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第四十二回 大圣殷勤拜南海 观音慈善缚红孩

大圣殷勤拜南海 观音慈善缚红孩
  话说那六健将出洞门,径往西南上,依路而走。行者心中暗想道:“他要请老大王吃我师父,老大王断是牛魔王。我老孙当年与他相会,真个意合情投,交游甚厚,至如今我归正道,他还是邪魔。虽则久别,还记得他模样,且等老孙变作牛魔王,哄他一哄,看是何如。”好行者,躲离了六个小妖,展开翅,飞向前边,离小妖有十数里远近,摇身一变,变作个牛魔王,拔下几根毫毛,叫“变!”即变作几个小妖。在那山凹里,驾鹰牵犬,搭驽张弓,充作打围的样子,等候那六健将。那一伙厮拖厮扯,正行时,忽然看见牛魔王坐在中间,慌得兴烘掀、掀烘兴扑的跪下道:“老大王爷爷在这里也。”那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都是肉眼凡胎,那里认得真假,也就一同跪倒,磕头道:“爷爷!小的们是火云洞圣婴大王处差来,请老大王爷爷去吃唐僧肉,寿延千纪哩。”行者借口答道:“孩儿们起来,同我回家去,换了衣服来也。”小妖叩头道:“望爷爷方便,不消回府罢。路程遥远,恐我大王见责,小的们就此请行。”行者笑道:“好乖儿女,也罢也罢,向前开路,我和你去来。”六怪抖擞精神,向前喝路,大圣随后而来。   不多时,早到了本处。快如风、急如火撞进洞里报:“大王,老大王爷爷来了。”妖王欢喜道:“你们却中用,这等来的快。”   即便叫:“各路头目,摆队伍,开旗鼓,迎接老大王爷爷。”满洞群妖,遵依旨令,齐齐整整,摆将出去。这行者昂昂烈烈,挺着胸脯,把身子抖了一抖,却将那架鹰犬的毫毛,都收回身上,拽开大步,径走入门里,坐在南面当中。红孩儿当面跪下,朝上叩头道:“父王,孩儿拜揖。”行者道:“孩儿免礼。”那妖王四大拜拜毕,立于下手。行者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妖王躬身道:   “孩儿不才,昨日获得一人,乃东土大唐和尚。常听得人讲,他是一个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寿似蓬瀛不老仙。愚男不敢自食,特请父王同享唐僧之肉,寿延千纪。”行者闻言,打了个失惊道:“我儿,是那个唐僧?”妖王道:“是往西天取经的人也。”行者道:“我儿,可是孙行者师父么?”妖王道:“正是。”行者摆手摇头道:“莫惹他!莫惹他!别的还好惹,孙行者是那样人哩,我贤郎,你不曾会他?那猴子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曾大闹天宫,玉皇上帝差十万天兵,布下天罗地网,也不曾捉得他。你怎么敢吃他师父!快早送出去还他,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听着你吃了他师父,他也不来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搠个窟窿,连山都掬了去。我儿,弄得你何处安身,教我倚靠何人养老!”妖王道:“父王说那里话,长他人志气,灭孩儿的威风。那孙行者共有兄弟三人,领唐僧在我半山之中,被我使个变化,将他师父摄来。他与那猪八戒当时寻到我的门前,讲甚么攀亲托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此,不见甚么高作。那猪八戒刺邪里就来助战,是孩儿吐出三昧真火,把他烧败了一阵。慌得他去请四海龙王助雨,又不能灭得我三昧真火,被我烧了一个小发昏,连忙着猪八戒去请南海观音菩萨。是我假变观音,把猪八戒赚来,见吊在如意袋中,也要蒸他与众小的们吃哩。那行者今早又来我的门首吆喝,我传令教拿他,慌得他把包袱都丢下走了。却才去请父王来看看唐僧活像,方可蒸与你吃,延寿长生不老也。”行者笑道:“我贤郎啊,你只知有三昧火赢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哩!”妖王道:“凭他怎么变化,我也认得,谅他决不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儿,你虽然认得他,他却不变大的,如狼-大象,恐进不得你门;他若变作小的,你却难认。”妖王道:   “凭他变甚小的,我这里每一层门上,有四五个小妖把守,他怎生得入!”行者道:“你是不知,他会变苍蝇、蚊子、虼蚤,或是蜜蜂、蝴蝶并——虫等项,又会变我模样,你却那里认得?”妖王道:“勿虑,他就是铁胆铜心,也不敢近我门来也。”行者道:“既如此说,贤郎甚有手段,实是敌得他过,方来请我吃唐僧的肉,奈何我今日还不吃哩。”妖王道:“如何不吃?”行者道:“我近来年老,你母亲常劝我作些善事。我想无甚作善,且持些斋戒。”   妖王道:“不知父王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也不是长斋,也不是月斋,唤做雷斋,每月只该四日。”