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间生 话说那孙大圣头痛难禁,哀告道:“师父,莫念!莫念!等我医罢!”长老问:“怎么医?”行者道:“只除过陰司,查勘那个阎王家有他魂灵,请将来救他。”八戒道:“师父莫信他。他原说不用过陰司,阳世间就能医活,方见手段哩。”那长老信邪风,又念《紧箍儿咒》,慌得行者满口招承道:“阳世间医罢!阳世间医罢!”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骂道:“你这呆孽畜,撺道师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晓得捉弄我,不晓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师父,莫念!莫念!待老孙阳世间医罢。”三藏道:“阳世间怎么医?”行者道:“我如今一筋斗云,撞入南天门里,不进斗牛宫,不入灵霄殿,径到那三十三天之上离恨天宫兜率院内,见太上老君,把他九转还魂丹求得一粒来,管取救活他也。”三藏闻言大喜道:“就去快来。”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时候罢了,投到回来,好天明了。只是这个人睡在这里,冷淡冷淡,不象个模样;须得举哀人看着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讲,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医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罢了。”行者道:“哭有几样:若干着口喊谓之嚎,扭搜出些眼泪儿来谓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泪,又要哭得有心肠,才算着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个样子你看看。”他不知那里扯个纸条,拈作一个纸拈儿,往鼻孔里通了两通,打了几个涕喷,你看他眼泪汪汪,粘涎答答的,哭将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数黄道黑,真个象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伤情之处,唐长老也泪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样哀痛,再不许住声。你这呆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还听哩!
若是这等哭便罢,若略住住声儿,定打二十个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这一哭动头,有两日哭哩。”沙僧见他数落,便去寻几枝香来烧献,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儿都有些敬意,老孙才好用功。”
好大圣,此时有半夜时分,别了他师徒三众,纵筋斗云,只入南天门里,果然也不谒灵霄宝殿,不上那斗牛天宫,一路云光,径来到三十三天离恨天兜率宫中。才入门,只见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与众仙童执芭蕉扇扇火炼丹哩。他见行者来时,即吩咐看丹的童儿:“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行者作礼笑道:“老官儿,这等没搭撒,防备我怎的?我如今不干那样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把我灵丹偷吃无数,着小圣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炉炼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费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脱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前者在平顶山上降魔,弄刁难,不与我宝贝,今日又来做甚?”行者道:“前日事,老孙更没稽迟,将你那五件宝贝当时交还,你反疑心怪我?”老君道:“你不走路,潜入吾宫怎的?”行者道:“自别后,西过一方,名乌鸡国。那国王被一妖精假妆道士,呼风唤雨,陰害了国王,那妖假变国王相貌,现坐金銮殿上。是我师父夜坐宝林寺看经,那国王鬼魂参拜我师,敦请老孙与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孙思无指实,与弟八戒,夜入园中,打破花园,寻着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内,捞上他的尸首,容颜不改。到寺中见了我师,他发慈悲,着老孙医救,不许去赴陰司里求索灵魂,只教在阳世间救治。我想着无处回生,特来参谒,万望道祖垂怜,把九转还魂丹借得一千丸儿,与我老孙搭救他也。”老君道:“这猴子胡说!甚么一千丸,二千丸!
当饭吃哩!是那里土块-的,这等容易?咄!快去!没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儿也罢。”老君道:“也没有。”行者道:“十来丸也罢。”老君怒道:“这泼猴却也缠帐!没有,没有!出去,出去!”
行者笑道:“真个没有,我问别处去救罢。”老君喝道:“去!去!
