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第二十回 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偈曰:“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那长老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   且说他三众,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   但见那:花尽蝶无情叙,树高蝉有声喧。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内新荷出现。那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旁边,有一村舍。   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八戒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行者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八戒道:“哥啊,似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三藏闻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师父,你莫听师兄之言。他有些赃埋人。我不曾报怨甚的,他就说我报怨。我是个直肠的痴汉,我说道肚内饥了,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我是恋家鬼。师父啊,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父怜悯,情愿要伏侍师父往西天去,誓无退悔,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   那呆子纵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挑着担子,只得死心塌地,跟着前来。早到了路旁人家门首,三藏下马,行者接了缰绳,八戒歇了行李,都伫立绿荫之下。三藏拄着九环锡杖,按按藤缠篾织斗篷,先奔门前,只见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口里嘤嘤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声:“施主,问讯了。”那老者一骨鲁跳将起来,忙敛衣襟,出门还礼道:“长老,失迎。你自那方来的?到我寒门何故?”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经。适至宝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方便。”那老儿摆手摇头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往东天去罢。”三藏口中不语,意下沉吟:“菩萨指道西去,怎么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经?”腼腆难言,半晌不答。却说行者索性凶顽,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这们大年纪,全不晓事。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钝的话虎唬我。十分你家窄狭,没处睡时,我们在树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搅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师父,你倒不言语,你那个徒弟,那般拐子脸、别颏腮、雷公嘴、红眼睛的一个痨病魔鬼,怎么反冲撞我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这个老儿,忒也没眼色!似那俊刮些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孙虽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哩。”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夸言,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你家居何处?因甚事削发为僧?”行者道:“老孙祖贯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居住。自小儿学做妖怪,称名悟空,凭本事,挣了一个齐天大圣。只因不受天禄,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愆。如今脱难消灾,转拜沙门,前求正果,保我这唐朝驾下的师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我老孙也捉得怪,降得魔。   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倘若府上有甚么丢砖打瓦,锅叫门开,老孙便能安镇。”那老儿听得这篇言语,哈哈笑道:   “原来是个撞头化缘的熟嘴儿和尚。”行者道:“你儿子便是熟嘴!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父走路辛苦,还懒说话哩。”那老儿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懒说话,好道活活的聒杀我!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去得。你一行几众?请至茅舍里安宿。”   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众。”老者道:“那一众在那里?”行者指着道:“这老儿眼花,那绿荫下站的不是?”   老儿果然眼花,忽抬头细看,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关门!关门!妖怪来了!”行者赶上扯住道:“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师弟。”老者战兢兢的道:“好!好!好!一个丑似一个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相貌取人,干净差了。我们丑自丑,却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门前与三个和尚相讲,只见那庄南边有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敛衣赤脚,插秧而回。他看见一匹白马,一担行李,都在他家门首喧哗,不知是甚来历,都一拥上前问道:“做甚么的?”八戒调过头来,把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乱跄乱跌。慌得那三藏满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取经的和尚。”那老儿才出了门,搀着妈妈道:“婆婆起来,少要惊恐。这师父,是唐朝来的,只是他徒弟脸嘴丑些,却也面恶人善。带男女们家去。”那妈妈才扯着老儿,二少年领着儿女进去。三藏却坐在他们楼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两个相貌既丑,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瞒师父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若象往常在高老庄走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头一摆,常吓杀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呆子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收拾起些。”三藏道:“你看悟空说的话!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行者道:“把那个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就是收拾了。”那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着头,立于左右。行者将行李拿入门里,将白马拴在桩上。   只见那老儿才引个少年,拿一个板盘儿,托三杯清茶来献。茶罢,又吩咐办斋。那少年又拿一张有窟窿无漆水的旧桌,端两条破头折脚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请三众凉处坐下。三藏方问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几位令嗣?”   道:“有两个小儿,三个小孙。”三藏道:“恭喜,恭喜。”又问:“年寿几何?”道:“痴长六十一岁。”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三藏复问道:“老施主,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老者道:“经非难取,只是道中艰涩难行。