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旁门见月明 却说孙行者按落云头,对师父备言菩萨借童子、老君收去宝贝之事。三藏称谢不已,死心塌地,办虔诚,舍命投西,攀鞍上马,猪八戒挑着行李,沙和尚拢着马头,孙行者执了铁棒,剖开路,径下高山前进。说不尽那水宿风餐,披霜冒露,师徒们行罢多时,前又一山阻路。三藏在那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里山势崔巍,须是要仔细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
“师父休要胡思乱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无事。”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么这等难行?我记得离了长安城,在路上春尽夏来,秋残冬至,有四五个年头,怎么还不能得到?”行者闻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还不曾出大门哩!”八戒道:“哥哥不要扯谎,人间就有这般大门?”行者道:“兄弟,我们还在堂屋里转哩!”沙僧笑道:“师兄,少说大话吓我,那里就有这般大堂屋,却也没处买这般大过梁啊。”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孙看时,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天地犹如一敞厅!”八戒听说道:“罢了!罢了!我们只当转些时回去罢。”行者道:“不必乱谈,只管跟着老孙走路。”
好大圣,横担了铁棒,领定了唐僧,剖开山路,一直前进。
那师父在马上遥观,好一座山景,真个是:山顶嵯峨摩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青烟堆里,时闻得谷口猿啼;乱翠陰中,每听得松间鹤唳。啸风山魅立溪间,戏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惊张猎户。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枯摧老树挂藤萝。泉水飞流,寒气透人毛发冷;巅峰屹-,清风射眼梦魂惊。时听大虫哮吼,每闻山鸟时鸣。麂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獐兔结党寻野食,前后奔跑-立草坡,一望并无客旅;行来深凹,四边俱有豺狼。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那师父战战兢兢,进此深山,心中凄惨,兜住马,叫声:“悟空啊!我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趱马兜铃。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孙大圣闻言,呵呵冷笑道:“师父不必挂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进,还你个功到自然成也。”
师徒们玩着山景,信步行时,早不觉红轮西坠,正是:十里长亭无客走,九重天上现星辰。八河船只皆收港,七千州县尽关门。
六宫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罢钓纶。两座楼头钟鼓响,一轮明月满乾坤。
那长老在马上遥观,只见那山凹里有楼台迭迭,殿阁重重。三藏道:“徒弟,此时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厢有楼阁不远,想必是庵观寺院,我们都到那里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罢。”行者道:“师父说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大圣跳在空中,仔细观看,果然是座山门,但见八字砖墙泥红粉,两边门上钉金钉。迭迭楼台藏岭畔,层层宫阙隐山中。万佛阁对如来殿,朝阳楼应大雄门。七层塔屯云宿雾,三尊佛神现光荣。文殊台对伽蓝舍,弥勒殿靠大慈厅。看山楼外青光舞,步虚阁上紫云生。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禅堂处处清。雅雅幽幽供乐事,川川道道喜回迎。参禅处有禅僧讲,演乐房多乐器鸣。妙高台上昙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正是那林遮三宝地,山拥梵王宫。半壁灯烟光闪灼,一行香霭雾朦胧。孙大圣按下云头,报与三藏道:“师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却好借宿,我们去来。”