去!”这大圣拽转步,往前就走。老君忽的寻思道:“这猴子惫懒哩,说去就去,只怕溜进来就偷。”即命仙童叫回来道:“你这猴子,手脚不稳,我把这还魂丹送你一丸罢。”行者道:“老官儿,既然晓得老孙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来,与我四六分分,还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个皮笊篱,一捞个罄尽。”那老祖取过葫芦来,倒吊过底子,倾出一粒金丹,递与行者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这一粒,医活那皇帝,只算你的功果罢。”
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尝尝看,只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扑的往口里一丢,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着顶瓜皮,-着拳头骂道:“这泼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杀了!”行者笑道:“嘴脸!小家子样!那个吃你的哩!能值几个钱?虚多实少的,在这里不是?”原来那猴子颏下有嗉袋儿,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里,被老祖捻着道:“去罢!去罢!再休来此缠绕!”这大圣才谢了老祖,出离了兜率天宫。
你看他千条瑞霭离瑶阙,万道祥云降世尘,须臾间下了南天门,回到东观,早见那太阳星上。按云头,径至宝林寺山门外,只听得八戒还哭哩,忽近前叫声:“师父。”三藏喜道:“悟空来了,可有丹药?”行者道:“有。”八戒道:“怎么得没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来!”行者笑道:“兄弟,你过去罢,用不着你了。你揩揩眼泪,别处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来我用。”沙僧急忙往后面井上,有个方便吊桶,即将半钵盂水递与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来,安在那皇帝唇里,两手扳开牙齿,用一口清水,把金丹冲灌下肚。有半个时辰,只听他肚里呼呼的乱响,只是身体不能转移。行者道:“师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杀老孙么!”三藏道:“岂有不活之理。似这般久死之尸,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却就肠鸣了,肠鸣乃血脉和动,但气绝不能回伸。莫说人在井里浸了三年,就是生铁也上锈了,只是元气尽绝,得个人度他一口气便好。”
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气,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还教悟空来。”那师父甚有主张: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浊气;惟行者从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是一口清气。这大圣上前,把个雷公嘴噙着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气收入咽喉,度下重楼,转明堂,径至丹田,从涌泉倒返泥垣宫。呼的一声响-,那君王气聚神归,便翻身,轮拳曲足,叫了一声“师父!”双膝跪在尘埃道:“记得昨夜鬼魂拜谒,怎知道今朝天晓返阳神!”三藏慌忙搀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谢我徒弟。”行者笑道:“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家无二主,你受他一拜儿不亏。”三藏甚不过意,搀起那皇帝来,同入禅堂,又与八戒、行者、沙僧拜见了,方才按座。只见那本寺的僧人,整顿了早斋,却欲来奉献;忽见那个水衣皇帝,个个惊张,人人疑说。
孙行者跳出来道:“那和尚,不要这等惊疑,这本是乌鸡国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孙今夜救活,如今进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斋,摆将来,等我们吃了走路。”
众僧即奉献汤水,与他洗了面,换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黄袍脱了,本寺僧官,将两领布直裰,与他穿了;解下蓝田带,将一条黄丝绦子与他系了;褪下无忧履,与他一双旧僧鞋撒了。却才都吃了早斋,扣背马匹。
行者问:“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这行李日逐挑着,倒也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担儿分为两担,将一担儿你挑着,将一担儿与这皇帝挑,我们赶早进城干事。”
八戒欢喜道:“造化!造化!当时驮他来,不知费了多少力,如今医活了,原来是个替身。”那呆子就弄玄虚,将行李分开,就问寺中取条匾担,轻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着。行者笑道:“陛下,着你那般打扮,挑着担子,跟我们走走,可亏你么?”那国王慌忙跪下道:“师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说挑担,情愿执鞭坠镫,伏侍老爷,同行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内中有个缘故。你只挑得四十里进城,待捉了妖精,你还做你的皇帝,我们还取我们的经也。”八戒听言道:
“这等说,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猪还是长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说,趁早外边引路。”真个八戒领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师父上马,行者随后,只见那本寺五百僧人,齐齐整整,吹打着细乐,都送出山门之外。行者笑道:“和尚们不必远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觉,泄漏我的事机,反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带,整顿干净,或是今晚明早,送进城来,我讨些封赡赏赐谢你。”众僧依命各回讫。行者搀开大步,赶上师父,一直前来,正是:西方有诀好寻真,金木和同却炼神。丹母空怀-懂梦,婴儿长恨杌樗身。必须井底求明主,还要天堂拜老君。悟得色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
