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第十回 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

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
  却说太宗与魏征在便殿对弈,一递一着,摆开阵势。正合《烂柯经》云: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此之谓也。诗曰,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陰阳造化全。   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君臣两个对弈此棋,正下到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征忽然踏伏在案边,鼾鼾盹睡。太宗笑曰:“贤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劳,创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觉盹睡。”太宗任他睡着,更不呼唤,不多时,魏征醒来,俯伏在地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却才晕困,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慢罪?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着。”魏征谢了恩,却才拈子在手,只听得朝门外大呼小叫。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功等,将着一个血淋的龙头,掷在帝前,启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事却无闻。”太宗与魏征起身道:“此物何来?”   叔宝、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唐王惊问魏征:“此是何说?”魏征转身叩头道:   “是臣才一梦斩的。”唐王闻言,大惊道:“贤卿盹睡之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如何却斩此龙?”魏征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梦离陛下。身在君前对残局,合眼朦胧;梦离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搜。那条龙,在剐龙台上,被天兵将绑缚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条,合当死罪。我奉天命,斩汝残生。’龙闻哀苦,臣抖精神。龙闻哀苦,伏爪收鳞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进步举霜锋——一声刀过处,龙头因此落虚空。”太宗闻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夸奖魏征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稳?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期竟致遭诛。只得强打精神,传旨着叔宝将龙头悬挂市曹,晓谕长安黎庶,一壁厢赏了魏征,众官散讫。当晚回宫,心中只是忧闷,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患。思念多时,渐觉神魂倦怠,身体不安。当夜二更时分,只听得宫门外有号泣之声,太宗愈加惊恐。正朦胧睡间,又见那泾河龙王,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高叫:“唐太宗!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天明时反宣人曹官来斩我?你出来,你出来!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辨折辨!”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闹不放,太宗箝口难言,只挣得汗流遍体。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上香云缭绕,彩雾飘飘,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悲悲啼啼,径往西北而去。原来这是观音菩萨,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此住长安城都土地庙里,夜闻鬼泣神号,特来喝退业龙,救脱皇帝。那龙径到陰司地狱具告不题。   却说太宗苏醒回来,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与近侍太监,战兢兢一夜无眠。不觉五更三点,那满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门外候朝。等到天明,犹不见临朝,唬得一个个惊惧踌躇。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来道:“朕心不快,众官免朝。”不觉倏五七日,众官忧惶,都正要撞门见驾问安,只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药,众人在朝门等候讨信。少时,医官出来,众问何疾。医官道:“皇上脉气不正,虚而又数,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五脏无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矣。”众官闻言大惊失色。正怆惶间,又听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功、护国公、尉迟公见驾。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宫楼下。拜毕,太宗正色强言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西除,苦历数载,更不曾见半点邪崇,今日却反见鬼!”尉迟公道:“创立江山,杀人无数,何怕鬼乎?”太宗道:“卿是不信。朕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抛砖弄瓦,鬼魅呼号,着然难处。白日犹可,昏夜难禁。”   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甚么鬼祟。”   太宗准奏,茂功谢恩而出。当日天晚,各取披挂,他两个介胄整齐,执金瓜钺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你看他怎生打扮: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铠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   二将军侍立门旁,一夜天晚,更不曾见一点邪崇。是夜,太宗在宫,安寝无事,晓来宣二将军,重重赏劳道:“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威势甚安。卿且请出安息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二将谢恩而出。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只是御膳减损,病转觉重。太宗又不忍二将辛苦,又宣叔宝、敬德与杜、房诸公入宫,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众臣即依旨,选两个会写真的,着胡、秦二公依前披挂,照样画了,贴在门上,夜间也即无事。   如此二三日,又听得后宰门乒乓乒乓砖瓦乱响,晓来急宣众臣曰:“连日前门幸喜无事,今夜后门又响,却不又惊杀寡人也!”