这长老放开马,一直前来,径到了山门之外。行者道:“师父,这一座是甚么寺?”三藏道:“我的马蹄才然停住,脚尖还未出镫,就问我是甚么寺,好没分晓!”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为僧,须曾讲过儒书,方才去演经法,文理皆通,然后受唐王的恩宥,门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认得?”长老骂道:“泼猢狲!说话无知!我才面西催马,被那太阳影射,奈何门虽有字,又被尘垢朦胧,所以未曾看见。”行者闻言,把腰儿躬一躬,长了二丈余高,用手展去灰尘道:“师父,请看。”上有五个大字,乃是敕建宝林寺。行者收了法身,道:“师父,这寺里谁进去借宿?”三藏道:“我进去。你们的嘴脸丑陋,言语粗疏,性刚气傲,倘或冲撞了本处僧人,不容借宿,反为不美。”行者道:“既如此,请师父进去,不必多言。”
那长老却丢了锡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径入山门,只见两边红漆栏杆里面,高坐着一对金刚,装塑的威仪恶丑:一个铁面钢须似活容,一个燥眉圜眼若玲珑。左边的拳头骨突如生铁,右边的手掌——赛赤铜。金甲连环光灿烂,明盔绣带映飘风。西方真个多供佛,石鼎中间香火红。三藏见了,点头长叹道:“我那东土,若有人也将泥胎塑这等大菩萨,烧香供养啊,我弟子也不往西天去矣。”正叹息处,又到了二层山门之内,见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国、多闻、增长、广目,按东北西南风调雨顺之意。进了二层门里,又见有乔松四树,一树树翠盖蓬蓬,却如伞状,忽抬头,乃是大雄宝殿。那长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罢起来,转过佛台,到于后门之下,又见有倒座观音普度南海之相。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装塑的那些虾鱼蟹鳖,出头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长老又点头三五度,感叹万千声道:
“可怜啊!鳞甲众生都拜佛,为人何不肯修行!”正赞叹间,又见三门里走出一个道人。那道人忽见三藏相貌稀奇,丰姿非俗,急趋步上前施礼道:“师父那里来的?”三藏道:“弟子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的,今到宝方,天色将晚,告借一宿。”那道人道:“师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这里扫地撞钟打勤劳的道人,里面还有个管家的老师父哩,待我进去禀他一声。他若留你,我就出来奉请;若不留你,我却不敢羁迟。”三藏道:“累及你了。”
那道人急到方丈报道:“老爷,外面有个人来了。”那僧官即起身,换了衣服,按一按毗卢帽,披上袈裟,急开门迎接,问道人:“那里人来?”道人用手指定道:“那正殿后边不是一个人?”那三藏光着一个头,穿一领二十五条达摩衣,足下登一双拖泥带水的达公鞋,斜倚在那后门首。僧官见了大怒道:“道人少打!你岂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来的士夫降香,我方出来迎接。这等个和尚,你怎么多虚少实,报我接他!看他那嘴脸,不是个诚实的,多是云游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来借宿。我们方丈中,岂容他打搅!教他往前廊下蹲罢了,报我怎么!”怞身转去。长老闻言,满眼垂泪道:“可怜!可怜!这才是人离乡贱!我弟子从小儿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谶吃荤生歹意,看经怀怒坏禅心;又不曾丢瓦抛砖伤佛殿,阿罗脸上剥真金。噫!可怜啊!不知是那世里触伤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们宿便罢了,怎么又说这等惫懒话,教我们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话不与行者说还好,若说了,那猴子进来,一顿铁棒,把孤拐都打断你的!”长老道:“也罢,也罢,常言道,人将礼乐为先。我且进去问他一声,看意下如何。”
那师父踏脚迹,跟他进方丈门里,只见那僧官脱了衣服,气呼呼的坐在那里,不知是念经,又不知是与人家写法事,见那桌案上有些纸札堆积。唐僧不敢深入,就立于天井里,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问讯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烦他进里边来的意思,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那里来的?”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活佛求经的,经过宝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万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才欠起身来道:“你是那唐三藏么?”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经,怎么路也不会走?”