我们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难取者,此也。若论此位小长老,说有许多手段,却也去得。”   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孙与我这师弟,任他是甚么妖怪,不敢惹我。”正说处,又见儿子拿将饭来,摆在桌上,道声“请斋。”三藏就合掌讽起斋经,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长老的几句经还未了,那呆子又吃彀三碗。行者道:“这个馕糠!好道撞着饿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老,想着实饿了,快添饭来。”那呆子真个食肠大,看他不抬头,一连就吃有十数碗。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两碗,呆子不住,便还吃哩。   老王道:“仓卒无肴,不敢苦劝,请再进一筋。”三藏、行者俱道:   “彀了。”八戒道:“老儿滴答甚么,谁和你发课,说甚么五爻六爻!有饭只管添将来就是。”呆子一顿,把他一家子饭都吃得罄尽,还只说才得半饱。却才收了家火,在那门楼下,安排了竹床板铺睡下。   次日天晓,行者去背马,八戒去整担,老王又教妈妈整治些点心汤水管待,三众方致谢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间有甚不虞,是必还来茅舍。”行者道:“老儿,莫说哈话。我们出家人,不走回头路。”遂此策马挑担西行。噫!这一去,果无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灾。三众前来,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说起来,十分险峻。三藏马到临崖,斜挑宝镫观看,果然那: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又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至晚巴山寻袕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轳轳起;林中走兽,掬律律行。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人心-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那师父缓促银骢,孙大圣停云慢步,猪悟能磨担徐行。正看那山,忽闻得一阵旋风大作,三藏在马上心惊道:“悟空,风起了!”行者道:“风却怕他怎的!此乃天家四时之气,有何惧哉!”三藏道:“此风其恶,比那天风不同。”行者道:“怎见得不比天风?”三藏道:“你看这风:巍巍荡荡飒飘飘,渺渺茫茫出碧霄。过岭只闻千树吼,入林但见万竿摇。岸边摆柳连根动,园内吹花带叶飘。收网渔舟皆紧缆,落篷客艇尽抛锚。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担难挑。仙果林间猴子散,奇花丛内鹿儿逃。崖前桧柏颗颗倒,涧下松篁叶叶凋。播土扬尘沙迸迸,翻江搅海浪涛涛。”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师兄,十分风大!我们且躲一躲儿干净。”行者笑道:“兄弟不济!   风大时就躲,倘或亲面撞见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啊,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我们躲一躲,也不亏人。”行者道:“且莫言语,等我把这风抓一把来闻一闻看。”八戒笑道:“师兄又扯空头谎了,风又好抓得过来闻?就是抓得来,使也钻了去了。”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孙有个抓风之法。”好大圣,让过风头,把那风尾抓过来闻了一闻,有些腥气,道:“果然不是好风!这风的味道不是虎风,定是怪风,断乎有些蹊跷。”   说不了,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斑斓猛虎,慌得那三藏坐不稳雕鞍,翻根头跌下白马,斜倚在路旁,真个是魂飞魄散。八戒丢了行李,掣钉钯,不让行者走上前,大喝一声道:“孽畜!那里走!”赶将去,劈头就筑。那只虎直挺挺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轮起,抠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唿剌的一声,把个皮剥将下来,站立道旁。你看他怎生恶相!咦,那模样:   血津津的赤剥身躯,红——的弯环腿足。火焰焰的两鬓蓬松,硬搠搠的双眉直竖。白森森的四个钢牙,光耀耀的一双金眼。   气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纠纠的厉声高喊。喊道:“慢来!慢来!   吾党不是别人,乃是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锋。今奉大王严命,在山巡逻,要拿几个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里来的和尚,敢擅动兵器伤我?”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孽畜!你是认不得我!   我等不是那过路的凡夫,乃东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经者。你早早的远避他方,让开大路,休惊了我师父,饶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钯举处,却不留情!”那妖精那容分说,急近步,丢一个架子,望八戒劈脸来抓。这八戒忙闪过,轮钯就筑。那怪手无兵器,下头就走,八戒随后赶来。那怪到了山坡下乱石丛中,取出两口赤铜刀,急轮起转身来迎。两个在这坡前,一往一来,一冲一撞的赌斗。那里孙行者搀起唐僧道:   “师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孙去助助八戒,打倒那怪好走。”三藏才坐将起来,战兢兢的,口里念着《多心经》不题。那行者掣了铁棒,喝声叫“拿了!”此时八戒抖擞精神,那怪败下阵去。行者道:“莫饶他!务要赶上!”他两个轮钉钯,举铁棒,赶下山来。那怪慌了手脚,使个金蝉脱壳计,打个滚,现了原身,依然是一只猛虎。行者与八戒那里肯舍,赶着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见他赶得至近,却又抠着胸膛,剥下皮来,苫盖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路口上那师父正念《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驾长风摄将去了。可怜那三藏啊:江流注定多磨折,寂灭门中功行难。   那怪把唐僧擒来洞口,按住狂风,对把门的道:“你去报大王说,前路虎先锋拿了一个和尚,在门外听令。”那洞主传令,教:“拿进来。”那虎先锋,腰撇着两口赤铜刀,双手捧着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将不才,蒙钧令差往山上巡逻,忽遇一个和尚,他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上西方拜佛求经,被我擒来奉上,聊具一馔。”那洞主闻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我闻得前后有人传说:三藏法师乃大唐奉旨意取经的神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名唤孙行者,神通广大,智力高强。你怎么能彀捉得他来?”先锋道:“他有两个徒弟:先来的,使一柄九齿钉钯,他生得嘴长耳大;又一个,使一根金箍铁棒,他生得火眼金睛。正赶着小将争持,被小将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撤身得空,把这和尚拿来,奉献大王,聊表一餐之敬。”洞主道:“且莫吃他着。”先锋道:“大王,见食不食,呼为劣蹶。”洞主道:“你不晓得,吃了他不打紧,只恐怕他那两个徒弟上门吵闹,未为稳便,且把他绑在后园定风桩上,待三五日,他两个不来搅扰,那时节,一则图他身子干净,二来不动口舌,却不任我们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迟。”先锋大喜道:“大王深谋远虑,说得有理。”教:“小的们,拿了去。”旁边拥上七八个绑缚手,将唐僧拿去,好便似鹰拿燕雀,索绑绳缠。这的是苦命江流思行者,遇难神僧想悟能,道声:“徒弟啊!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处降妖,我却被魔头拿来,遭此毒害,几时再得相见?好苦啊!你们若早些儿来,还救得我命;若十分迟了,断然不能保矣!”一边嗟叹,一边泪落如雨。   却说那行者、八戒,赶那虎下山坡,只见那虎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举棒,尽力一打,转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复筑了一钯,亦将钯齿迸起,原来是一张虎皮,盖着一块卧虎石。