茂功进前奏道:“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太宗准奏,又宣魏征今夜把守后门。征领旨,当夜结束整齐,提着那诛龙的宝剑,侍立在后宰门前,真个的好英雄也!他怎生打扮: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赛垒荼神貌。脚踏乌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骁。圆睁两眼四边瞧,那个邪神敢到?一夜通明,也无鬼魅。虽是前后门无事,只是身体渐重。一日,太后又传旨,召众臣商议殡殓后事。太宗又宣徐茂功,吩咐国家大事,叮嘱仿刘蜀主托孤之意。言毕,沐浴更衣,待时而已。旁闪魏征,手扯龙衣,奏道:   “陛下宽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长生。”太宗道:“病势已入膏肓,命将危矣,如何保得?”征云:“臣有书一封,进与陛下,捎去到冥司,付酆都判官崔。”太宗道:“崔-是谁?”征云:“崔-乃是太上先皇帝驾前之臣,先受兹州令,后升礼部侍郎。在日与臣八拜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现在陰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梦中常与臣相会。此去若将此书付与他,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来,管教魂魄还阳世,定取龙颜转帝都。”太宗闻言,接在手中,笼入袖里,遂瞑目而亡。那三宫六院、皇后嫔妃、侍长储君及两班文武,俱举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着梓宫不题。   却说太宗渺渺茫茫,魂灵径出五凤楼前,只见那御林军马,请大驾出朝采猎。太宗欣然从之,缥渺而去。行多时,人马俱无。独自个散步荒郊草野之间。正惊惶难寻道路,只见那一边,有一人高声大叫道:“大唐皇帝,往这里来!往这里来!”太宗闻言,抬头观看,只见那人:头顶乌纱,腰围犀角。头顶乌纱飘软带,腰围犀角显金厢。手擎牙笏凝祥霭,身着罗袍隐瑞光。   脚踏一双粉底靴,登云促雾;怀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鬓发蓬松飘耳上,胡须飞舞绕腮旁。昔日曾为唐国相,如今掌案侍阎王。太宗行到那边,只见他跪拜路旁,口称“陛下,赦臣失-远迎之罪!”太宗问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来接拜?”那人道:   “微臣半月前,在森罗殿上,见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反诛之故,第一殿秦广大王即差鬼使催请陛下,要三曹对案。臣已知之,故来此间候接,不期今日来迟,望乞恕罪恕罪。”太宗道:“你姓甚名谁?是何官职?”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阳曹侍先君驾前,为兹州令,后拜礼部侍郎,姓崔名。今在陰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太宗大喜,近前来御手忙搀道:“先生远劳。朕驾前魏征有书一封,正寄与先生,却好相遇。”判官谢恩,问书在何处。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递与崔-拜接了,拆封而看。其书曰:辱爱弟魏征,顿首书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台下:忆昔交游,音容如在。倏尔数载,不闻清教。常只是遇节令设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弃,梦中临示,始知我兄长大人高迁。奈何陰阳两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觌。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对案三曹,必然得与兄长相会。万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陛下回阳,殊为爱也。容再修谢。不尽。”那判官看了书,满心欢喜道:“魏人曹前日梦斩老龙一事,臣已早知,甚是夸奖不尽。又蒙他早晚看顾臣的子孙,今日既有书来,陛下宽心,微臣管送陛下还阳,重登玉阙。”太宗称谢了。   二人正说间,只见那边有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高叫道:“阎王有请,有请。”太宗遂与崔判官并二童子举步前进。   忽见一座城,城门上挂着一面大牌,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那青衣将幢幡摇动,引太宗径入城中,顺街而走。   只见那街旁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了!世民来了!”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太宗躲闪不及,被他扯住。幸有崔判官唤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脱身而去。行不数里,见一座碧瓦楼台,真个壮丽,但见: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耿耿檐飞怪兽头,辉辉瓦迭鸳鸯片。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窗牖近光放晓烟,帘栊幌亮穿红电。楼台高耸接青霄,廊庑平排连宝院。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峥嵘罗马面。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唤作陰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太宗正在外面观看,只见那壁厢环-叮-,仙香奇异,外有两对提烛,后面却是十代阎王降阶而至。是那十代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   十王出在森罗宝殿,控背躬身迎迓太宗。太宗谦下,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阳间人王,我等是陰间鬼王,分所当然,何须过让?”太宗道:“朕得罪麾下,岂敢论陰阳人鬼之道?”逊之不已。太宗前行,径入森罗殿上,与十王礼毕,分宾主坐定。   约有片时,秦广王拱手而进言曰:“泾河鬼龙告陛下许救而反杀之,何也?”太宗道:“朕曾夜梦老龙求救,实是允他无事,不期他犯罪当刑,该我那人曹官魏征处斩。朕宣魏征在殿着棋,不知他一梦而斩。这是那人曹官出没神机,又是那龙王犯罪当死,岂是朕之过也?”十王闻言,伏礼道:“自那龙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注定该遭杀于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他在此折辩,定要陛下来此三曹对案,是我等将他送入轮藏,转生去了。今又有劳陛下降临,望乞恕我催促之罪。”言毕,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来,看陛下阳寿天禄该有几何?”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国王天禄总簿,先逐一检阅,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惊,急取浓墨大笔,将“一”字上添了两画,却将簿子呈上。十王从头看时,见太宗名下注定三十三年,阎王惊问:“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年了。”阎王道:“陛下宽心勿虑,还有二十年阳寿。此一来已是对案明白,请返本还阳。”   太宗闻言,躬身称谢。十阎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还魂。太宗出森罗殿,又起手问十王道:“朕宫中老少安否如何?”   十王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似不永。”