三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贵处的路。”他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远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卖饭的人家,方便好宿。我这里不便,不好留你们远来的僧。”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观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馆驿,见山门就有三升米分。你怎么不留我,却是何情?”僧官怒声叫道:“你这游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说话!”三藏道:“何为油嘴油舌?”僧官道:
“古人云,老虎进了城,家家都闭门。虽然不咬人,日前坏了名。”三藏道:“怎么日前坏了名?”他道:“向年有几众行脚僧,来于山门口坐下,是我见他寒薄,一个个衣破鞋无,光头赤脚,我叹他那般褴褛,即忙请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斋饭,又将故衣各借一件与他,就留他住了几日。怎知他贪图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个年头。住便也罢,又干出许多不公的事来。”三藏道:“有甚么不公的事?”僧官道:“你听我说:
闲时沿墙抛瓦,闷来壁上扳钉。冷天向火折窗棂,夏日拖门拦径。幡布扯为脚带,牙香偷换蔓菁。常将琉璃把油倾,夺碗夺锅赌胜。”三藏听言,心中暗道:“可怜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样没脊骨的和尚?”欲待要哭,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泪,忍气吞声,急走出去,见了三个徒弟。那行者见师父面上含怒,向前问:“师父,寺里和尚打你来?”唐僧道:“不曾打。”
八戒说:“一定打来,不是,怎么还有些哭包声?”那行者道:“骂你来?”唐僧道:“也不曾骂。”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骂,你这般苦恼怎么?好道是思乡哩?”唐僧道:“徒弟,他这里不方便。”行者笑道:“这里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观里才有道士,寺里只是和尚。”行者道:“你不济事,但是和尚,即与我们一般。常言道,既在佛会下,都是有缘人。你且坐,等我进去看看。”
好行者,按一按顶上金箍,束一束腰间裙子,执着铁棒,径到大雄宝殿上,指着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装假像,内里岂无感应?我老孙保领大唐圣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经,今晚特来此处投宿,趁早与我报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顿棍打碎金身,教你还现本相泥土!”这大圣正在前边发狠捣叉子乱说,只见一个烧晚香的道人,点了几枝香,来佛前炉里插,被行者咄的一声,唬了一跌,爬起来看见脸,又是一跌,吓得滚滚——,跑入方丈里报道:“老爷!外面有个和尚来了!”那僧官道:
“你这伙道人都少打!一行说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报甚么!再说打二十!”道人说:“老爷,这个和尚,比那个和尚不同,生得恶躁,没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样?”道人道:“是个圆眼睛,查耳朵,满面毛,雷公嘴。手执一根棍子,咬牙恨恨的,要寻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他即开门,只见行者撞进来了,真个生得丑陋:七高八低孤拐脸,两只黄眼睛,一个磕额头;獠牙往外生,就象属螃蟹的,肉在里面,骨在外面。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门关了。行者赶上,扑的打破门扇,道:“赶早将干净房子打扫一千间,老孙睡觉!”僧官躲在房里,对道人说:“怪他生得丑么,原来是说大话,折作的这般嘴脸。我这里连方丈、佛殿、钟鼓楼、两廊,共总也不上三百间,他却要一千间睡觉,却打那里来?”道人说:“师父,我也是吓破胆的人了,凭你怎么答应他罢。”那僧官战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长老,我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别处去宿罢。”行者将棍子变得盆来粗细,直壁壁的竖在天井里,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们从小儿住的寺,师公传与师父,师父传与我辈,我辈要远继儿孙。他不知是那里勾当,冒冒实实的,教我们搬哩。”
道人说:“老爷,十分不——,搬出去也罢,扛子打进门来了。”
僧官道:“你莫胡说!我们老少众大四五百名和尚,往那里搬?
搬出去,却也没处住。”行者听见道:“和尚,没处搬,便着一个出来打样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与我打个样棍来。”那道人慌了道:“爷爷呀!那等个大扛子,教我去打样棍!”老和尚道:“养军千日,用军一朝。你怎么不出去?”道人说:“那扛子莫说打来,若倒下来,压也压个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说压,只道竖在天井里,夜晚间走路,不记得啊,一头也撞个大窟窿!”道人说:“师父,你晓得这般重,却教我出去打甚么样棍?”
他自家里面转闹起来,行者听见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杀一个,我师父又怪我行凶了。且等我另寻一个甚么打与你看看。”忽抬头,只见方丈门外有一个石狮子,却就举起棍来,乒乓一下打得粉乱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儿里看见,就吓得骨软筋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锅门里钻,口中不住叫:“爷爷,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打你。我问你:“这寺里有多少和尚?”僧官战索索的道:“前后是二百八十五房头,共有五百个有度牒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个和尚都点得齐齐整整,穿了长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师父接进来,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爷爷,若是不打,便抬也抬进来。”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你莫说吓破了胆,就是吓破了心,便也去与我叫这些人来接唐僧老爷爷来。”
那道人没奈何,舍了性命,不敢撞门,从后边狗洞里钻将出去,径到正殿上,东边打鼓,西边撞钟。钟鼓一齐响处,惊动了两廊大小僧众,上殿问道:“这早还下晚哩,撞钟打鼓做甚?”