行者大惊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计也!”八戒道:“中他甚计?”   行者道:“这个叫做金蝉脱壳计,他将虎皮苫在此,他却走了。   我们且回去看看师父,莫遭毒手。”两个急急转来,早已不见了三藏。行者大叫如雷道:“怎的好!师父已被他擒去了。”八戒即便牵着马,眼中滴泪道:“天哪!天哪!却往那里找寻!”行者抬着头跳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了锐气。横竖想只在此山,我们寻寻去来。”   他两个果奔入山中,穿岗越岭,行彀多时,只见那石崖之下,耸出一座洞府。两人定步观瞻,果然凶险,但见那:迭障尖峰,回峦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绿柳碧梧冉冉。崖前有怪石双双,林内有幽禽对对。涧水远流冲石壁,山泉细滴漫沙堤。野云片片,瑶草芊芊。妖狐狡兔乱撺梭,角鹿香獐齐斗勇。劈崖斜挂万年藤,深壑半悬千岁柏。奕奕巍巍欺华岳,落花啼鸟赛天台。行者道:“贤弟,你可将行李歇在藏风山凹之间,撒放马匹,不要出头。等老孙去他门首,与他赌斗,必须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不消吩咐,请快去。”行者整一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那门前,只见那门上有六个大字,乃“黄风岭黄风洞”,却便丁字脚站定,执着棒,高叫道:“妖怪!趁早儿送我师父出来,省得掀翻了你窝巢,-平了你住处!”那小怪闻言,一个个害怕,战兢兢的,跑入里面报道:“大王!祸事了!”那黄风怪正坐间,问:“有何事?”小妖道:“洞门外来了一个雷公嘴毛脸的和尚,手持着一根许大粗的铁棒,要他师父哩!”那洞主惊张,即唤虎先锋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该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么拿那唐僧来,却惹他那徒弟来此闹吵,怎生区处?”先锋道:“大王放心稳便,高枕勿忧。小将不才,愿带领五十个小妖校出去,把那甚么孙行者拿来凑吃。”洞主道:“我这里除了大小头目,还有五七百名小校,凭你选择,领多少去。只要拿住那行者,我们才自自在在吃那和尚一块肉,情愿与你拜为兄弟;但恐拿他不得,反伤了你,那时休得埋怨我也。”虎怪道:“放心!放心!等我去来。”果然点起五十名精壮小妖,擂鼓摇旗,缠两口赤铜刀,腾出门来,厉声高叫道:“你是那里来的个猴和尚,敢在此间大呼小叫的做甚?”行者骂道:   “你这个剥皮的畜生!你弄甚么脱壳法儿,把我师父摄了,倒转问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师父出来,还饶你这个性命!”虎怪道:“你师父是我拿了,要与我大王做顿下饭。你识起倒回去罢!不然,拿住你一齐凑吃,却不是买一个又饶一个?”行者闻言,心中大怒,-迸迸,钢牙错啮;滴流流,火眼睁圆。掣铁棒喝道:“你多大欺心,敢说这等大话!休走!看棍!”那先锋急持刀按住。这一场果然不善,他两个各显威能。好杀:那怪是个真鹅卵,悟空是个鹅卵石。赤铜刀架美猴王,浑如垒卵来击石。鸟鹊怎与凤凰争?鹁鸽敢和鹰鹞敌?那怪喷风灰满山,悟空吐雾云迷日。来往不禁三五回,先锋腰软全无力。转身败了要逃生,却被悟空抵死逼。   那虎怪撑持不住,回头就走。他原来在那洞主面前说了嘴,不敢回洞,径往山坡上逃生。行者那里肯放,执着棒,只情赶来,呼呼吼吼,喊声不绝,却赶到那藏风山凹之间。正抬头,见八戒在那里放马。八戒忽听见呼呼声喊,回头观看,乃是行者赶败的虎怪,就丢了马,举起钯,刺斜着头一筑。可怜那先锋,脱身要跳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却被八戒一钯,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流干。有诗为证,诗曰:三五年前归正宗,持斋把素悟真空。诚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门立此功。那呆子一脚-住他的脊背,两手轮钯又筑。行者见了,大喜道:   “兄弟,正是这等!他领了几十个小妖,敢与老孙赌斗,被我打败了,他转不往洞跑,却跑来这里寻死。亏你接着;不然,又走了。”八戒道:“弄风摄师父去的可是他?”行者道:“正是,正是。”八戒道:“你可曾问他师父的下落么?”行者道:“这怪把师父拿在洞里,要与他甚么鸟大王做下饭。是老孙恼了,就与他斗将这里来,却着你送了性命。兄弟啊,这个功劳算你的,你可还守着马与行李,等我把这死怪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战。须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哥哥说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败了这老妖,还赶将这里来,等老猪截住杀他。”好行者,一只手提着铁棒,一只手拖着死虎,径至他洞口。   正是:法师有难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乱魔。毕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有一天,唐僧师徒走在路上,天色渐渐暗下来,路边出现了一个小村子。唐僧觉得天快黑了,便对悟空说:“你看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天色变了,我们到村里借宿一晚,明天再走吧。”
八戒一听,立刻嚷道:“对呀,我老猪也饿了,到人家化点斋吃,吃饱了才有劲挑行李。”
悟空却翻了个白眼:“你这人真是恋家!离家几天了还惦记着家,怎么还不像个出家人?”
八戒委屈地解释:“哥啊,我跟您走这路,早就忍着肚子饿了,你哪里知道我有多难熬啊!”
唐僧听了,温和地说:“悟能,你要是心里总想着家,那就不像个出家人了,还是回去吧。”
八戒一听,慌忙跪下:“师父,您别听师兄说的!我哪有怨言?我就是想吃点东西,他却说我恋家。我发过誓,要随您走西天求经,从没想过退缩,这不是修行吗?”
唐僧点点头:“既然如此,你起来吧。”
八戒赶紧跳起来,挑着行李,跟着师兄弟们走了。到了村口,唐僧下马,悟空接过缰绳,八戒放下行李,大家坐在树下歇脚。唐僧拿出锡杖,整理斗篷,慢慢走向村中。
村里有个老头正躺在竹床上念佛,听到动静,猛地坐起身,忙还礼:“长老,失礼了。您从哪儿来?怎么到我们这儿?”
唐僧说:“我是个大唐和尚,奉旨去西天雷音寺取经。天黑了,想借宿一夜,请您方便。”
老头摇摇头:“不行,西天取经太难了,你们还是去东边吧。”
唐僧心里一怔:“菩萨明明说西天能取经,怎么您说去东边?”
悟空看不过去,上前大声说:“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们是出家人,借宿一下,不打扰你,就在树下坐一晚,行不行?”
老头一惊,急忙抓住唐僧说:“你徒弟那家伙,长得怪,眼睛红,满脸通红,像个痨病鬼,你怎么敢冲撞我这老伯?”
悟空笑道:“你这老家伙,眼睛没长好!看起来是俊,其实不靠谱。我老孙虽然小,可身体结实,筋骨硬朗!”
老头说:“你倒是有本事。”
悟空说:“不敢夸,不过能办事。”
老头问:“你从哪儿来?为什么出家?”
悟空说:“我叫悟空,来自东胜神洲的傲来国花果山。小时候就是妖怪,后来闹天宫,惹了祸,如今脱险,皈依佛门,是为了护送我师父去西天取经。我这功夫,能降妖伏魔,踢翻老虎,还能镇守宅院。”
老头听了大笑:“原来是个化缘的熟面孔和尚!”
悟空说:“你儿子才真熟嘴,我跟着师父走久了,才懒得说话嘛。”
老头说:“要是你不忙,不懒,早把你家吓成一锅粥了!”
两人正说话,突然看到村南有两个年轻人,带着个老妈妈和几个孩子,赤脚插秧回来,看到一匹白马和一大包行李,全都围上来了。
八戒扭头一看,嘴巴一咧,耳朵一摆,吓得那群人东倒西歪。
唐僧赶紧喊:“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是取经的和尚!”
老妈妈这才出门,搀着妈妈说:“别怕,师父是唐朝来的,徒弟外貌虽丑,心地善良。”
大家才慢慢散去。
唐僧坐在竹床上,心疼地说:“徒弟啊,你们脸长得丑,说话又粗,把一家人都吓坏了,我好愧疚啊。”
八戒说:“师父,我自从跟您走以后,人样都变好了。以前在高老庄,一摆耳朵、一嘴朝前,吓得二三十个人魂飞魄散。”
悟空笑道:“呆子,别乱说,丑脸也不能光说。”
唐僧说:“相貌是天生的,你让他怎么改?”
悟空说:“把嘴藏在怀里,把耳朵贴着后背,别乱动,这样就‘收拾’好了。”
八戒照做,嘴揣着,耳朵贴着,低着头,稳稳站着。
悟空把行李搬进屋,把白马拴好。
老王端来一盘茶,敬了三杯,又让家人准备饭菜。
唐僧问:“老伯,您姓什么?”
老王答:“我姓王。”
“有几个孩子?”
“两个儿子,三个孙子。”
唐僧高兴地说:“恭喜您啊!”
又问:“多大年纪?”
“六十一年了。”
悟空拍手说:“好!花甲重逢!”
唐僧又问:“您说西天取经难,是为什么?”
老王说:“经不是难拿,问题是路途艰险。我们西边三十里,有个八百里黄风岭,山里有妖怪,所以才说难取。您这师父,手段不差,能过去。”
悟空说:“不怕!有我两人在,什么妖怪都别想伤我们。”
正说着,儿子端来饭菜,说:“请用斋。”
唐僧合掌念经,八戒早就吃了满满一碗,经还没念完,他又吃了三碗。
悟空说:“这馕糠,是不是撞上了饿鬼?”
老王看他们吃得快,说:“这长老真饿,快添饭吧。”
八戒胃口大,根本没抬头,一顿吃完十来碗,唐僧和悟空只吃了两碗。
老王说:“家里没荤菜,不强求,再加一碗。”
八戒说:“老伯,谁管你开课啊?有饭就往我碗里倒!”
他一口气把全家人饭都吃完了,还说“才吃得半饱”。
收了火,全家在门口铺了竹床,准备睡觉。