太宗又再拜启谢:“朕回阳世,无物可酬谢,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曰:“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太宗道:“朕回去即送来,即送来。”从此遂相揖而别。   那太尉执一首引魂幡,在前引路,崔判官随后保着太宗,径出幽司。太宗举目而看,不是旧路,问判官曰:“此路差矣?”   判官道:“不差。陰司里是这般,有去路,无来路。如今送陛下自转轮藏出身,一则请陛下游观地府,一则教陛下转托超生。”   太宗只得随他两个,引路前来。径行数里,忽见一座高山,陰云垂地,黑雾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厢是甚么山?”判官道:   “乃幽冥背陰山。”太宗悚惧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陛下宽心,有臣等引领。”太宗战战兢兢,相随二人,上得山岩,抬头观看,只见: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非阳世之名山,实陰司之险地。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   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陰风飒飒,黑雾漫漫。陰风飒飒,是神兵口内哨来烟;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气。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涧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魍魉,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趱公文。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太宗全靠着那判官保护,过了陰山。前进,又历了许多衙门,一处处俱是悲声振耳,恶怪惊心。太宗又道:“此是何处?”判官道:“此是陰山背后一十八层地狱。”太宗道:“是那十八层?”判官道:“你听我说: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寂寂寥寥,烦烦恼恼,尽皆是生前作下千般业,死后通来受罪名。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只因不忠不孝伤天理,佛口蛇心堕此门。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皮开肉绽,抹嘴咨牙,乃是瞒心昧己不公道,巧语花言暗损人。寒冰狱、脱壳狱、怞肠狱,垢面蓬头,愁眉皱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灾屯累自身。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战战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强暴欺良善,藏头缩颈苦伶仃。   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脱皮露骨,折臂断筋,也只为谋财害命,宰畜屠生,堕落千年难解释,沉沦永世下翻身。一个个紧缚牢栓,绳缠索绑,差些赤发鬼、黑脸鬼,长枪短剑;牛头鬼、马面鬼,铁简铜锤。只打得皱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无救应。正是人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太宗听说,心中惊惨。   进前又走不多时,见一伙鬼卒,各执幢幡,路旁跪下道:   “桥梁使者来接。”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着太宗,从金桥而过。   太宗又见那一边有一座银桥,桥上行几个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那壁厢又有一桥,寒风滚滚,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太宗问道:“那座桥是何名色?”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桥。若到阳间,切须传记,那桥下都是些奔流浩浩之水,险峻窄窄之路。俨如匹练搭长江,却似火坑浮上界。陰气逼人寒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波翻浪滚,往来并没渡人船;   赤脚蓬头,出入尽皆作业鬼。桥长数里,阔只三-,高有百尺,深却千重。上无扶手栏杆,下有抢人恶怪。枷-缠身,打上奈河险路。你看那桥边神将甚凶顽,河内孽魂真苦恼,桠杈树上,挂的是肯红黄紫色丝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毁骂公婆滢泼妇。   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诗曰:时闻鬼哭与神号,血水浑波万丈高。无数牛头并马面,狰狞把守奈河桥。”正说间,那几个桥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惊惶,点头暗叹,默默悲伤,相随着判官、太尉,早过了奈河恶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只听哄哄人嚷,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太宗听叫,心惊胆战。见一伙拖腰折臂、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慌得那太宗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众王子、众头目的鬼魂;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又无钱钞盘缠,都是孤寒饿鬼。陛下得些钱钞与他,我才救得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却那里得有钱钞?”判官道:“陛下,阳间有一人,金银若干,在我这陰司里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约,小判可作保,且借他一库,给散这些饿鬼,方得过去。”太宗问曰:“此人是谁?”判官道:“他是河南开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三库金银在此。陛下若借用过他的,到阳间还他便了。”太宗甚喜,情愿出名借用。遂立了文书与判官,借他金银一库,着太尉尽行给散。判官复吩咐道:“这些金银,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爷爷过去,他的阳寿还早哩。我领了十王钧语,送他还魂,教他到阳间做一个水陆大会,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众鬼闻言,得了金银,俱唯唯而退。判官令太尉摇动引魂幡,领太宗出离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阳大路,飘飘荡荡而去。毕竟不知从那条路出身,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唐太宗和魏征在偏殿对弈,一子一着,布下阵势。这棋道讲究严谨,就像《烂柯经》里说的:高手在腹地布局,弱者守边角,中等棋手占要点。要记住,宁可丢一子,也不能失去先机。攻左看右,攻后看前,先有后,后有先。两处生路不要切断,都活不要连在一起。行棋不可太松散,也不可太拥挤。与其恋着小子求安稳,不如弃子求胜;与其独自冒险,不如稳扎稳打补漏洞。对手多我少,先想法保全自己;我多对手少,就要扩大声势。真正厉害的打胜者不争,真正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棋局开始时以正势应对,最后靠奇招取胜。那些能自动补救的敌人,是有图谋的;敢于舍弃小利的,是想成大事。下棋随手而为的,是无谋之人;不加思考就应的,必败无疑。