道人说:“快换衣服,随老师父排班,出山门外迎接唐朝来的老爷。”那众和尚,真个齐齐整整,摆班出门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着了褊衫,无的穿着个一口钟直裰,十分穷的,没有长衣服,就把腰裙接起两条披在身上。行者看见道:“和尚,你穿的是甚么衣服?”和尚见他丑恶,道:“爷爷,不要打,等我说。这是我们城中化的布,此间没有裁缝,是自家做的个一裹穷。”
行者闻言暗笑,押着众僧,出山门下跪下。那僧官磕头高叫道:“唐老爷,请方丈里坐。”八戒看见道:“师父老大不济事,你进去时,泪汪汪,嘴上挂得油瓶。师兄怎么就有此獐智,教他们磕头来接?”三藏道:“你这个呆子,好不晓礼!常言道,鬼也怕恶人哩。”唐僧见他们磕头礼拜,甚是不过意,上前叫:“列位请起。”众僧叩头道:“老爷,若和你徒弟说声方便,不动扛子,就跪一个月也罢。”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这会已打断了根矣。”那些和尚却才起身,牵马的牵马,挑担的挑担,抬着唐僧,驮着八戒,挽着沙僧,一齐都进山门里去,却到后面方丈中,依叙坐下。众僧却又礼拜,三藏道:
“院主请起,再不必行礼,作践贫僧,我和你都是佛门弟子。”僧官道:“老爷是上国钦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识尊仪,与老爷邂逅相逢。动问老爷: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荤?我们好去办饭。”三藏道:“吃素。”僧官道:“徒弟,这个爷爷好的吃荤。”行者道:“我们也吃素,都是胎里素。”那和尚道:
“爷爷呀,这等凶汉也吃素!”有一个胆量大的和尚,近前又问:
“老爷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饭方彀吃?”八戒道:“小家子和尚!问甚么!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都慌了,便去刷洗锅灶,各房中安排茶饭,高掌明灯,调开桌椅,管待唐僧。
师徒们都吃罢了晚斋,众僧收拾了家火,三藏称谢道:“老院主,打搅宝山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道:
“我师徒却在那里安歇?”僧官道:“老爷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区处。”叫道人:“那壁厢有几个人听使令的?”道人说:“师父,有。”僧官吩咐道:“你们着两个去安排草料,与唐老爷喂马;着几个去前面把那三间禅堂,打扫干净,铺设床帐,快请老爷安歇。”那些道人听命,各各整顿齐备,却来请唐老爷安寝。他师徒们牵马挑担出方丈,径至禅堂门首看处,只见那里面灯火光明,两梢间铺着四张藤屉床。行者见了,唤那办草料的道人,将草料抬来,放在禅堂里面,拴下白马,教道人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间,灯下两班儿立五百个和尚,都伺候着,不敢侧离。三藏欠身道:“列位请回,贫僧好自在安寝也。”众僧决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众:“伏侍老爷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请回。”众人却才敢散去讫。
唐僧举步出门小解,只见明月当天,叫:“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来侍立。因感这月清光皎洁,玉宇深沉,真是一轮高照,大地分明,对月怀归,口占一首古风长篇。诗云:“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挂碧天。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乍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奁。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健有仙。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行者闻言,近前答曰:“师父啊,你只知月色光华,心怀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月至三十日,阳魂之金散尽,陰魄之水盈轮,故纯黑而无光,乃曰晦。