第二天天亮,悟空去背马,八戒去整理行李,老王让妈妈准备汤点。大家道谢后告辞。
老王说:“你们走远了,要是路上有危险,记得回来。”
悟空说:“老伯,别胡说,我们是出家人,不走回头路。”
于是师徒三人策马西行。

可这一去,路却越来越难。没走多远,就碰到一座高山,险峻异常。
唐僧的马走到崖边,抬头一看,真是:
山高接云霄,岭陡入地府;
泉声轰鸣,花香扑鼻。
山前白雾缭绕,怪石嶙峋;
山后藏龙洞,滴水声不绝。
有角鹿、獐子、红鳞蟒、白面猿,各种野兽出没。
忽然一道狂风呼啸而来,唐僧在马上惊得后退:“悟空,风太大了!”
悟空笑道:“风有什么可怕?这是自然天气,不用怕。”
唐僧说:“这风太恶,和天风不一样。”
悟空问:“怎么不一样?”
唐僧说:“你看这风:飒飒飘飘,茫茫无边。过山千树怒吼,进林万竿摇晃。柳树连根晃,花叶随风飞。渔船都收了缆,船都抛了锚。路人迷了路,樵夫挑不起担。猴子四散跑,鹿儿都逃命。松柏倒下,竹叶凋零。尘土飞扬,江河翻浪。”
八戒上前拉住悟空:“师兄,风太大了,咱们躲一躲吧!”
悟空说:“你不懂,风大就躲,要是看到妖怪,怎么办?”
八戒说:“你听过‘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吗?躲一躲不亏人。”
悟空说:“别说了,我得试试能不能抓到风闻一闻。”
八戒笑:“你又在吹牛,风怎么抓得来闻?抓了也飞走了。”
悟空说:“我有抓风法。”
他让风从自己身前掠过,抓住风尾闻了闻,发现有一股腥气,立刻说:“这不是天风!是怪风,有古怪!”