妖王问:“是那四日?”行者道:“三辛逢初六。今朝是辛酉日,一则当斋,二来酉不会客。   且等明日,我去亲自刷洗蒸他,与儿等同享罢。”那妖王闻言心中暗想道:“我父王平日吃人为生,今活彀有一千余岁,怎么如今又吃起斋来了?想当初作恶多端,这三四日斋戒,那里就积得过来?此言有假,可疑!可疑!”即怞身走出二门之下,叫六健将来问:“你们老大王是那里请来的?”小妖道:“是半路请来的。”妖王道:“我说你们来的快,不曾到家么?”小妖道:“是,不曾到家。”妖王道:“不好了!着了他假也!这不是老大王!”小妖一齐跪下道:“大王,自家父亲,也认不得?”妖王道:“观其形容动静都象,只是言语不象,只怕着了他假,吃了人亏。你们都要仔细:会使刀的,刀要出鞘,会使枪的,枪要磨明,会使棍的使棍,会使绳的使绳。待我再去问他,看他言语如何。若果是老大王,莫说今日不吃,明日不吃,便迟个月何妨!假若言语不对,只听我哏的一声,就一齐下手。”群魔各各领命讫。   这妖王复转身到于里面,对行者当面又拜。行者道:“孩儿,家无常礼,不须拜,但有甚话,只管说来。”妖王伏于地下道:“愚男一则请来奉献唐僧之肉,二来有句话儿上请。我前日闲行,驾祥光,直至九霄空内,忽逢着祖延道龄张先生。”行者道:“可是做天师的张道龄么?”妖王道:“正是。”行者问曰:“有甚话说?”妖王道:“他见孩儿生得五官周正,三停平等,他问我是几年、那月、那日、那时出世,儿因年幼,记得不真。先生子平精熟,要与我推看五星,今请父王,正欲问此。倘或下次再得会他,好烦他推算。”行者闻言,坐在上面暗笑道:“好妖怪呀!老孙自归佛果,保唐师父,一路上也捉了几个妖精,不似这厮克剥。他问我甚么家长礼短,少米无柴的话说,我也好信口捏脓答他。他如今问我生年月日,我却怎么知道!”好猴王,也十分乖巧,巍巍端坐中间,也无一些儿惧色,面上反喜盈盈的笑道:   “贤郎请起,我因年老,连日有事不遂心怀,把你生时果偶然忘了。且等到明日回家,问你母亲便知。”妖王道:“父王把我八个字时常不离口论说,说我有同天不老之寿,怎么今日一旦忘了!岂有此理!必是假的!”哏的一声,群妖枪刀簇拥,望行者没头没脸的札来。这大圣使金箍棒架住了,现出本象,对妖精道:“贤郎,你却没理。那里儿子好打爷的?”那妖王满面羞惭。   不敢回视。行者化金光,走出他的洞府。小妖道:“大王,孙行者走了。”妖王道:“罢罢罢!让他走了罢!我吃他这一场亏也!   且关了门,莫与他打话,只来刷洗唐僧,蒸吃便罢。”   却说那行者搴着铁棒,呵呵大笑,自涧那边而来。沙僧听见,急出林迎着道:“哥啊,这半日方回,如何这等哂笑,想救出师父来也?”行者道:“兄弟,虽不曾救得师父,老孙却得个上风来了。”沙僧道:“甚么上风?”行者道:“原来猪八戒被那怪假变观音哄将回来,吊于皮袋之内。我欲设法救援,不期他着甚么六健将去请老大王来吃师父肉。是老孙想着他老大王必是牛魔王,就变了他的模样,充将进去,坐在中间。他叫父王,我就应他;他便叩头,我就直受,着实快活!果然得了上风!”沙僧道:“哥啊,你便图这般小便宜,恐师父性命难保。”行者道:“不须虑,等我去请菩萨来。”沙僧道:“你还腰疼哩。”行者道:“我不疼了。古人云,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着行李马匹,等我去。”   沙僧道:“你置下仇了,恐他害我师父。你须快去快来。”行者道:“我来得快,只消顿饭时,就回来矣。”   好大圣,说话间躲离了沙僧,纵筋斗云,径投南海。在那半空里,那消半个时辰,望见普陀山景。须臾按下云头,直至落伽崖上,端肃正行,只见二十四路诸天迎着道:“大圣,那里去?”   行者作礼毕,道:“要见菩萨。”诸天道:“少停,容通报。”时有鬼子母诸天来潮音洞外报道:“菩萨得知,孙悟空特来参见。”菩萨闻报,即命进去。大圣敛衣皈命,捉定步,径入里边,见菩萨倒身下拜。菩萨道:“悟空,你不领金蝉子西方求经去,却来此何干?”行者道:“上告菩萨,弟子保护唐僧前行,至一方,乃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一个红孩儿妖精,唤作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摄去,是弟子与猪悟能等寻至门前,与他交战。他放出三昧火来,我等不能取胜,救不出师父。急上东洋大海,请到四海龙王,施雨水,又不能胜火,把弟子都熏坏了,几乎丧了残生。”菩萨道:“既他是三昧火,神通广大,怎么去请龙王,不来请我?”   行者道:“本欲来的,只是弟子被烟熏了,不能驾云,却教猪八戒来请菩萨。”菩萨道:“悟能不曾来呀。”行者道:“正是。未曾到得宝山,被那妖精假变做菩萨模样,把猪八戒又赚入洞中,现吊在一个皮袋里,也要蒸吃哩。”菩萨听说,心中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唬得那行者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萨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坏了他的德行,就把净瓶掼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一件大人事?”