《诗》里说:“谨慎小心,好像站在山谷边。”这正是说的棋道。

两人正下得兴高采烈,到了午时三刻,棋局还没下完,魏征忽然趴到案边打起盹来。太宗笑着说:“贤臣为国操劳,为天下建业,身心俱疲,所以不觉睡着了。”他没惊动魏征,任他睡去。不一会儿,魏征醒来,赶紧俯身叩头,颤声说:“臣该死!该死!刚才昏沉睡着,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望陛下饶了臣慢待君王的罪过!”太宗摆摆手说:“你哪来什么罪过?起来吧,把残棋拂去,咱们重新下。”魏征谢恩后,拿起棋子,正要落子,忽然听见朝门外传来大喊大叫。

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功等人,把一个血淋淋的龙头扔在太宗面前,奏道:“陛下,海枯河干,曾听说过这种怪事,从没见过这种奇事!”太宗和魏征起身问:“这东西从哪儿来?”
叔宝和茂功说:“这龙头是从千步廊南头、十字街头,从天边飘落下来的,我们不敢不奏报。”
太宗惊问魏征:“这到底怎么回事?”
魏征转身叩头说:“是臣昨晚在梦中斩了它。”
太宗大为惊讶:“贤臣当时正睡着,哪来的动手动脚?又没有刀剑,怎么梦里就斩了龙?”
魏征回答:“主公,我的身体在您面前,梦中却离开了您。我盯着棋盘,闭着眼朦胧恍惚;梦里我乘着祥云飞出,神志清醒,看见那条龙被天兵天将绑在剐龙台上,正被处决。我开口说:‘你犯了天条,该死,我奉天命,斩你残命!’那龙哀求痛苦,我立刻精神抖擞,龙便伏下爪、收鳞,甘心受死;我抖擞精神,撩起衣服,举刀前进——一刀挥下,龙头就飞落虚空,消失了。”

太宗听了,内心既欢喜又悲伤。欢喜的是,魏征真是个忠臣,朝中有这样豪杰,江山必定稳固;悲伤的是,梦中曾答应救龙,没想到结果反被斩杀。他强忍悲痛,下令让秦叔宝把龙头挂在市集,告诉长安百姓,又赏了魏征,群臣退下。当晚回宫,心里一直忧愁,想起梦中那条龙哭着哀求救命,怎能逃过无常?想到这里,神魂疲惫,身体不适。半夜二更,忽然听见宫门外传来哭声,太宗更害怕了。正昏昏睡着,又见泾河龙王手提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嚎叫:“唐太宗!还我性命!还我性命!昨天你在梦里答应救我,怎么天亮就派官差来斩我?出来!出来!我跟你到阎王那里讨个公道!”

龙王死死抓住太宗不放,太宗张口无言,只觉冷汗直冒。正僵持间,只见正南方云雾缭绕,彩光飞舞,一位女真人上前,轻轻一摆杨柳枝,那没有头的龙便悲悲啼啼地向西北方向跑去。原来这是观音菩萨,奉佛旨来东土找取经人,住在长安城的地主庙里,夜里听到了鬼哭神号,特来阻止这条冤魂,救回太宗。那龙后来进了阴司地狱,控诉冤屈,不提也罢。

再说太宗苏醒后,就大叫:“有鬼!有鬼!”吓得三宫皇后、六院妃嫔和宫内太监一夜没睡。到了五更三点,满朝文武都在朝门外等见驾,可天刚亮,也没见太宗上朝,大家吓得慌乱不安。等到太阳升到三竿高,才传来圣旨:“朕心不畅,今日免朝。”几天过去,大臣们越来越担心,正要上宫叩见皇帝,忽然太后传旨,召来医官进宫看病。大家在朝门外等待消息。不多时,医官出来,问大家怎么了,医官说:“皇上脉象不正,虚而跳动,有狂语见鬼之象,脉象十动一息,五脏无气,恐怕活不过七天了!”

