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第三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逢君只说受生因,便作如来会上人。一念静观尘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欲知今日真明主,须问当年嫡母身。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花新。却说那乌鸡国王太子,自别大圣,不多时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门,不敢报传宣诏,径至后宰门首,见几个太监在那里把守。见太子来,不敢阻滞,让他进去了。好太子,夹一夹马,撞入里面,忽至锦香亭下,只见那正宫娘娘坐在锦香亭上,两边有数十个嫔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栏儿流泪哩。你道他流泪怎的?原来他四更时也做了一梦,记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这太子下马,跪于亭下,叫:“母亲!”那娘娘强整欢容,叫声“孩儿,喜呀!喜呀!这二三年在前殿与你父王开讲,不得相见,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来看我一面?诚万千之喜!诚万千之喜!孩儿,你怎么声音悲惨?你父王年纪高迈,有一日龙归碧海,凤返丹霄,你就传了帝位,还有甚么不悦?”太子叩头道:“母亲,我问你:即位登龙是那个?称孤道寡果何人?”娘娘闻言道:“这孩儿发风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问怎的?”太子叩头道:“万望母亲敕子无罪,敢问;不敕,不敢问。”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敕你,敕你,快快说来。”太子道:   “母亲,我问你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如何?”娘娘见说,魂飘魄散,急下亭抱起,紧搂在怀,眼中滴泪道:“孩儿!我与你久不相见,怎么今日来宫问此?”太子发怒道:“母亲有话早说,不说时,且误了大事。”娘娘才喝退左右,泪眼低声道:“这桩事,孩儿不问,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   既问时,听我说: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枕边切切将言问,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太子闻言,撒手脱身,攀鞍上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儿,你有甚事,话不终就走?”太子跪在面前道:“母亲,不敢说!今日早期,蒙钦差架鹰逐犬,出城打猎,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有大徒弟乃孙行者,极善降妖。原来我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这全真假变父王,侵了龙位。今夜三更,父王托梦,请他到城捉怪。孩儿不敢尽信,特来问母,母亲才说出这等言语,必然是个妖精。”那娘娘道:“儿啊,外人之言,你怎么就信为实?”太子道:“儿还不敢认实,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娘娘问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圭,递与娘娘。那娘娘认得是当时国王之宝,止不住泪如泉涌,叫声:“主公!你怎么死去三年,不来见我,却先见圣僧,后来见我?”太子道:“母亲,这话是怎的说?”娘娘道:“儿啊,我四更时分,也做了一梦,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亲说他死了,鬼魂儿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记便记得是这等言语,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正在这里狐疑,怎知今日你又来说这话,又将宝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果然扫荡妖氛,辨明邪正,庶报你父王养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马,出后宰门,躲离城池,真个是噙泪叩头辞国母,含悲顿首复唐僧。不多时,出了城门,径至宝林寺山门前下马。众军士接着太子,又见红轮将坠。太子传令,不许军士乱动,他又独自个入了山门,整束衣冠,拜请行者。只见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走来,那太子双膝跪下道:“师父,我来了。”行者上前搀住道:“请起,你到城中,可曾问谁么?”太子道:“问母亲来。”将前言尽说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个甚么冰冷的东西变的。不打紧!不打紧!等我老孙与你扫荡。却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来。”   太子跪地叩拜道:“师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罢。”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与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说是我撞着你,却说是你请老孙,却不惹他反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进城,他也怪我。”行者道:“怪你怎么?”太子道:   “我自早朝蒙差,带领若干人马鹰犬出城,今一日更无一件野物,怎么见驾?若问我个不才之罪,监陷-里,你明日进城,却将何倚?况那班部中更没个相知人也。”行者道:“这甚打紧!你肯早说时,却不寻下些等你?”   好大圣!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显个手段,将身一纵,跳在云端里,捻着诀,念一声“-蓝净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孙保护唐僧到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猎无物,不敢回朝。   