此时与日相交,在晦朔两日之间,感阳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阳现,初八日二阳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绳,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阳备足,是以团圆,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时魂中魄半,其平如绳,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陰备足,亦当晦。此乃先天采炼之意。我等若能温养二八,九九成功,那时节,见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诗曰: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采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那长老听说,一时解悟,明彻真言,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沙僧在旁笑道:“师兄此言虽当,只说的是弦前属阳,弦后属陰,陰中阳半,得水之金;更不道水火相搀各有缘,全凭土母配如然。三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那长老闻得,亦开茅塞。正是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八戒上前扯住长老道:“师父,莫听乱讲,误了睡觉。
这月啊: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粘涎。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我说你取经还满三途业,摆尾摇头直上天!”三藏道:“也罢,徒弟们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这卷经来念一念。”行者道:“师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时的经文,那本不熟?却又领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见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见,经未曾取,你念的是那卷经儿?”三藏道:“我自出长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时的经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闲,等我温习温习。”行者道:“既这等说,我们先去睡也。”他三人各往一张藤床上睡下。长老掩上禅堂门,高剔银缸,铺开经本,默默看念。正是那:楼头初鼓人烟静,野浦渔舟火灭时。毕竟不知那长老怎么样离寺,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孙猴子收了云头,向师父唐僧细细说明了菩萨借童子、太上老君收回宝贝的事。唐僧听后感激不已,决心发心向西,一心一意,舍命去求真经。他扶稳马鞍,上马前行,猪八戒挑着行李,沙僧牵着马头,悟空手执铁棒,开路前进。
一路上风餐露宿,披霜冒雪,师徒们走了许久,又遇到一座高山挡道。唐僧骑在马上,高声说道:“悟空啊,你看那边山势雄伟,得小心提防,怕又遇到妖怪作祟。”悟空笑着说:“师父别瞎想,只要心定神安,自然平安无事。”唐僧叹道:“悟空啊,西天怎么这么难走?我记得离开长安城之后,春去夏来、秋尽冬至,四五年过去,怎么还是没到?”悟空听了哈哈大笑:“早了!早了!我们连城门都没出呢!”猪八戒不服气:“哥哥你别骗人,人间哪有这么大门啊?”悟空说:“兄弟,我们还只是在屋里呢!”沙僧笑道:“师兄别吹牛了,哪有这么大房间,哪能买来这么大的梁柱?”悟空摇头说:“若说老孙看法,天上青天就是屋顶,日月当窗,四面五岳是梁柱,天地就像一个敞亮的大厅!”猪八戒一听也急了:“罢了罢了,我们不如回去算了。”悟空摆手道:“别乱想,只管跟着我走就行。”
孙悟空扛着铁棒,领着唐僧,劈开山路,一路向前。