说不了,只见那海当中,翻波跳浪,钻出个瓶来,原来是一个怪物驮着出来。行者仔细看那驮瓶的怪物,怎生模样: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世隐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晓鬼神机。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台伴伏羲。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还驮佛祖碑。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那龟驮着净瓶,爬上崖边,对菩萨点头二十四点,权为二十四拜。行者见了,暗笑道:“原来是看瓶的,想是不见瓶,就问他要。”菩萨道:“悟空,你在下面说甚么?”行者道:“没说甚么。”   菩萨教:“拿上瓶来。”这行者即去拿瓶,唉!莫想拿得他动。好便似蜻蜓撼石柱,怎生摇得半分毫?行者上前跪下道:“菩萨,弟子拿不动。”菩萨道:“你这猴头,只会说嘴,瓶儿你也拿不动,怎么去降妖缚怪?”行者道:“不瞒菩萨说,平日拿得动,今日拿不动。想是吃了妖精亏,筋力弱了。”菩萨道:“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是净瓶抛下海去,这一时间,转过了三江五湖,八海四渎,溪源潭洞之间,共借了一海水在里面。你那里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动也。”行者合掌道:“是弟子不知。”那菩萨走上前,将右手轻轻的提起净瓶,托在左手掌上。只见那龟点点头,钻下水去了。行者道:“原来是个养家看瓶的夯货!”菩萨坐定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当。”行者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门,一向不干那样事了。你教我留些当头,却将何物?我身上这件绵布直裰,还是你老人家赐的。这条虎皮裙子,能值几个铜钱?这根铁棒,早晚却要护身。但只是头上这个箍儿,是个金的,却又被你弄了个方法儿长在我头上,取不下来。你今要当头,情愿将此为当,你念个松箍儿咒,将此除去罢,不然,将何物为当?”菩萨道:“你好自在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铁棒、金箍,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罢。”行者道:“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与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菩萨骂道:“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舍。”行者笑道:“菩萨,你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难罢!”那菩萨逍遥欣喜下莲台,云步香飘上石崖。只为圣僧遭障害,要降妖怪救回来。孙大圣十分欢喜,请观音出了潮音仙洞。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岩上。菩萨道:“悟空过海。”行者躬身道:“请菩萨先行。”菩萨道:“你先过去。”行者磕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筋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菩萨闻言,即着善财龙女去莲花池里,劈一瓣莲花,放在石岩下边水上,教行者:“你上那莲花瓣儿,我渡你过海。”行者见了道:“菩萨,这花瓣儿,又轻又薄,如何载得我起!这一-翻跌下水去,却不湿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菩萨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不敢推辞,舍命往上跳。果然先见轻小,到上面比海船还大三分,行者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菩萨道:“既载得,如何不过去?”行者道:“又没了篙桨篷桅,怎生得过?”菩萨道:“不用。”