师徒们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见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乌鸡国了。”行者道:“正是,我们快赶进城干事。”
那师徒进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人物齐整,风光闹热,早又见凤阁龙楼,十分壮丽。有诗为证,诗曰:海外宫楼如上邦,人间歌舞若前唐。花迎宝扇红云绕,日照鲜袍翠雾光。孔雀屏开香霭出,珍珠帘卷彩旗张。太平景象真堪贺,静列多官没奏章。三藏下马道:“徒弟啊,我们就此进朝倒换关文,省得又拢那个衙门费事。”行者道:“说得有理,我兄弟们都进去,人多才好说话。”唐僧道:“都进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礼,然后再讲。”
行者道:“行君臣礼,就要下拜哩。”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头的大礼。”行者笑道:“师父不济,若是对他行礼,诚为不智。你且让我先走到里边,自有处置。等他若有言语,让我对答。我若拜,你们也拜;我若蹲,你们也蹲。”你看那惹祸的猴王,引至朝门,与阁门大使言道:“我等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者,今到此倒换关文,烦大人转达,是谓不误善果。”那黄门官即入端门,跪下丹墀启奏道:“朝门外有五众僧人,言是东土唐国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今至此倒换关文,不敢擅入,现在门外听宣。”
那魔王即令传宣。唐僧却同入朝门里面,那回生的国主随行。正行,忍不住腮边堕泪,心中暗道:“可怜!我的铜斗儿江山,铁围的社稷,谁知被他陰占了!”行者道:“陛下切莫伤感,恐走漏消息。这棍子在我耳朵里跳哩,如今决要见功,管取打杀妖魔,扫荡邪物,这江山不久就还归你也。”那君王不敢违言,只得扯衣揩泪,舍死相生,径来到金銮殿下。又见那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一个个威严端肃,像貌轩昂。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阶前,挺身不动,那阶下众官,无不悚惧,道:“这和尚十分愚浊!怎么见我王便不下拜,亦不开言呼祝?喏也不唱一个,好大胆无礼!”说不了,只听得那魔王开口问道:“那和尚是那方来的?”行者昂然答道:“我是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奉钦差前往西域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经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来倒换通关文牒。”那魔王闻说,心中作怒道:“你东土便怎么!我不在你朝进贡,不与你国相通,你怎么见吾抗礼,不行参拜!”行者笑道:“我东土古立天朝,久称上国,汝等乃下土边邦。自古道,上邦皇帝,为父为君;下邦皇帝,为臣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争我不拜?”那魔王大怒,教文武官:“拿下这野和尚去!”说声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齐踊跃。这行者喝了一声,用手一指,教:“莫来!”那一指,就使个定身法,众官俱莫能行动,真个是校尉阶前如木偶,将军殿上似泥人。
那魔王见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纵身,跳下龙床,就要来拿。猴王暗喜道:“好!正合老孙之意,这一来就是个生铁铸的头,汤着棍子,也打个窟窿!”正动身,不期旁边转出一个救命星来。你道是谁,原来是乌鸡国王的太子,急上前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妖精问:“孩儿怎么说?”太子道:“启父王得知,三年前闻得人说,有个东土唐朝驾下钦差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不期今日才来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将这和尚拿去斩首,只恐大唐有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称王位,一统江山,心尚未足,又兴过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御弟圣僧,一定兴兵发马,来与我王争敌。奈何兵少将微,那时悔之晚矣。父王依儿所奏,且把那四个和尚,问他个来历分明,先定他一段不参王驾,然后方可问罪。”
这一篇,原来是太子小心,恐怕来伤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排着要打。那魔王果信其言,立在龙床前面,大喝一声道:“那和尚是几时离了东土?唐王因甚事着你求经?”行者昂然而答道:“我师父乃唐王御弟,号曰三藏。因唐王驾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徵,奉天条梦斩泾河老龙。大唐王梦游陰司地府,复得回生之后,大开水陆道场,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师父敷演经文,广运慈悲,忽得南海观世音菩萨指教来西。我师父大发弘愿,情欣意美,报国尽忠,蒙唐王赐与文牒。那时正是大唐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离了东土,前至两界山,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又到乌斯国界高家庄,收了二徒弟,姓猪,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三徒弟,姓沙,名悟净和尚;前日在敕建宝林寺,又新收个挑担的行童道人。”魔王闻说,又没法搜检那唐僧,弄巧计盘诘行者,怒目问道:“那和尚,你起初时,一个人离东土,又收了四众,那三僧可让,这一道难容。那行童断然是拐来的。他叫做甚么名字?有度牒是无度牒?拿他上来取供。”唬得那皇帝战战兢兢道:“师父啊!