问汝等讨个人情,快将獐鹿兔,走兽飞禽,各寻些来,打发他回去。”山神土地闻言,敢不承命?又问各要几何。大圣道:“不拘多少,取些来便罢。”那各神即着本处陰兵,刮一阵聚兽陰风,捉了些野鸡山雉,角鹿肥獐,狐獾-兔,虎豹狼虫,共有百千余只,献与行者。行者道:“老孙不要,你可把他都捻就了筋,单摆在那四十里路上两旁,教那些人不纵鹰犬,拿回城去,算了汝等之功。”众神依言,散了陰风,摆在左右。行者才按云头,对太子道:“殿下请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见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头拜别,出山门传了令,教军士们回城。只见那路旁果有无限的野物,军士们不放鹰犬,一个个俱着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岁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孙的神功?你听凯歌声唱,一拥回城。   这行者保护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见他们与太子这样绸缪,怎不恭敬?却又安排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还歇在禅堂里。将近有一更时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着。他一毂辘爬起来,到唐僧床前叫:“师父。”此时长老还未睡哩,他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推睡不应。行者摸着他的光头,乱摇道:“师父怎睡着了?”唐僧怒道:“这个顽皮!这早晚还不睡,吆喝甚么?”   行者道:“师父,有一桩事儿和你计较计较。”长老道:“甚么事?”行者道:“我日间与那太子夸口,说我的手段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将转来,却也睡不着,想起来,有些难哩。”唐僧道:“你说难,便就不拿了罢。”行者道:“拿是还要拿,只是理上不顺。”唐僧道:“这猴头乱说!妖精夺了人君位,怎么叫做理上不顺!”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打坐参禅,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贼拿赃。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马脚,漏了风声。他与三宫妃后同眠,又和两班文武共乐,我老孙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个罪名。”唐僧道:“怎么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也与你滚上几滚。他敢道:我是乌鸡国王,有甚逆天之事,你来拿我?将甚执照与他折辩?”唐僧道:“凭你怎生裁处?”行者笑道:“老孙的计已成了,只是干碍着你老人家,有些儿护短。”唐僧道:“我怎么护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儿偏向他。”唐僧道:“我怎么向他?”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啊,且如今把胆放大些,与沙僧只在这里。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鸡国城中,寻着御花园,打开琉璃井,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包在我们包袱里。明日进城,且不管甚么倒换文牒,见了那怪,掣棍子就打。他但有言语,就将骨榇与他看,说你杀的是这个人!却教太子上来哭父,皇后出来认夫,文武多官见主,我老孙与兄弟们动手。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唐僧闻言暗喜道:“只怕八戒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   我说你护短,你怎么就知他不肯去?你只象我叫你时不答应,半个时辰便了!我这去,但凭三寸不烂之舌,莫说是猪八戒,就是猪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着我走。”唐僧道:“也罢,随你去叫他。”   行者离了师父,径到八戒床边,叫:“八戒!八戒!”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情打呼,那里叫得醒?行者揪着耳朵,抓着鬃,把他一拉,拉起来,叫声“八戒。”那呆子还打棱挣,行者又叫一声,呆子道:“睡了罢,莫顽!明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顽,有一桩买卖,我和你做去。”八戒道:“甚么买卖?”   行者道:“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么?”八戒道:“我不曾见面,不曾听见说甚么。”行者说:“那太子告诵我说,那妖精有件宝贝,万夫不当之勇。我们明日进朝,不免与他争敌,倘那怪执了宝贝,降倒我们,却不反成不美,我想着打人不过,不如先下手。   我和你去偷他的来,却不是好?”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贼哩。这个买卖,我也去得,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我也与你讲个明白:偷了宝贝,降了妖精,我却不奈烦甚么小家罕气的分宝贝,我就要了。”行者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斋来,老猪身子又夯,言语又粗,不能念经,若到那无济无生处,可好换斋吃么!”行者道:“老孙只要图名,那里图甚宝贝,就与你罢便了。”那呆子听见说都与他,他就满心欢喜,一毂辘爬将起来,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这正是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两个密密的开了门,躲离三藏,纵祥光,径奔那城。   不多时到了,按落云头,只听得楼头方二鼓矣。行者道:   “兄弟,二更时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也。”二人不奔正阳门,径到后宰门首,只听得梆铃声响。   行者道:“兄弟,前后门皆紧急,如何得入?”八戒道:“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么?