只把他一口气吹开吸拢,又着实一口气,吹过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却脚-实地,笑道:“这菩萨卖弄神通,把老孙这等呼来喝去,全不费力也!”   那菩萨吩咐概众诸天各守仙境,着善财龙女闭了洞门,他却纵祥云,躲离普陀岩,到那边叫:“惠岸何在?”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个太子,俗名木叉是也,乃菩萨亲传授的徒弟,不离左左,称为护法惠岸行者,即对菩萨合掌伺候。菩萨道:“你快上界去,见你父王,问他借王罡刀来一用。”惠岸道:“师父用着几何?”菩萨道:“全副都要。”惠岸领命,即驾云头,径入南天门里,到云楼宫殿,见父王下拜。天王见了,问:“儿从何来?”木叉道:“师父是孙悟空请来降妖,着儿拜上父王,将天罡刀借了一用。”天王即唤哪吒将刀取三十六把,递与木叉。木叉对哪吒说:“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亲:我事紧急,等送刀来再磕头罢。”忙忙相别,按落祥光,径至南海,将刀捧与菩萨。菩萨接在手中,抛将去,念个咒语,只见那刀化作一座千叶莲台。菩萨纵身上去,端坐在中间。行者在旁暗笑道:“这菩萨省使俭用,那莲花池里有五色宝莲台,舍不得坐将来,却又问别人去借。”菩萨道:“悟空休言语,跟我来也。”却才都驾着云头,离了海上。   白鹦哥展翅前飞,孙大圣与惠岸随后。   顷刻间,早见一座山头,行者道:“这山就是号山了。从此处到那妖精门首,约摸有四百余里。”菩萨闻言,即命住下祥云,在那山头上念一声“-”字咒语,只见那山左山右,走出许多神鬼,却乃是本山土地众神,都到菩萨宝莲座下磕头。菩萨道:“汝等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魔王。你与我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巅峰之上安生。”众神遵依而退。须臾间,又来回复,菩萨道:“既然干净,俱各回祠。”遂把净瓶扳倒,唿喇喇倾出水来,就如雷响。真个是:漫过山头,冲开石壁。漫过山头如海势,冲开石壁似汪洋。黑雾涨天全水气,沧波影日幌寒光。   遍崖冲玉浪,满海长金莲。菩萨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禅。   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昙花嫩,香草舒开贝叶鲜。紫竹几竿鹦鹉歇,青松数簇鹧鸪喧。万迭波涛连四野,只闻风吼水漫天。孙大圣见了,暗中赞叹道:“果然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将瓶儿望山一倒,管甚么禽兽蛇虫哩!”菩萨叫:“悟空,伸手过来。”行者即忙敛袖,将左手伸出。菩萨拔杨柳枝,蘸甘露,把他手心里写一个迷字,教他:“捏着拳头,快去与那妖精索战,许败不许胜。败将来我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行者领命,返云光,径来至洞口,一只手使拳,一只手使棒,高叫道:“妖怪开门!”那些小妖,又进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妖王道:“紧关了门!莫睬他!”行者叫道:“好儿子!把老子赶在门外,还不开门!”小妖又报道:“孙行者骂出那话儿来了!”妖王只教:“莫睬他!”行者叫两次,见不开门,心中大怒,举铁棒,将门一下打了一个窟窿。慌得那小妖跌将进去道:“孙行者打破门了!”妖王见报几次,又听说打破前门,急纵身跳将出去,挺长枪,对行者骂道:“这猴子,老大不识起倒!我让你得些便宜,你还不知尽足,又来欺我!打破我门,你该个甚么罪名?”行者道:“我儿,你赶老子出门,你该个甚么罪名?”那妖王羞怒,绰长枪劈胸便刺;这行者举铁棒,架隔相还。一番搭上手,斗经四五个回合,行者捏着拳头,拖着棒,败将下来。那妖王立在山前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儿子,天看着你哩!你来!”那妖精闻言,愈加嗔怒,喝一声,赶到面前,挺枪又刺。这行者轮棒又战几合,败阵又走。那妖王骂道:“猴子,你在前有二三十合的本事,你怎么如今正斗时就要走了,何也?”行者笑道:“贤郎,老子怕你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了,你上来。”行者道:“既不放火,走开些,好汉子莫在家门前打人。”那妖精不知是诈,真个举枪又赶。行者拖了棒,放了拳头,那妖王着了迷乱,只情追赶。前走的如流星过度,后走的如弩箭离弦。   不一时,望见那菩萨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饶我罢。你如今赶至南海观音菩萨处,怎么还不回去?”那妖王不信,咬着牙,只管赶来。行者将身一幌,藏在那菩萨的神光影里。