我却怎的供?”孙行者捻他一把道:“你休怕,等我替你供。”好大圣,趋步上前,对怪物厉声高叫道:“陛下,这老道是一个-痖之人,却又有些耳聋。只因他年幼间曾走过西天,认得道路,他的一节儿起落根本,我尽知之,望陛下宽恕,待我替他供罢。”魔王道:“趁早实实的替他供来,免得取罪。”行者道:“供罪行童年且迈,痴聋-痖家私坏。祖居原是此间人,五载之前遭破败。天无雨,民干坏,君王黎庶都斋戒。焚香沐浴告天公,万里全无云。百姓饥荒若倒悬,锺南忽降全真怪。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推下花园水井中,陰侵龙位人难解。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无挂碍。情愿皈依作行童,与僧同去朝西界。假变君王是道人,道人转是真王代。”那魔王在金銮殿上,闻得这一篇言语,唬得他心头撞小鹿,面上起红云,急怞身就要走路,奈何手内无一兵器,转回头,只见一个镇殿将军,腰挎一口宝刀,被行者使了定身法,直挺挺如痴如痖,立在那里,他近前,夺了这宝刀,就驾云头望空而去。气得沙和尚爆躁如雷,猪八戒高声喊叫,埋怨行者是一个急猴子:“你就慢说些儿,却不稳住他了?如今他驾云逃走,却往何处追寻?”行者笑道:“兄弟们且莫乱嚷。我等叫那太子下来拜父,嫔后出来拜夫。”却又念个咒语,解了定身法,“教那多官苏醒回来拜君,方知是真实皇帝,教诉前情,才见分晓,我再去寻他。好大圣,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他君臣父子嫔后与我师父!”只听说声去,就不见形影。
他原来跳在九霄云里,睁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见那畜果逃了性命,径往东北上走哩。行者赶得将近,喝道:“那怪物,那里去!老孙来了也!”那魔王急回头,掣出宝刀,高叫道:“孙行者,你好惫懒!我来占别人的帝位,与你无干,你怎么来抱不平,泄漏我的机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大胆的泼怪!皇帝又许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孙,就该远遁;怎么还刁难我师父,要取甚么供状!适才那供状是也不是?你不要走!好汉吃我老孙这一棒!”那魔侧身躲过,掣宝刀劈面相还。他两个搭上手,这一场好杀,真是:猴王猛,魔王强,刀迎棒架敢相当。一天云雾迷三界,只为当朝立帝王。他两个战经数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头复从旧路跳入城里,闯在白玉阶前两班文武丛中,摇身一变,即变得与唐三藏一般模样,并搀手,立在阶前。
这大圣赶上,就欲举棒来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个唐僧,却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样两个唐僧,实难辨认。“倘若一棒打杀妖怪变的唐僧,这个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杀我的真实师父,却怎么好!”只得停手,叫八戒、沙僧问道:“果然那一个是怪,那一个是我的师父?你指与我,我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见两个师父,也不知谁真谁假。”行者闻言,捻诀念声咒语,叫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驾伽蓝、当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孙至此降妖,妖魔变作我师父,气体相同,实难辨认。汝等暗中知会者,请师父上殿,让我擒魔。”原来那妖怪善腾云雾,听得行者言语,急撒手跳上金銮宝殿。这行者举起棒望唐僧就打。可怜!若不是唤那几位神来,这一下,就是二千个唐僧,也打为肉酱!多亏众神架住铁棒道:“大圣,那怪会腾云,先上殿去了。”行者赶上殿,他又跳将下来扯住唐僧,在人丛里又混了一混,依然难认。
行者心中不快,又见那八戒在旁冷笑,行者大怒道:“你这夯货怎的?如今有两个师父,你有得叫,有得应,有得伏侍哩,你这般欢喜得紧!”八戒笑道:“哥啊,说我呆,你比我又呆哩!