话音未落,山坡下突然跳出一只斑斓猛虎,一下子把唐僧从马上掀下,摔到路边,魂飞魄散。
八戒丢下行李,拔出钉耙,大喝一声:“孽畜!你敢动我师父!”
猛冲过去,一耙砸了过去。
老虎竟然挺身而起,用前爪抠住胸口,一用力,皮就“哗啦”剥下来,露出红红的肌肉,狰狞可怖。
它那模样真是吓人:
血淋淋的赤身,红腿红爪;
蓬松的鬃毛,竖起的眉毛;
四个钢牙,闪亮的金眼;
怒吼一声,声如雷霆。
它厉声喝道:“慢着!我乃黄风大王的先锋,奉命在山里巡逻,要抓几个凡人做酒。你是什么和尚,竟敢动兵器伤我?”
八戒怒骂:“你这畜生!你把师父捉去,还敢问我要什么?快把师父交出来,不然,等我徒弟来,你这命也保不住!”
黄风大王听后震惊:“我听说唐僧手下有两个徒弟,一个叫悟空,一个叫八戒,一个会钉耙,一个有火眼金睛。你怎么能抓到他?”
先锋说:“他们打起来了,我用‘金蝉脱壳’之计,溜了身,把和尚拿去献给大王,算是表敬意。”
大王说:“先别吃他。”
先锋急了:“不吃叫我们没饭吃。”
大王说:“你不懂,吃了他不打紧,只怕他们徒弟上门闹事。先把他绑在后院的定风桩上,等几天,他们不来,我们再慢慢炖、蒸、炒,慢慢吃不迟。”
先锋高兴地说:“您真聪明!”
几个小妖上来,把唐僧绑得像小鸟被鹰叼走,绳子密密麻麻。
唐僧在被绑中泪流满面,喊道:“徒弟啊,你们在山里打妖怪,我怎么被抓住了?若早来,还能救我性命。现在可怎么办?”