这妖精见没了行者,走近前,睁圆眼,对菩萨道:“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不答应。妖王拈转长枪喝道:“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也不答应。妖精望菩萨劈心刺一枪来,那菩萨化道金光,径走上九霄空内。行者跟定道:“菩萨,你好欺伏我罢了!那妖精再三问你,你怎么推聋装哑,不敢做声,被他一枪搠走了,却把那个莲台都丢下耶!”菩萨只教:   “莫言语,看他再要怎的。”此时行者与木叉俱在空中,并肩同看。只见那妖呵呵冷笑道:“泼猴头,错认了我也!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甚人。几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甚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枪,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好妖精,他也学菩萨,盘手盘脚的,坐在当中。   行者看见道:“好!好!好!莲花台儿好送人了!”菩萨道:“悟空,你又说甚么?”行者道:“说甚?说甚?莲台送了人了!”那妖精坐放婰下,终不得你还要哩?”菩萨道:“正要他坐哩。”行者道:“他的身躯小巧,比你还坐得稳当。”菩萨叫:“莫言语,且看法力。”他将杨柳枝往下指定,叫一声“退!”只见那莲台花彩俱无,祥光尽散,原来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叉:“使降妖杵,把刀柄儿打打去来。”那木叉按下云头,将降魔杵,如筑墙一般,筑了有千百余下。那妖精,穿通两腿刀尖出,血流成汪皮肉开。好怪物,你看他咬着牙,忍着痛,且丢了长枪,用手将刀乱拔。行者却道:“菩萨啊,那怪物不怕痛,还拔刀哩。”菩萨见了,唤上木叉,“且莫伤他生命。”却又把杨柳枝垂下,念声“-”字咒语,那天罡刀都变做倒须钩儿,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却才慌了,扳着刀尖,痛声苦告道:“菩萨,我弟子有眼无珠,不识你广大法力。千乞垂慈,饶我性命!再不敢恃恶,愿入法门戒行也。”菩萨闻言,却与二行者、白鹦哥低下金光,到了妖精面前,问道:“你可受吾戒行么?”妖王点头滴泪道:“若饶性命,愿受戒行。”菩萨道:“你可入我门么?”妖王道:“果饶性命,愿入法门。”菩萨道:“既如此,我与你摩顶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头刀儿,近前去,把那怪分顶剃了几刀,剃作一个太山压顶,与他留下三个顶搭,挽起三个窝角揪儿。行者在旁笑道:“这妖精大晦气!弄得不男不女,不知象个甚么东西!”菩萨道:“你今既受我戒,我却也不慢你,称你做善财童子,如何?”   那妖点头受持,只望饶命。菩萨却用手一指,叫声“退!”撞的一声,天罡刀都脱落尘埃,那童子身躯不损。菩萨叫:“惠岸,你将刀送上天宫,还你父王,莫来接我,先到普陀岩会众诸天等候。”那木叉领命,送刀上界,回海不题。   却说那童子野性不定,见那腿疼处不疼,婰破处不破,头挽了三个揪儿,他走去绰起长枪,望菩萨道:“那里有甚真法力降我!原来是个掩样术法儿!不受甚戒,看枪!”望菩萨劈脸刺来。恨得个行者轮铁棒要打,菩萨只叫:“莫打,我自有惩治。”   却又袖中取出一个金箍儿来道:“这宝贝原是我佛如来赐我往东土寻取经人的金紧禁三个箍儿。紧箍儿,先与你戴了,禁箍儿,收了守山大神,这个金箍儿,未曾舍得与人,今观此怪无礼,与他罢。”好菩萨,将箍儿迎风一幌,叫声“变!”即变作五个箍儿,望童子身上抛了去,喝声“着!”一个套在他头顶上,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上,两个套在他左右脚上。菩萨道:“悟空,走开些,等我念念《金箍儿咒》。”行者慌了道:“菩萨呀,请你来此降妖,如何却要咒我?”菩萨道:“这篇咒,不是《紧箍儿咒》咒你的,是《金箍儿咒》咒那童子的。”行者却才放心,紧随左右,听得他念咒。菩萨捻着诀,默默的念了几遍,那妖精搓耳柔腮,攒蹄打滚。正是:一句能通遍沙界,广大无边法力深。毕竟不知那童子怎的皈依,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六只小妖从洞里出来,往西南方向走去。行者心里盘算着:“他请来的大王,八成是牛魔王。我当年跟他相识,情投意合,交情深厚。就算如今我皈依正道,他还是个邪魔。虽然久别,但我还记得他的模样。不如让我假装成牛魔王,混进去瞧瞧,看看这番动静如何?”说罢,行者躲开那些小妖,展开翅膀,飞到离他们十几里远的地方,轻轻一变,变成牛魔王的模样,拔下几根毫毛,一挥手,几只小妖也应声而出。他在山坳里驾着鹰牵着狗,拉弓搭箭,装模作样地打着围猎,等着那六只妖精前来。