师父既不认得,何劳费力?你且忍些头疼,叫我师父念念那话儿,我与沙僧各搀一个听着。若不会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难也?”行者道:“兄弟,亏你也,正是,那话儿只有三人记得。原是我佛如来心苗上所发,传与观世音菩萨,菩萨又传与我师父,便再没人知道。也罢,师父,念念。”真个那唐僧就念起来。那魔王怎么知得,口里胡哼乱哼。八戒道:“这哼的却是妖怪了!”
他放了手,举钯就筑。那魔王纵身跳起,踏着云头便走。好八戒,喝一声,也驾云头赶上,慌得那沙和尚丢了唐僧,也掣出宝杖来打,唐僧才停了咒语。孙大圣忍着头疼,-着铁棒,赶在空中。呀!这一场,三个狠和尚,围住一个泼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钉钯宝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道:“我要再去,当面打他,他却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孙跳高些,与他个捣蒜打,结果了他罢。”
这大圣纵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个切手,只见那东北上,一朵彩云里面,厉声叫道:“孙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头看处,原来文殊菩萨,急收棒,上前施礼道:“菩萨,那里去?”文殊道:“我来替你收这个妖怪的。”行者谢道:“累烦了。”那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齐来见了菩萨。却将镜子里看处,那魔王生得好不凶恶: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炒缸。浑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两个耳,一尾扫帚长。青毛生锐气,红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圆须挺硬枪。镜里观真象,原是文殊一个狮猁王。行者道:“菩萨,这是你坐下的一个青毛狮子,却怎么走将来成精,你就不收服他?”
菩萨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来的。”行者道:“这畜类成精,侵夺帝位,还奉佛旨差来。似老孙保唐僧受苦,就该领几道敕书!”菩萨道:“你不知道;当初这乌鸡国王,好善斋僧,佛差我来度他归西,早证金身罗汉。因是不可原身相见,变做一种凡僧,问他化些斋供。被吾几句言语相难,他不识我是个好人,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亏六甲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将此怪令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来此,成了功绩。”行者道:“你虽报了甚么一饮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萨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后,这三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害人之有?”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宫娘娘,与他同眠同起,点污了他的身体,坏了多少纲常轮理,还叫做不曾害人?”菩萨道:“点污他不得,他是个骗了的狮子。”八戒闻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这妖精真个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了!”行者道:
“既如此,收了去罢。若不是菩萨亲来,决不饶他性命。”那菩萨却念个咒,喝道:“畜生,还不皈正,更待何时!”那魔王才现了原身。菩萨放莲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辞了行者。咦!
径转五台山上去,宝莲座下听谈经。毕竟不知那唐僧师徒怎的出城,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孙猴子头痛得厉害,连忙哀求师父:“师父,别念紧箍咒了!别念了!等我治好他!”
师父问:“怎么治?”
孙行者答:“只有去阴间,找那个魂魄所属的阎王,把他的魂叫回来,救他一命。”
猪八戒一听,立刻劝道:“师父,别信他!他之前说不用去阴间,阳间就能治好,那才是他本事呢。”
可师父信了邪说,又念起了紧箍咒,孙行者满嘴应着:“阳间治好!阳间治好!”
八戒笑着催促:“快念!快念!”
孙行者怒吼:“你这呆傻猪,你是不是在挑拨师父咒我啊?”