瞒墙跳过便罢。”行者依言,将身一纵,跳上里罗城墙,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潜入里面,找着门路,径寻那御花园。正行时,只见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门楼,上有三个亮灼灼的大字,映着那星月光辉,乃是御花园。行者近前看了,有几重封皮,公然将锁门锈住了,即命八戒动手。那呆子掣铁钯,尽力一筑,把门筑得粉碎。行者先举步插入,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呼小叫,唬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杀我也!那见做贼的乱嚷,似这般吆喝!惊醒了人,把我们拿住,发到官司,就不该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军。”行者道:“兄弟啊,你却不知我发急为何,你看这:“彩画雕栏狼狈,宝妆亭阁-歪。莎汀蓼岸尽尘埋,芍药荼蘼俱败。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草垓垓,异卉奇葩壅坏。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鱼衰。青松紫竹似干柴,满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损,海榴棠棣根歪。桥头曲径有苍苔,冷落花园境界!”八戒道:“且叹他做甚?快干我们的买卖去来!”行者虽然感慨,却留心想起唐僧的梦来,说芭蕉树下方是井。正行处,果见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众花木不同,真是:一种灵苗秀,天生体性空。枝枝怞片纸,叶叶卷芳丛。翠缕千条细,丹心一点红。凄凉愁夜雨,憔悴怯秋风。长养元丁力,栽培造化工。缄书成妙用,挥洒有奇功。凤翎宁得似,鸾尾迥相同。薄露——滴,轻烟淡淡笼。青陰遮户牖,碧影上帘栊。不许栖鸿雁,何堪系玉骢。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胧。仅可消炎暑,犹宜避日烘。愧无桃李色,冷落粉墙东。行者道:“八戒,动手么!宝贝在芭蕉树下埋着哩。”那呆子双手举钯,筑倒了芭蕉,然后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见一块石板盖住。呆子欢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宝贝,是一片石板盖着哩!不知是坛儿盛着,是柜儿装着哩。”行者道:“你掀起来看看。”那呆子果又一嘴,拱开看处,又见有霞光灼灼,白气明明。八戒笑道:   “造化!造化!宝贝放光哩!”又近前细看时,呀!原来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干事,便要留根。”   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道:“这是一眼井。你在寺里,早说是井中有宝贝,我却带将两条捆包袱的绳来,怎么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如今空手,这里面东西,怎么得下去上来耶?”行者道:“你下去么?”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没绳索。”行者笑道:“你脱了衣服,我与你个手段。”八戒道:“有甚么好衣服?   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圣,把金箍棒拿出来,两头一扯,叫“长!”足有七八丈长。教:“八戒,你抱着一头儿,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边,就住了罢。”行者道:“我晓得。”那呆子抱着铁棒,被行者轻轻提将起来,将他放下去。不多时,放至水边,八戒道:“到水了!”行者听见他说,却将棒往下一按。那呆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丢了铁棒,便就负水,口里哺哺的嚷道:   “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行者擎上棒来,笑道:“兄弟,可有宝贝么?”八戒道:“见甚么宝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宝贝沉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来。”呆子真个深知水性,却就打个猛子,淬将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紧!他却着实又一淬,忽睁眼见有一座牌楼,上有水晶宫三个字。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错走了路了!-下海来也!海内有个水晶宫,井里如何有之?”原来八戒不知此是井龙王的水晶宫。   八戒正叙话处,早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开了门,看见他的模样,急怞身进去报道:“大王,祸事了!井上落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赤淋淋的,衣服全无,还不死,逼法说话哩。”那井龙王忽闻此言,心中大惊道:“这是天蓬元帅来也。昨夜夜游神奉上敕旨,来取乌鸡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请齐天大圣降妖。   这怕是齐天大圣、天蓬元帅来了,却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那龙王整衣冠,领众水族,出门来厉声高叫道:“天蓬元帅,请里面坐。”八戒却才欢喜道:“原来是个故知。”那呆子不管好歹,径入水晶宫里。其实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龙王道:“元帅,近闻你得了性命,皈依释教,保唐僧西天取经,如何得到此处?”八戒道:“正为此说,我师兄孙悟空多多拜上,着我来问你取甚么宝贝哩。”龙王道:“可怜,我这里怎么得个宝贝?比不得那江河淮济的龙王,飞腾变化,便有宝贝。我久困于此,日月且不能长见,宝贝果何自而来也?”八戒道:“不要推辞,有便拿出来罢。”龙王道:“有便有一件宝贝,只是拿不出来,就元帅亲自来看看,何如?”八戒道:“妙妙妙!须是看看来也。”那龙王前走,这呆子随后,转过了水晶宫殿,只见廊庑下,横-着一个六尺长躯。龙王用手指定道:“元帅,那厢就是宝贝了。”