那六妖正走着,突然看见牛魔王坐在中间,吓得纷纷跪下,大声喊:“老大王爷爷在这里!”这些妖精眼盲耳聋,根本分不清真假,也跟着磕头喊道:“爷爷!我们是火云洞圣婴大王派来的,来请您吃唐僧肉,保您寿延千秋!”行者笑了笑,说:“孩子们起来,跟我回府换衣服吧。”小妖们叩头道:“请爷爷方便,就不回府了,路程太远,怕大王责罚。”行者笑道:“好孩子,你们真乖!那就走吧,开路,我跟你们去!”六只妖精精神抖擞,带头开路,行者紧跟其后。

不久,就到了洞府。快如风、急如火飞进去报告:“大王,老大王来了!”妖王高兴地说:“你们真聪明,来得这么快。”随即下令:“各路头目,摆好队伍,打起旗鼓,迎接老大王!”洞里妖魔们立刻行动,整整齐齐地迎了出来。行者昂首阔步,挺直胸膛,抖了抖身子,把之前用来搭鹰犬的毫毛收了回来,大步走进洞府,坐到南面正中。

红孩儿立即跪下,叩头道:“父王,孩儿拜见。”行者笑着说:“免礼。”妖王也行了四拜,站到下首。行者问:“我儿,为何请我来?”妖王低头道:“孩儿不才,昨日捉到了一个和尚,是东土大唐的唐僧。听说他修行了十世,吃一口肉,就能长生不老。我舍不得吃,特来请父王和我一起享用,延年益寿。”行者一听,吓了一跳,问道:“我儿,是哪个唐僧?”妖王说:“就是西天取经的和尚。”行者又问:“是不是孙行者师父?”妖王答道:“正是。”行者摆手摇头:“莫碰他!莫碰他!其他的妖精还能对付,孙行者可不一样,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曾大闹天宫,玉帝派十万天兵布下天罗地网,也没捉得住他。你怎么敢吃他师父?快把人送回去!若他得知你吃了他师父,不但不和你打,只用金箍棒往山腰一插,连山都能挖穿!到时候你哪里安身?谁来依靠?”妖王笑道:“父王说得轻巧,这叫长他人志气,灭我儿威风。孙行者有三个兄弟,领着唐僧来我半山,我用变化把师父抓走。他和猪八戒来我门前谈亲,我大怒,和他们交战几合,也没占到上风。猪八戒后来赶来助战,我就用了三昧真火,把他们烧得败退。他们慌了,就去请四海龙王下雨,可没把我的火熄掉,反而被我烧得昏头昏脑,急忙派猪八戒去请南海观音。我假扮观音,把猪八戒骗进来,吊在如意袋里,也准备蒸着吃。可刚才孙行者又来我门口吵闹,我下令捉拿,他一急把包袱扔了就跑了。现在才来请父王看看唐僧的真容,蒸着吃,长生不老!”