八戒边笑边打跌道:“哥呀!哥呀!你只会捉弄我,还不知道我天天也捉弄你!”
孙行者又说:“师父,别念了!等我阳间把人救活再说。”
师父问:“阳间怎么救?”
孙行者答:“我现在一筋斗云,直接冲进南天门,不进斗牛宫,也不去灵霄殿,直奔三十三天的离恨天兜率宫,见太上老君,向他求取一粒‘九转还魂丹’,一定能把人救活。”
师父一听,立刻高兴地说:“快去救人吧!”
孙行者说:“现在是三更天,我一去一回,天亮时就能回来了。不过那人现在躺在那儿,冷得像冰,不像活人,得有人来哭一阵,才能让他心神安定。”
八戒笑呵呵道:“这猴子肯定要我来哭!”
孙行者说:“你怕你不哭?你要是不哭,我可就救不了他!”
八戒说:“那我来哭吧,你自个儿去。”
孙行者说:“哭要哭得真,嚎叫得大声,流泪又伤心,才算嚎啕大哭。光喊不哭不算,眼泪没掉也不算,必须心痛才叫真哭。”
八戒说:“我先来试一试,看你是不是真懂。”
他一拍脑袋,扯了一张纸,折成纸捻,往鼻孔里塞了两下,打了个喷嚏,眼泪哗哗地流,像真的被人害过一样,一边哭一边絮叨,说黄道黑,嚎啕不止,连师父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孙行者笑着拍他肩膀:“这就对了,再别停,要是你一停,我可要打你二十个孤拐!”
八戒笑得前仰后合:“你去吧你去吧,我这一哭,至少要哭两天!”
沙僧见他闹腾,便去寺庙里烧了香,献给师父。
孙行者笑着点头:“好,一家人有敬意,我就放心了,可以动手了。”
这一夜,半夜时分,孙行者告别师徒三人,腾云驾雾,直奔南天门。
果然,他一路不入灵霄殿,也不进斗牛宫,直接飞到了三十三天的离恨天兜率宫。
刚进宫,就看见太上老君坐在丹房里,一群仙童正拿着芭蕉扇扇火炼丹。
老君一见是孙行者,立刻吩咐守门童子:“小心点,那个偷丹的贼又来了!”
孙行者躬身笑道:“老前辈,您防着我干什么?我这回可是不偷丹了。”
老君冷笑着说:“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偷吃了我多少灵丹,二郎神抓你上界,扔进我丹炉炼了四十九天,炭都烧光了!你如今总算脱身,皈依佛门,护送唐僧去西天取经,前次在平顶山降魔,还跟我耍滑头,不交回宝贝,现在又来作甚?”
孙行者说:“前次的事,我早就还了你五件法宝,你怎么还怪我?”
老君冷冷道:“你明明没走,怎么进我宫里?”
孙行者说:“自那次后,我路过乌鸡国。那国王被一个假道士用法术呼风唤雨害死,妖精假扮国王模样,端坐金銮殿上。我师父夜坐宝林寺诵经时,那国王的魂来拜见,恳请我师降妖,辨明真伪。我与八戒半夜潜入王宫,打碎花园,终于在一口八角琉璃井里找到了尸首,容貌完好。师父慈悲,说不许去阴间找魂,只能阳间救治。我无计可施,便来求你,恳请借一千丸九转还魂丹,救他一命。”
老君怒了:“胡说!一千丸?二千丸?当饭吃啊!哪来的土块?这怎么可能?呵!去!没有!”
孙行者说:“百十丸也行。”
老君摇头:“没有。”
孙行者再恳求:“十来丸也可以。”
老君怒吼:“你这泼猴太缠人了!没有!没有!滚出去!”
孙行者一笑:“真没有,那我找别处去。”
老君喝道:“滚!滚!滚!”
孙行者转身刚走,老君突然一想:“这猴子真不经打,说走就走,怕他溜进来偷丹。”
于是喊道:“你这猴子,手脚不稳,我送你一丸还魂丹。”
孙行者立刻回话:“老祖宗,既然知道我手段,快把丹拿出来,四六分,还是你的造化;不然,就送你个皮笊篱,一捞就空!”