八戒上前看了,呀!原来是个死皇帝,戴着冲天冠,穿着赭黄袍,踏着无忧履,系着蓝田带,直挺挺睡在那厢。八戒笑道:“难难难!算不得宝贝!想老猪在山为怪时,时常将此物当饭,且莫说见的多少,吃也吃够无数,那里叫做甚么宝贝!”龙王道:“元帅原来不知,他本是乌鸡国王的尸首,自到井中,我与他定颜珠定住,不曾得坏。你若肯驮他出去,见了齐天大圣,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莫说宝贝,凭你要甚么东西都有。”八戒道:“既这等说,我与你驮出去,只说把多少烧埋钱与我?”龙王道“其实无钱。”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没钱,不驮!”龙王道:“不驮,请行。”八戒就走。龙王差两个有力量的夜叉,把尸抬将出去,送到水晶宫门外,丢在那厢,摘了辟水珠,就有水响。   八戒急回头看,不见水晶宫门,一把摸着那皇帝的尸首,慌得他脚软筋麻,撺出水面,扳着井墙,叫道:“师兄!伸下棒来救我一救!”行者道:“可有宝贝么?”八戒道:“那里有!只是水底下有一个井龙王,教我驮死人,我不曾驮,他就把我送出门来,就不见那水晶宫了,只摸着那个尸首,唬得我手软筋麻,挣搓不动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儿!”行者道:“那个就是宝贝,如何不驮上来?”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时了,我驮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驮,我回去耶。”八戒道:“你回那里去?”行者道:   “我回寺中,同师父睡觉去。”八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   “你爬得上来,便带你去,爬不上来,便罢。”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动!你想,城墙也难上,这井肚子大,口儿小,壁陡的圈墙,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们和气,等我驮上来罢。”行者道:“正是,快快驮上来,我同你回去睡觉。”那呆子又一个猛子,淬将下去,摸着尸首,拽过来,背在身上,撺出水面,扶井墙道:“哥哥,驮上来了。”那行者睁睛看处,真个的背在身上,却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呆子着了恼的人,张开口,咬着铁棒,被行者轻轻的提将出来。八戒将尸放下,捞过衣服穿了。行者看时,那皇帝容颜依旧,似生时未改分毫。行者道:“兄弟啊,这人死了三年,怎么还容颜不坏?”八戒道:“你不知之,这井龙王对我说,他使了定颜珠定住了,尸首未曾坏得。”行者道:“造化!造化!一则是他的冤仇未报,二来该我们成功,兄弟快把他驮了去。”八戒道:“驮往那里去?”行者道:“驮了去见师父。”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的起!好好睡觉的人,被这猢狲花言巧语,哄我教做甚么买卖,如今却干这等事,教我驮死人!驮着他,腌脏臭水淋将下来,污了衣服,没人与我浆洗。上面有几个补丁,天陰发潮,如何穿么?”行者道:“你只管驮了去,到寺里,我与你换衣服。”八戒道:“不羞!连你穿的也没有,又替我换!”   行者道:“这般弄嘴,便不驮罢!”八戒道:“不驮!”“便伸过孤拐来,打二十棒!”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与这皇帝一般了。”行者道:“怕打时,趁早儿驮着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没好气把尸首拽将过来,背在身上,拽步出园就走。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就是一阵狂风,把八戒撮出皇宫内院,躲离了城池,息了风头,二人落地,徐徐却走将来。那呆子心中暗恼,算计要报恨行者道:   “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撺唆师父,只说他医得活;医不活,教师父念《紧箍儿咒》,把这猴子的脑浆勒出来,方趁我心!”走着路,再再寻思道:“不好!不好!若教他医人,却是容易:他去阎王家讨将魂灵儿来,就医活了。只说不许赴陰司,阳世间就能医活,这法儿才好。”说不了,却到了山门前,径直进去,将尸首丢在那禅堂门前,道:“师父,起来看邪。”那唐僧睡不着,正与沙僧讲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听得他来叫了一声,唐僧连忙起身道:“徒弟,看甚么?”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猪驮将来了。”行者道:“你这馕糟的呆子!我那里有甚么外公?”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却教老猪驮他来怎么?也不知费了多少力了!”那唐僧与沙僧开门看处,那皇帝容颜未改,似活的一般。长老忽然惨凄道:“陛下,你不知那世里冤家,今生遇着他,暗丧其身,抛妻别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晓!可怜你妻子昏蒙,谁曾见焚香献茶?”忽失声泪如雨下。   八戒笑道:“师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你怎的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师兄和我说来,他能医得活。若是医不活,我也不驮他来了。”那长老原来是一头水的,被那呆子摇动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医活这个皇帝,正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等也强似灵山拜佛。”行者道:“师父,你怎么信这呆子乱谈!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尽七七日,受满了阳间罪过,就转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三藏闻其言道:“也罢了。”八戒苦恨不息道:“师父,你莫被他瞒了,他有些夹脑风。你只念念那话儿,管他还你一个活人。”真个唐僧就念《紧箍儿咒》,勒得那猴子眼胀头疼。毕竟不知怎生医救,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有一天,乌鸡国王的太子在离开齐天大圣之后,不久就回到了城里。他不敢直奔宫门,怕惹祸,就悄悄地溜到后宰门,发现几个太监在门口把守,只好让他们放他进去。