此时,悟空和八戒追着老虎下山,只见老虎倒伏在崖前,悟空举棒狠狠一打,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再一耙,耙齿都崩了——原来是一张虎皮盖在卧虎石上。
悟空大惊:“不好!中计了!他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把虎皮盖在石头上,自己溜了!”
八戒问:“中什么计?”
悟空说:“就是他把虎皮盖在石上,趁机跑掉了,我们得快回去找师父。”
两人立刻往回赶,却再也找不到唐僧。
悟空大喊:“师父怎么被捉走了!”
八戒也痛哭起来:“天啊,现在往哪找?”
悟空抬头大吼:“别哭!哭只会削弱斗志!我们肯定在这山里,只要找到师父,就一定救回来!”

两人一路穿山越岭,终于看到山崖下有一座洞府,门上写着“黄风岭黄风洞”。
悟空说:“你把行李放在这藏风山凹,别露头。我出去和妖怪搏斗,一定要抓到妖精,才能救师父。”
八戒点头:“好,你快去!”
悟空整装上阵,直接冲进洞口,高声喊道:“妖怪!快把师父放出来,不然我掀了你的窝,平了你的家!”
小妖吓得纷纷跑进洞内报告:“大王!祸事了!外面来了一位雷公嘴的和尚,拿着一根粗铁棒,要见你师父!”
黄风大王正坐着,问:“出什么事了?”
小妖说:“洞门外来了个猴脸和尚,持铁棒,要见你师父!”
大王吓一跳:“我派你巡山,让你抓山牛、野猪、肥鹿,怎么抓了唐僧?还惹来他那两个徒弟,怎么处理?”
先锋说:“大王放心,我带五十个小妖,去把孙行者抓来做成肉。”
大王说:“我这儿有几百个小兵,你自己挑,只要抓到孙行者,我们就能吃一顿肉,还愿和你结拜兄弟。但万一抓不到,别怪我!”
先锋说:“放心,我一定把孙行者抓到!”
果然带了五十个小妖,举着刀,冲出洞口,大声叫:“你是哪里来的猴和尚,敢在这大呼小叫!”
悟空怒骂:“你这剥皮的畜生,偷我师父还敢问我?快把师父放出来,不然就一起送你上西天!”
先锋骂道:“你师父是我拿的,你要去就去,不然,把你一并拿下,一块炖了,不买一个也饶一个!”
悟空勃然大怒,钢牙咬紧,火眼睁圆,举起铁棒吼道:“你多大胆,敢说这种话?别走!看棍!”
先锋挥刀相挡。