老君取出葫芦,倒来倒去,只倒出一粒金丹,递给他:“就这一粒,拿去救活国王,算是你的功德。”
孙行者接过,笑着说:“先别急,我得尝尝真假,别被他骗了。”
一嘴就吞了下去!老君立刻上前扯住他,一把揪住耳朵,大骂:“你要是敢吞,我打死你!”
孙行者笑得前仰后合:“嘴脸!小家子气!谁吃你这玩意儿?花里胡哨,不值一文!在这里不值钱!”
原来猴子下巴有“嗉袋”,他把药含在肚子里,老君一摸,怒道:“你这猴子!你敢拿药当饭吃?”
老君见他真吞,便放下心来。
孙行者回到地面,立刻带着师父和八戒、沙僧出发。
到了乌鸡国,他们先去见国王,问他:“这怪是何时离开东土的?唐王为啥让他来取经?”
孙行者答:“我师父是唐王的弟弟,法号三藏。因唐王手下有个丞相魏徵,曾奉天命斩了泾河老龙。唐王梦游地府回生后,大开水陆法会,广度亡魂。我师父讲经行善,得观音菩萨指引,发愿西行取经,蒙唐王赐下文牒。那是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我师父离了东土,先到两界山收了我,孙悟空;又在高家庄收了猪八戒;流沙河收了沙僧;最近在宝林寺又收了个挑担的小行童。”
魔王一听,又没法查证,怒气冲冲问:“那和尚,你一开始是孤身一人离开的,后来又收了四个徒弟,这四个人哪来的?那行童是拐来的,叫啥名字?有度牒吗?把他抓上来问!”
国王吓得直哆嗦:“师父啊,我怎么供啊?”
孙行者一把掐着他的腰:“别怕,等我替你供!”
孙行者上前大声道:“陛下,这老道是个痴呆,耳朵也聋。他年少时去过西天,知道路,我早知道他来历。请陛下宽恕,我来替他说。”
魔王说:“快说,别耽误!”
孙行者说:“供词是——
他小时候家破人亡,五年前家道中落。天不下雨,百姓饥荒,百姓都斋戒,他请天公保佑,可三天没云。百姓饿得倒悬,忽然降下‘全真怪’——呼风唤雨,显神通,把人推入水井,阴害王权。幸亏我来,起死回生,毫无挂碍。他情愿当个行童,随僧人朝西天。假变做国王,其实是道士替身。”
魔王听完,吓得脸色发白,心里像打鼓一样,急得要跑,可手上没有兵器,回头一看,镇殿将军腰挎宝刀,被孙行者用定身法封住,动弹不得。
孙行者一把夺过宝刀,驾云飞走。
沙僧气得暴跳如雷,八戒也大声喊:“你就慢吞吞的,为什么不稳住他?现在他飞走了,我们去哪儿找他?”
孙行者笑着说:“别吵!我让太子下来见父,嫔妃出面见夫,让大家都清醒。”
他念咒,解了定身法,让众官苏醒,纷纷跪拜,这才露出真实帝君的面貌。
然后他下令:“保护好君臣父子,我去找他。”
孙行者一跃而上九霄,四下望,只见魔王正往东北方向逃。
他大喝一声:“妖怪,你往哪儿逃!老孙来了!”
魔王回头,抽出宝刀怒吼:“孙行者,你真笨!我占别人的帝位,和你没关系,你怎么来捣乱,泄露我的秘密!”
孙行者大笑:“你这狂妖!你当皇帝又怎么样?既然认出我是孙行者,就该远走高飞!你还要找我师父问罪?之前那一通话,是真的吗?你别走!我这一棒打爆你!”