太子骑马来到锦香亭下,只见正宫娘娘正坐在亭上,身边围着几十个妃嫔,手里拿着扇子,泪流满面。太子下马跪下,喊道:“妈妈!”娘娘强忍悲痛,笑着说:“孩子,太好了!太好了!这二三年来,咱们在前殿讲经,一直见不着面,心里多想你啊。你今天怎么能来瞧我一眼,真是喜上加喜!孩子,你怎么哭成这样呢?你父亲年纪大了,将来有一天会驾鹤西去,你接替皇位,还会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太子叩头道:“妈妈,我想问你,真正登基当皇帝的是谁?谁才称孤道寡呢?”
娘娘听了,脸色大变,惊道:“这孩子怎么疯了!当皇帝的明明是你父亲啊,你怎么会问这个?”
太子又叩头道:“求您别有意见,我才敢问。若您不答应,我是不敢问的。”
娘娘说:“亲生子母之间,怎么会有什么罪过?你说吧,快说!”

太子继续问:“三年前,您和我父亲在后宫里,感情和现在一样好吗?”

娘娘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下亭抱住太子,哭得像断了线的珠子:“孩子啊,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你怎么今天突然来问这个?”

太子忍不住怒道:“妈妈,你早不说,现在才说,这可耽误大事了!”
娘娘这才让左右退下,低声抽泣道:“这事啊,孩子,若不问,我连在九泉之下也搞不清楚。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三年前,日子温暖,感情融洽;可三年后,却冷得像冰,枕边常常说话,他却说:‘我已年老体衰,不想再折腾了。’”

太子听完,立刻甩开手,翻身上马,冲进城外。

娘娘一把拉住他:“孩子,你干嘛这么快走?还没说完呢!”
太子跪着说:“妈妈,我不能说!今天早些,我接到钦差的命令,带人出城打猎,途中遇见一个从东土来的高僧,有个徒弟叫孙行者,极擅长降妖驱魔。我听说我父亲是死在御花园的八角琉璃井里,而那个假皇帝,是用妖术冒充国王,篡夺了皇位。今晚三更,我父亲托梦,让我请这高僧去城里抓妖。我不敢全信,特地来问您,您一说这番话,我才知道,这一定是妖怪作祟。”

娘娘说:“孩子啊,外面的传言,你怎么就当真了?”
太子说:“我还不敢全信,但父亲留下的信物,我已经带来了。”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金玉制成的圭,递到娘娘手中。娘娘一眼认出,那是当年国王的宝物,忍不住泪如泉涌,喊道:“主公!你死了三年,怎么不来见我,却先见到高僧,后来又见我?”