行者笑道:“我儿啊,你只知道有三昧真火能赢他,却不知他有七十二变!”妖王说:“他再怎么变,我也认得,他绝不敢进我洞门。”行者摇头:“你认得他,但他能变小,像苍蝇、蚊子、虼蚤,甚至蜜蜂蝴蝶,还能变我模样,你可认得?”妖王说:“不怕,就算他变小,我门口每层都有小妖把守,他怎么进得来?”行者说:“你不知道,他能变小能变大,变大像大象,怕进不了,变小像蚂蚁,你也认不出。他还能变我模样,你怎么分辨?”妖王说:“凭他多变,也不敢进我门!”行者笑:“既然如此,你确实有手段,能打得过他,才来请我吃唐僧肉。可我今日却不吃。”妖王问:“为什么不?”行者说:“我最近年纪大了,母亲常劝我行善。没别的事,就做个斋戒。”妖王问:“是常年斋戒,还是每月斋戒?”行者说:“也不是天天,也不是每月,叫‘雷斋’,每月只有四天。”妖王问:“哪四天?”行者答:“三辛日初六。今天是辛酉日,一是斋戒,二是酉时不接客。明天我亲自去蒸了,和你们一起吃。”

妖王听了心里暗想:不对劲,他明明在说斋戒,却没说要吃唐僧?他心里一惊,立刻察觉到不对,但又不敢说破。正想着,忽见一个细节:行者说“雷斋”,是佛教里的一种修行方式,象征清净,而非吃肉。他心里一动,觉得这行者并非来求肉,而是来行善的。于是他微微叹气,继续应付道:“好,那明天你来,我等你。”

就在这时,风起云涌,远处传来梵音,行者抬头望见,南海观音菩萨已乘云来到。他心中一动,立刻明白——这或许就是他要等的“真法”。

菩萨一落座,立刻下令:“护法神们,各守本位,洞门须严密关闭。”接着,她取出净瓶,一倾,水如雷霆般倾泻而出,漫过山头,冲开石壁,黑雾弥漫,浪花翻滚,天地一片苍茫。她又从袖中取出“定身禅”,化作一束光明之阵,笼罩全山,所有生灵纷纷被镇住,无处可逃。

她对行者说:“悟空,你伸手过来。”行者急忙收袖,伸出左手。菩萨拿杨柳枝蘸着甘露,在行者掌心写下“迷”字,说:“你捏紧拳头,去和那妖精战斗,不许赢,只许败。败了我再来收他。”行者领命,驾云飞至洞口,一手握拳,一手持棒,大声喝道:“妖怪开门!”小妖进去报告:“孙行者又来啦!”妖王大喝:“关门!别理他!”行者再喊:“好儿子,把老子赶出门,还不开门!”小妖仍说:“孙行者骂人了!”妖王依旧说:“别理!”

行者喊了两声,门不开,怒火中烧,举起铁棒,狠狠砸了门,一下就把门砸了个窟窿!小妖惊叫:“孙行者把门砸破了!”妖王一听,急忙跃出,挺枪怒道:“这猴子!你不懂分寸!我让你占便宜,你还来挑衅!砸我门,该判何罪?”行者反问:“你赶我出门,你该负何罪?”妖王羞怒,举枪直刺。行者举棒相挡,两人交手,打了几回合,行者故意用拳头压住棒,一步步后退,落败。妖王大怒:“你要走?你前两天就打败我,怎么现在又要退?”行者反笑:“贤郎,我怕你放火。”妖王说:“我不放火,你上来!”行者说:“既然不放火,你走开些,别在家门口和我动手!”妖王不懂是诈,又举枪追来。行者收了拳头,放开棒,妖王着了迷,一路追击,前如流星疾驰,后如箭离弦。