两人大战起来。
那妖怪虽凶,但悟空如磐石,刀架在上,却如鸡蛋撞石头,全无胜算。
妖怪喷风灰,悟空吐雾云,来来往往几回,先锋被打得腿软,眼看要败。
他转身想逃,却被悟空死死逼住。
先锋不敢回洞,直接往山坡逃命。
悟空紧追不舍,一路喊叫,终于追到藏风山凹。

正好看见八戒在那儿放马。
八戒一听喊声,回头一看,是悟空追败的先锋,立刻丢下马,举起钉耙,一耙刺去!
那先锋刚想跳过黄丝网,却遇上“罩鱼人”,被八戒一耙,直接打穿九个窟窿,鲜血喷涌,脑浆尽流。

有诗为证:
“三五年来归正道,持斋守素悟真空。
为护唐僧真信念,初得沙门此功成。”

悟空见状大喜:“兄弟,你太厉害了!他带五十个小妖,敢和我打架,被我打得落荒而逃,却跑来你这儿寻死,亏你接住了!不然,又跑了。”
八戒问:“那个弄风抓师父的,是这虎怪吗?”
悟空说:“正是他。”
八戒问:“你问他师父在哪吗?”
悟空说:“他把师父关在洞里,要给大王做下饭。是我气不过才和他打起来,把你送了命。功劳归你,你守着马和行李,我去把死妖拖回来,再进洞找大王,一定要把妖精拿下,才能救师父。”
八戒说:“哥哥说得对,你去,你去,若打败了老妖,回头再来,我截住他。”

悟空于是提着铁棒,拖着死虎,直奔洞口。

最后总结:
唐僧遭难,遇到妖怪,幸得悟空和八戒联手,终于把妖精打退,救回师父。
可最终是否能制服黄风大王,还待下回再看。

关于作者
明代吴承恩

吴承恩(约1504—1582年),字汝忠,号射阳居士、射阳山人。祖籍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后徙居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中国明代作家、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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