太子问:“妈妈,这怎么说?”
娘娘说:“我也在四更的时候梦到过,梦里你父亲浑身湿淋淋的,站在我的面前,亲口说他已经死了,鬼魂请求高僧来降伏假皇帝,救他回来。记不分明,只有一半记着,正在疑惑,怎么今天你又说这话,还拿出这宝贝,我收下吧,你快去请高僧,让他来扫除妖气,这样才算是报答父亲养育之恩。”

太子急忙上马,离开城去,含着泪水向母亲告别,又悲痛地向唐僧行礼。不多时,他到了宝林寺山门前,下马后,士兵们接应他,天边红日西沉。

太子下令,不准士兵乱动,自己独自进山门,去拜见孙行者。孙行者正从大殿里出来,走来慢悠悠,太子跪下道:“师父,我来了。”
孙行者上前扶起他:“起吧。你进城后,去问了谁?”
太子说:“问了我母亲。”
把刚才的话都说了。

孙行者笑着说:“要是真冷得像冰,那大概就是个寒冰妖怪。不打紧,不打紧!我来帮你。只是现在时间晚了,不好动手。你先回去,明天我再来。”

太子跪着说:“师父,我愿意在这里等您,明天一早就跟您一块去。”
孙行者摇头道:“不行不行!如果和你一块进城,那妖精会起疑心。他不会说是我撞见你,反而会说你是故意请我来,这不就惹祸了?”
太子说:“我一进城,他也会怀疑我。”
孙行者问:“为什么?”
太子说:“我早朝出城打猎,路上一无所获,怎么见得是陛下亲自驾临?如果我被责问没带猎物,岂不是被陷害?如果我进了城,又没有熟人帮忙,更没人信我。”

孙行者说:“这事儿不重要!如果你早说,我早就帮你安排了。”

这时,孙行者显出神通,一纵身跳上云端,掐诀念道:“蓝净法界!”瞬间,山神土地纷纷出现在空中,齐齐行礼。
孙行者命令道:“我保护师父西行,想抓妖魔。可太子打猎无物,我担心他回不了朝。请你们各处找些野物,比如獐子、鹿、兔子、飞禽走兽,给我送来,让他能安心回城。”

山神土地立刻应命,用阴风刮起,抓来数以百计的山兽野禽,堆在四十里路的两旁,让士兵们无法放鹰犬,只能亲手捕捉。

孙行者收起云头,对太子说:“殿下,路上已有野物,你自去收吧。”
太子看到这等神力,怎敢不信,便磕头告辞,出山门传令,士兵们不放鹰犬,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捉着,还说:“这真是千岁殿下的福分!”其实,这一切都是孙行者神功所致。

寺里众人见太子如此恭敬,更加敬重唐僧和孙行者,还特意准备斋饭款待唐僧,依旧安歇在禅堂里。

临近半夜,孙行者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到唐僧床前喊:“师父!”
唐僧还没睡,知道孙行者爱闹,推他不醒,就用手摸他头,用力摇晃:“师父怎么睡着了?”
唐僧恼了:“这猴儿!这么晚还不睡,乱喊什么?”