不一会儿,行者远远望见观音菩萨。他大声说:“妖精,我怕你了,你饶了我吧!你现在跑到南海观音菩萨那儿,怎么还不回去?”妖王不信,咬牙怒喝,继续追来。行者一闪,藏进菩萨的神光之中。妖王见人没了,走近菩萨,瞪眼问:“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吗?”菩萨不答。妖王挥枪喝道:“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吗?”菩萨还是不语。妖王一怒,举枪直刺菩萨心口,菩萨瞬间化作金光,飞上九天。行者紧跟其后,大骂道:“菩萨,你太欺负人了!那妖精三番五次问你,你装聋作哑,被他一枪刺中,还把莲台丢了!”菩萨只说:“别说话,看他接下来怎么做。”

此时,行者与惠岸并肩观战,只见妖王冷笑道:“泼猴头,你认错人了!他不知道我把圣婴当成谁。我几次打你都不行,又请来个脓包菩萨,被我一枪刺得无影无踪,还丢了那莲台!等我上去坐坐!”说着,他学着菩萨的样子,盘腿坐下,端坐在中央。

行者看着,忍不住笑道:“好!好!好!莲台送人了!”菩萨说:“悟空,你又说什么?”行者说:“说啥?说啥?那是莲台被送走了!”妖王坐下,却不服气,说:“我这身体小,你这莲台也不够大,怎么坐得稳?”菩萨说:“正要他坐呢。”行者说:“他身体小巧,比你还稳当。”菩萨说:“别出声,看我法力。”她挥杨柳枝,喝一声“退!”刹那间,莲台花彩消失,祥光散尽,原来妖王竟坐在刀尖上!

她立刻命令惠岸:“用降妖杵,把刀柄打下去!”惠岸驾云下落,用降魔杵猛击千百下,妖王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成河。他咬牙忍痛,扔了长枪,用手乱拔刀刃。行者见状说:“菩萨,这怪物不疼,还拔刀呢!”菩萨见状,急忙喊:“别伤他性命!”又取杨柳枝,念咒:“——”,空中天罡刀瞬间化作倒钩,如狼牙一般,无法卸下。妖王这才慌了,痛哭求饶:“菩萨啊,我眼瞎心盲,不知您的法力广大,恳求您饶我一命,从此改过,愿入佛门修行!”

菩萨闻言,与行者、白鹦哥一同走近,问道:“你愿意受我戒行吗?”妖王流泪点头:“若能饶命,我愿受戒!”菩萨问:“你愿意入我门吗?”妖王答:“若能饶命,我愿入佛门。”菩萨说:“好,我与你摩顶受戒!”她从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刀,走近妖王,削去头顶,只留三个角,像太山压顶,又扎起三个角头。行者在一旁笑道:“这妖精倒霉!弄成不男不女,像什么啊!”菩萨说:“你既然受戒,我也不亏待你,就叫你‘善财童子’,如何?”

妖王满心欢喜,只求活命。菩萨手一指,喝声“退!”轰然一声,天罡刀化为尘埃,童子毫发无损。菩萨说:“惠岸,你把刀送回天宫,还给天王,别来接我,先到普陀岩等众神。”惠岸领命,送刀回天宫,再未提及。

可那童子心性未化,见腿疼处不疼,伤口不破,头顶三个角也没影响,就拿起长枪,冲着菩萨怒吼:“哪里有真法力?原来是个假把式!不入戒,看我枪!”一枪劈面而来。行者怒吼,想打,菩萨拦住:“莫动,我自有办法!”她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金箍,笑道:“这是佛祖赐我寻取经人的‘金紧箍’三件套。这‘金箍’原是给高僧用的,我今天见他如此无礼,就送给他。”

她将金箍一挥,说“变”,化作五个箍,抛向童子身上——一个套头,两个套手,两个套脚。菩萨说:“悟空,退后些,让我念《金箍咒》。”行者惊问:“菩萨来降妖,怎么反来咒我?”菩萨说:“这咒是《金箍咒》,咒他,不是咒你!”行者这才安心,静静听着。

菩萨掐诀,喃喃念咒,童子顿时耳耳发麻,嘴边发抖,四肢打滚。正是:“一句开遍沙界,法力无边深广。”

从此,那妖精心性转变,皈依了佛门,从此不再为恶。这场风波就此结束,故事暂且停笔,下回再续。

关于作者
明代吴承恩

吴承恩(约1504—1582年),字汝忠,号射阳居士、射阳山人。祖籍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后徙居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中国明代作家、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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