魔王侧身闪开,举刀劈来,两人大战。
这一战打得激烈:猴王猛,魔王强,刀来棒挡,毫不相让。
天云翻涌,遮天蔽日,只为这一场帝王之争。
打了一阵,魔王不敌,转身逃回城中,混在白玉阶前的文武群中,瞬间变作和唐僧一模一样的人,搂着手,站在那儿。
孙行者追上,举起金棒就要打。
妖怪急喊:“徒弟莫打,是我!”
又喊:“徒弟莫打,是我!”
两个唐僧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是谁真谁假。
要是打死了假的,算是功德;要是打死了真正的师父,那可就麻烦了!
孙行者只好停下,问:“八戒,沙僧,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八戒说:“你在空中打闹时,我一眼就看到两个师父,分不清真假。”
孙行者听了,咬牙念咒,叫来护法神将——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十八护驾伽蓝、土地山神:“各位兄弟,我来降妖,这个妖怪变身为我的师父,气息相同,难以分辨。你们暗中相助,让师父上殿,我来擒妖!”
妖怪一听,立刻驾起云头,飞上金銮殿。
孙行者举棒就要打,幸好众神合力挡住:“大圣!妖怪会腾云,先上殿去了!”
孙行者追上殿,妖怪又跳下来,混在人群里,还是难以分辨。
孙行者心里不爽,又见八戒在一旁冷笑,怒道:“你这傻货,现在有两个师父,你有得说,有得听,有得伺候,还笑个什么劲?”
八戒笑:“哥,说我傻?你比我还傻!师父都认不出,费这劲干啥?你忍着头疼,让我师父念一段话,我跟沙僧一人扶一个听。如果念得不对,那就是妖怪,不难分辨!”
孙行者点头:“好,就念那段!”
真个,师父开始念经。
妖怪根本听不懂,胡言乱语,口音不对。
八戒立刻说:“这胡说八道的,肯定是妖怪!”
他一放手,举起九齿钉钯就砸下去。
妖怪纵身一跃,踩着云头就跑。
八戒大喝一声,也驾云追上,沙和尚吓得丢了师父,也拔出宝杖砸去,师父才停下咒语。
孙行者头昏脑涨,仍然举着铁棒追上空中。
忽然,东北天空一片彩云中,传来怒吼:“孙悟空,且停手!”
孙行者回头,原来是文殊菩萨!
菩萨施礼:“大师,您别动手了,我来收这个妖怪。”
孙行者感谢:“麻烦您了!”
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一照,妖怪原身暴露——
眼如琉璃盏,头似炼炒缸,
浑身黑,四爪如霜,
耳朵下垂,尾巴如扫帚,
青毛生锐气,红眼放金光,
牙齿如玉板,胡须如铁枪。
菩萨说:“悟空,这是你坐下的青毛狮子,怎么成精了,你还不收服?”
菩萨答:“悟空,它没有走,是佛旨差来度化的。”
孙行者怒道:“它成精夺帝位,还奉佛旨?我护唐僧西行受苦,难道就不该有敕书?”
菩萨说:“你不知,当初乌鸡国王好行善,佛派我度他归西,他不想见我,把我捆在御水河边,浸了三天三夜。幸亏六甲金身救我归西,如来让我把这怪推下井,浸三年,来报我三天水灾之恨。一饮一啄,皆有前定。”
孙行者说:“你虽然报了私仇,可这妖怪害了多少人?”
菩萨说:“没害人!这三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哪来的害人?”
孙行者说:“可那三宫娘娘和他同寝同起,玷污了身体,坏了男女纲常,这还能说没害人?”
菩萨说:“他根本没玷污,是被骗了的狮子。”
八戒凑上前,摸了摸鼻子,笑着说:“这妖精真是‘糟鼻子不吃酒’——完全冤枉了!”
孙行者说:“既然如此,就收了他吧!若不是菩萨亲来,我绝不饶他!”
菩萨念咒:“畜生,还不回头向善,再等何时!”
妖怪立刻现出原形。
菩萨将莲花罩住,坐在妖魔背上,踏着祥云,辞别了孙行者,径直飞往五台山,回到佛前听经。
这一段,唐僧师徒如何出城,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