孙行者说:“师父,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唐僧问:“什么事?”
孙行者说:“我白天跟太子吹牛,说我的本事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抓妖就像探囊取物,伸手就能抓住。可现在一想,好像不对劲。”
唐僧说:“你说不对,就别抓了。”
孙行者说:“我当然要抓,就是心里觉得不好说个道理。”
唐僧说:“你这猴子乱讲!妖精夺了国王之位,这怎么算‘理上不顺’?”
孙行者说:“你只知道念经打坐,哪见过萧何断案?常言说:‘抓贼要抓赃。’这妖精做皇帝三年,从没露过马脚,也没人说他不对。他和三宫六院同床共枕,和文武百官同乐,我有本事抓到他,也不能定个罪名,因为无凭无据。”
唐僧问:“怎么不能定罪?”
孙行者说:“他就是一个没嘴的葫芦,你拿他能怎样?他敢说:‘我是乌鸡国王,哪有什么罪!’你拿什么证据来反驳?”
唐僧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孙行者笑道:“我已想好计策,只是怕师父不买账。”

原来,孙行者计划是:先让猪八戒去井里,从井底的龙王那里,骗出真正的死皇帝,然后把尸体带回,让唐僧看到,以为能“起死回生”,从而相信他有医术。

于是,他设计让八戒去“采宝”。

八戒果然不信邪,自告奋勇,跟着孙行者来到御花园的八角琉璃井边。孙行者一挥手,就用法术掀起风浪,把八戒直接送进井里。

八戒一落井,就吓得大叫:“不好!是井龙王的水晶宫!怎么会有海里的宫殿在井里?”
其实他知道,井中是井龙王的“水晶宫”。

刚一进去,一个夜叉就进来报告:“大王!井上掉下个长嘴大耳的和尚,赤条条的,还逼着说话!”

井龙王一听,大惊:“这是天蓬元帅来了!昨夜夜游神说,他来取乌鸡国王的魂,拜见唐僧,请求齐天大圣降妖。这必是孙行者和天蓬元帅到了,不能怠慢,快接他们去!”

井龙王整衣冠,带着水族出来,厉声说道:“天蓬元帅,您请坐!”

八戒一见,高兴地说:“原来是我老朋友!”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直接进宫殿。赤条条地坐在上首。

井龙王问:“元帅,听说你已得道,信佛行善,随唐僧西行,怎么来到这里?”
八戒说:“正是为此。我师兄孙悟空让我来问你,要拿什么宝贝?”
井龙王说:“可怜啊,我这里哪有什么宝贝?不像江河湖海的龙王,能腾挪变化,有宝物。我困在井里多年,连日月都见不着,哪来的宝贝?”
八戒说:“别推了,拿出来看看吧!”
井龙王说:“有,但拿不出来,你亲自来看看,好吗?”
八戒说:“妙啊,赶紧看看!”

井龙王带路,八戒跟在后面,走到廊下,指着一个六尺长的尸体——原来正是死去了三年的乌鸡国王,头戴皇冠,身穿黄袍,脚踩无忧履,腰系蓝田带,直挺挺地躺着。

八戒惊道:“难难难!这不叫宝贝!我当年在山里做妖时,天天拿这死人当饭吃,吃够了,哪算什么宝贝?”

井龙王说:“你不知道,他本是国王之尸,我用‘定颜珠’封住了他的脸,所以尸体从未腐烂。”

八戒说:“那我帮你驮出去,只说付点烧埋钱就行!”
龙王说:“其实,我们根本没那钱。”
八戒说:“你这人太狡猾了!果然没钱,就不驮!”
龙王说:“不驮,就请他走。”
八戒不干,便硬是把尸体背起来,走出水晶宫。

临走时,井龙王命两个力大无穷的夜叉把尸首抬到门外,放下,摘下“辟水珠”,井中立刻涌起波浪。

八戒回头一看,水晶宫不见了,只摸到一个尸首,吓得脚软手麻,急忙扑出水面,紧抱着井壁大喊:“师兄!快伸棒救我!”

孙行者问:“有宝贝吗?”
八戒说:“哪有!只是井龙王让我背死人,我没背,他就把我赶出来了。我只摸到这尸体,吓得手软,动不了!”
孙行者说:“这不就是宝贝吗?你怎么不背上来?”
八戒说:“这人死了三年,我背他,怎么背?他怎么还能活?”
孙行者说:“你不背,我就回寺庙睡觉了。”
八戒说:“你回哪里?”
孙行者说:“回寺庙,和师父睡觉。”
八戒说:“那我就不去了?”
孙行者说:“能爬上来,就带你去,爬不上来,就别说了。”

八戒慌了:“我怎么爬得动?城墙都难爬,这井口小,壁陡,生满了青苔,特别滑,我怎么爬得动?哥哥,别闹了,让我背上来吧!”