唐僧远远眺望,只见那山景真是雄奇壮丽:山顶高耸,高过星斗,树梢几乎能碰上云霄。青烟缭绕里,时听见山涧猿猴啼叫;密林深处,常传来松林鹤鸣。山间山鬼立在溪边嘲笑樵夫,狐狸盘踞崖头惊吓猎人。这山啊,四面悬崖险峻,奇松怪树盘根错节,枯木挂满藤蔓。泉水飞泻,寒气直钻毛发;山巅耸立,清风扑面令人惊梦。时而听到猛兽咆哮,山鸟清啼。鹿群成群穿行在荆棘中,兔儿成群觅食奔跑。山中人迹全无,只见深谷处处藏着豺狼。明显不是佛陀修行之地,更像是野兽出没的荒野。唐僧心生胆怯,勒住缰绳,颤声说道:“悟空啊,我自从出发,一路走来,每遇山林,总是心中惊恐。记得当初,益智山下我与王不留行道别,路上遇见三棱子,途中吃了马兜铃,寻坡转涧找荆芥,翻岭登山拜茯苓。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时能见皇恩?”悟空听了,冷笑着回道:“师父不必忧虑,心不慌乱,自然无忧。放心前行,终究会功成自然也。”
师徒们一边欣赏山景,一边随意前行,不知不觉太阳已西斜,落日余晖将尽。天边渐渐暗了下来,天地间一片宁静。正是一幅苍茫图景——十里长街无人走,九天之上星星闪烁。八海船只收港,七千州县关门闭户。六宫五府归位,四海三江停钓。两座楼台钟鼓齐鸣,一轮明月照亮整个天下。
唐僧在马上望见山腰深处,有楼阁层层,殿宇重重,灯火通明。唐僧道:“悟空,天色已晚,前面有寺庙,我们去那里歇一下,明日再走。”悟空点头:“对,我们去吧。”他腾空而起,仔细一看,果然是一座寺庙。砖墙红粉,门上钉有黄金,楼台一层叠一层藏于山岭,宫阙层层叠叠隐在林中。万佛阁对望如来殿,朝阳楼对应大雄门。七层宝塔直上云霄,三尊佛像庄严有礼。文殊台对伽蓝殿,弥勒殿紧靠大慈厅。楼台外青光闪烁,步虚阁上紫气氤氲。松林竹院绿意盎然,禅堂清幽静谧。处处是清净修行之地,林间有僧人讲经,院中传来乐器声。妙高台上昙花飘落,说法坛前贝叶纷飞。真是佛门胜地,山中宛如梵天宫殿。半边灯影闪动,香雾缭绕,如梦如幻。
孙悟空落回地面,对唐僧道:“师父,果然是一座寺院,我们进去借宿吧。”唐僧放下马缰,慢慢前行,到山门外停下,问道:“这是哪座寺庙?”唐僧说:“我的马蹄刚停,脚尖还没出镫,就问是哪座寺,真是分不清啊!”孙悟空笑着说:“你从小出家,读过儒书,讲经说法都懂,门上大字如何认不出?”唐僧生气道:“泼猴子!你说话无知!我刚要向西,阳光正照在门上,门上字被灰尘遮住,我没看见。”悟空一听,躬身一矮,身形长高二丈,伸手拂去灰尘,指着门上五个大字:“敕建宝林寺。”他收起法身,说:“师父,这寺里谁可让我们借宿?”唐僧道:“我进去吧,你们相貌丑陋,言语粗鲁,脾气倔,若惊了当地僧人,不容我们借宿,反而不好看。”悟空说:“既然如此,师父请进,我们不必多言。”
唐僧于是丢下锡杖,解开斗篷,整理衣装,合掌走入山门。只见左右红漆栏杆内,站着两个金刚像,威严狰狞:一个铁面钢须,一个怒眉圆眼。左面拳头如生铁,右面手掌似赤铜。金甲环连,光芒闪耀,明盔绣带在风中飘动。佛前石鼎香火不断,袅袅上升。唐僧见了,不禁叹道:“若这东土有人也把佛像塑得这般狰狞,烧香供奉,我这弟子又怎会去西天求经?”正感叹间,又进第二重山门,见四天王像,代表风调雨顺。再往前,见四棵高大乔松,枝叶如伞,抬头便是大雄宝殿。唐僧合掌礼拜,躬身下拜。拜完起身,走到后殿,见观音像倒立,面朝南海。壁上绘着虾、鱼、蟹、鳖,活灵活现,跳动于波浪之间。唐僧又点头感慨:“可怜啊!这些鱼虾虫蟹都拜佛,人却为何不肯修行?”
正感叹时,三门内走出一位道士,见唐僧相貌不凡,连忙上前施礼道:“师父从哪里来?”唐僧答:“我是大唐派去西天求真经的和尚,今天天色已晚,特来借宿一宿。”道士说:“师父莫怪,我无权决定,里面有个和尚当家,我去通报。若他同意,我再请;若不同意,我不敢多留。”唐僧说:“打扰你了。”
道士急忙到方丈报告:“老爷,门外有个人来了。”和尚立刻起身,换上袈裟,戴上毗卢帽,急匆匆出门迎接,问道:“谁来的?”道士指着后门说:“那不是一个人?”唐僧光着头,穿二十五条达摩衣,脚蹬一双沾泥带水的达公鞋,斜倚在后门口。和尚见了大怒:“道人,你怎如此不守规矩!我只接待从城中来的士人,你竟让我接待这和尚!看他那模样,分明是游方僧人,想借宿过夜。我们方丈岂能容他打扰?让他去前廊蹲着吧!马上给我通知!”说完转身就走。
唐僧听后,眼眶湿润,悲叹道:“可怜啊!这才是人离乡贱!我从小出家,从未食荤,也没动过佛殿一根瓦片,更没有伤佛心、毁佛像。真是不知道在哪世得罪了天地,今生才遇如此不讲理之人!你们本不该不让我们住宿,怎又说让我们去前廊蹲着?这话若告诉悟空,那猴子一棒下去,连拐杖都断了!”唐僧叹道:“罢了,罢了。常言道:人要以礼为先。我进去问问,看他们意下如何。”
