不用问,直接比斗!”

妖王不退,挺枪迎上。两人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妖王见悟空棍法精准,毫无破绽,大叫:“好猴儿!真是当年闹天宫的本事!”

悟空也佩服妖王枪法娴熟,左右挡来,赞道:“好妖精!真是个偷丹的邪魔!”

两人又战二十多合,妖王见孙大圣气势不弱,便下令:“全体小妖,围上!”

众妖拿刀执剑,将孙悟空团团围住。悟空毫不惧怕,大喊:“来得好!来得好!正好比试!”

他挥棒横扫,左挡右护,群妖无法近身。他越战越急,忍不住大喝一声:“变!”

金箍棒瞬间化作千百条铁棒,如飞蛇走蟒,纷纷落下,吓得妖兵魂飞魄散,抱头逃命。

妖王冷笑道:“你无礼!看我手段!”

他袖中取出一个亮闪闪的圆形法宝,高高抛起,一声“着!”——“呼啦”一声,金箍棒被收进圈中,悟空瞬间赤手空拳,狼狈逃命。

妖王大胜回洞,悟空则在风雪中迷失方向。

这正应了那句老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一动念,便错认了家。

可怜法身无坐,偏偏被情欲牵引,一时糊涂,酿下大祸。

接下来,这番劫难究竟如何收场?请听下回分解。

关于作者
明代吴承恩

吴承恩(约1504—1582年),字汝忠,号射阳居士、射阳山人。祖籍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后徙居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中国明代作家、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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