孙行者说:“快点,背上来,我跟你回寺庙睡觉。”

八戒又猛地跳下,摸到尸首,背起来,用力冲出水面,靠在井壁上说:“哥哥,背上了!”

孙行者一看,果然背在身上,便轻轻把金箍棒伸下去,八戒咬着棒子,被孙行者稳稳提了上来。

八戒放下尸首,捡衣服穿上。孙行者一看,国王面容如生时一般,毫无变化。

孙行者感叹:“这人死了三年,怎么还看不出一丝衰老?”
八戒说:“因为你不知道,井龙王说他用定颜珠封住了,尸首未曾腐坏。”

孙行者说:“太好了!既然是冤魂未报,我们又有了胜算。快背他走!”
八戒问:“带去哪里?”
孙行者说:“去见师父。”

八戒心里恨恨地想:“我怎么被这猴子哄骗?我背死人,衣服会沾上臭水,湿了还怎么穿?衣服上有补丁,阴天容易发潮,谁帮我洗?”
孙行者说:“你只管背,到寺庙我帮你换衣服。”
八戒说:“你也不害羞啊,你穿的都没有,还替我换?”
孙行者说:“你嘴上这番话,就不背了!”
八戒说:“不背!”
孙行者说:“那就伸过拐杖,打二十下!”

八戒慌了:“哥哥,这棍子太重,打二十下,我就和这皇帝一样死了!”
孙行者说:“怕打,就趁早背,赶紧走!”

八戒终究怕打,没好气地背起尸首,一步一步走出花园,朝山门前走。

孙行者掐诀念咒,一吸气,吹出狂风,把八戒直接从宫里吹出,躲开城池,风一停,两人落地缓缓前行。

八戒心里暗恨:“这猴子骗我!我到寺庙,也得骗他,就说他医好了人。如果他医不好,我就叫师父念《紧箍咒》,把猴子的脑浆都挤出来,这才报我一箭之仇!”

他边走边想:“不行!不行!如果让他医人,就容易了——他去阎王那讨来魂,说阳间就能活,那才好。”

正想着,到了山门前,他直接走进禅堂,把尸首丢在门前,大声说:“师父,看邪!”

唐僧正在和沙僧闲聊,说孙行者骗八戒很久没回来,突然听见叫声,连忙起身:“徒弟,怎么了?”
八戒说:“行者的外公,让我背来了。”
孙行者说:“我哪有外公?”
八戒说:“不是你外公,我哪能背他来?我可费了大力气!”

唐僧和沙僧打开门一看,皇帝的面容完好,仿佛还活着。

唐僧突然脸色惨白,泪流满面:“陛下啊,你不知道,你前世是冤家,今生才遇见他,被他害得身死,抛妻别子,连文武百官都不知道!可怜你妻子昏昧,谁曾见你焚香献茶?”

八戒笑着说:“师父,他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你家祖宗,哭他干什么!”
唐僧说:“出家人要有慈悲心,你怎这么心硬?”
八戒说:“我不是心硬,师兄说过,他能医人活。若医不好,我就不会背他回来。”

其实,唐僧本是不信的,但被八戒一说,动摇了,立刻道:“悟空,如果你真能医活这位皇帝,那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我们可比灵山拜佛还强!”

孙行者急了:“师父,你信这呆子胡说!人死了,三七、五七,到七七日,阳间罪业受完,就投胎去了。这人死了三年,怎么可能救活!”

唐僧说:“也罢了。”
八戒仍不甘心:“师父,你别被他蒙蔽,他有夹脑风。你只要念《紧箍咒》,一定让他活过来!”

唐僧立刻念起《紧箍咒》,孙行者被勒得眼胀头痛。

究竟这人能不能活,下回再讲。

关于作者
明代吴承恩

吴承恩(约1504—1582年),字汝忠,号射阳居士、射阳山人。祖籍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后徙居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中国明代作家、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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