唐僧踏着脚步,走进方丈。只见和尚脱了衣服,气冲冲地坐着,桌上堆着纸张。唐僧不敢直入,站在院子里,躬身恭敬道:“老院主,我来问讯。”和尚不耐烦地还了个礼:“你是哪里来的?”唐僧说:“我是大唐差遣,去西天求经的,今夜来到这方,求借一宿,明日天亮就走,望院主方便些。”和尚才勉强起身,问:“你是唐三藏吧?”唐僧答:“不敢,正是。”和尚问:“你去西天求经,怎么走不到这里?”唐僧说:“我们从未经过此地。”和尚道:“正西方向只有四五里路,有个三十里店,卖饭有人,住宿方便。我们这里不便,不能留你们远道来的僧人。”唐僧合掌道:“院主啊,古人云:庵观寺院,都是出家人的驿站,山门一开,就有饭食供给。我们怎能不便?”和尚说:“那老头吃荤,我们才好下厨。”
悟空道:“我们也吃素,生来就素。”和尚惊道:“爷爷,这凶狠的人也吃素?!”一个胆大的和尚上前问:“老爷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饭才够吃?”八戒大怒:“小和尚!问什么!我家里煮一石米就足够了。”众僧吓得连忙打扫厨房,刷锅洗灶,摆好桌椅,点起蜡烛,热情招待唐僧。
夜深,师徒们吃完晚饭,众僧收拾了炉火,唐僧感谢道:“老院主,打扰你的寺庙了。”院主说:“不敢不敢,都是小事。”唐僧问道:“我们安歇在哪儿?”院主说:“不要急,小和尚自有安排。”他吩咐道:“你们几个去准备马料,给唐老爷喂马;另几个去把禅堂打扫干净,铺好床被,快请老爷安歇。”众人听令,各司其职,片刻后请唐僧安睡。
师徒们牵马挑担,走到禅堂门口,里面灯火通明,两旁摆着四张藤床。悟空叫来喂马的道人,将草料搬进禅堂,拴好白马,叫人退下。唐僧坐在中间,灯光下站着五百名和尚,恭敬地守候,不敢离开。唐僧轻声说:“列位请回,我好安歇。”众僧却不敢退。院主上前说:“请安顿好老爷再回。”唐僧说:“这就安顿好了,都请回吧。”众人这才散去。
唐僧起身小解,忽见明月当空,清辉如水,他轻声吟道:“皓魄当空如宝镜,山河影动影分明。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万里此时共皎洁,一年今夜最明亮。宛如霜饼离沧海,似冰轮挂碧天。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偶然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妆。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眠泛江船。月光浮杯寒无力,清影映庭清气仙。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今夜静坐山寺中,何日同归故乡园?”
悟空走近,答道:“师父啊,你只知月光皎洁,心中思念故乡,却不知道月亮的运行,实是天地阴阳之法则。月亮到三十日,阳气消尽,阴气满轮,就成纯黑,叫‘晦’。此时与太阳相交,感阳光而受孕。到初三日,阳气初现;初八日,阳气生半,阴中有阳,如同绳丝,叫‘上弦’。到十五日,三阳齐备,月亮圆满,叫‘望月’。十六日阴气初生,二十二日阴气生半,阴中阳半,叫‘下弦’。到三十日,三阴齐备,又归‘晦’。这正是先天修炼之道。若我们能温养‘二八’,历经‘九九’,到时候见佛容易,返本归真也就不难了。诗云: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采得归来炉里炼,心志功成即西天。”
唐僧听后,豁然开朗,顿悟真意,欣喜万分,连连道谢。沙僧在一旁笑着说:“师兄说的不错,只是说‘弦前属阳,弦后属阴,阴中含阳,得水养金’,却没说水火相济,全靠土母调和。水火相配,三家会合,不争不扰,才是根本。”唐僧听后,也茅塞顿开。真是理明一窍,千窍通达。八戒上前拉着唐僧道:“师父,别听这些胡说八道,误了睡觉。这月亮啊,缺了不久又圆,就像我生来不完美。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粘腻。他聪明修福,我愚笨积缘。我总说你取经要渡三途业,却摇头摆尾直上天堂!”唐僧说:“罢了,徒弟们一路奔波,先去睡吧,我再念念经书。”悟空说:“师父错了!你从小出家,经文怎会不熟?如今领了国王旨意,去西天见佛求真经。功未完成,佛未得见,经未取回,你念的哪一卷经?”唐僧说:“我自长安出走,日日奔波,经文可能忘了。今夜得闲,正好温习一下。”悟空说:“既然如此,我们先去睡。”三人各自躺下。
唐僧关上禅堂门,点亮银灯,摊开经书,默默读着。天边初鼓,人声渐静,野渡渔船已熄了灯火。唐僧究竟怎么离开寺庙,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