大臣们一听,全都惊恐失色。正愁眉苦脸间,又传来太后召见徐茂功、护国公、尉迟恭的旨意。三人急匆匆赶到分宫楼下,行礼之后,太宗神情严肃地说道:“各位贤臣,我十九岁带兵,南征北战,东挡西拒,苦历多年,从未见过鬼,如今却见鬼了!”尉迟恭答道:“建国杀敌无数,怕什么鬼?”太宗说:“你不懂,我寝宫门外,入夜就听到砖头瓦块乱响,鬼哭神嚎,让人无法安睡。白天还好点,晚上就害怕。”
秦叔宝说:“陛下请放心,今晚我与尉迟恭一起守宫门,看有没有鬼祟。”
太宗准了奏,徐茂功谢恩退下。当晚,秦叔宝和尉迟恭穿戴整齐,头戴金盔,身披铠甲,手持金瓜、钺斧,守在宫门外。他们真是勇猛的大将军,你看他们打扮:头戴金盔光亮耀眼,身穿铠甲如龙鳞闪耀,护心镜映着祥云,披风绣带彩霞飞扬。一个凤眼如星斗般明亮,一个环眼如电光般闪烁。他们本是英雄豪杰,世代功臣,如今成了千秋万代的门神。

两位将军日夜在宫门外值守,一夜之间,没见一丝鬼怪。第二天早晨,太宗睡得安稳,醒来后连忙召见二位将军,重重赏了他们,说:“我得了病,好几天睡不好,今天能安睡,要感谢你们的守护。你们先去休息,晚上我再派你们守夜。”两位将军谢恩后退下。接连几晚,宫门都很平安,只是太宗的病情却越来越重。太宗心疼两位将军日夜辛苦,又召来秦叔宝、尉迟恭和杜如晦、房玄龄等群臣,说:“这两天我虽然安好,但实在不忍让秦、尉两位将军彻夜守夜。我想让画师画下两位将军的模样,贴在宫门口,这样夜里就不用他们守了,可以安心休息。”群臣遵命,选了两位擅长描真画人的,让秦、尉二将军重新穿戴整齐,照原样画下,贴在宫门上。从此,夜里再无鬼怪,宫门平静。

可过了几天,又听到后宰门传来乒乓声,砖瓦乱响。太宗立刻急召群臣:“前门还好,后门又响,难道又惊了我的魂?”徐茂功上前奏道:“前门无事,是尉迟恭和秦叔宝守着;后门有动静,该由魏征来守。”太宗准奏,立刻下令魏征今晚守后门。魏征领命后,整理衣装,提着那把斩龙的宝剑,站在后宰门前——真是个英雄!他打扮是:青色绢巾包额,锦袍玉带,宽大衣袖如霜飘扬,神态俊秀如护法神。脚踏乌靴,手提利刃,双眼圆睁,四处打量,哪个邪祟敢来?这一夜通明,竟无半点鬼魅。虽然前后门都平安,太宗的身体却日渐沉重。

又有一天,太后下令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后事。太宗又召见徐茂功,叮嘱国家大事,说要像刘禅托孤一样,把国事托付于人。说完后,他沐浴更衣,静候终局。正要退下时,魏征忽然上前,扯着太宗的龙袍,说:“陛下请放心,臣有办法,保您长生不老!”太宗问:“病入膏肓,命在旦夕,如何保住?”魏征说:“臣有一封信,准备交给您,交给冥府的判官崔,让他放您回阳世。”太宗问:“崔是谁?”魏征答:“崔,是太上皇朝时的臣子,曾任地方官,后升为礼部侍郎。我和他八拜为交,情谊深厚。他如今在阴间,当酆都掌管生死簿的判官,常梦中与我相见。如果把这封信交给他,他念及旧交之情,一定会放您回阳,让您魂魄还阳,重登帝位。”
太宗接过信,藏进袖中,闭眼长叹,最终含恨而逝。

那时,三宫六院、皇后嫔妃、皇子以及所有大臣,都为太宗举哀戴孝,还在白虎殿停灵,不提其他。

再说太宗魂灵飘出五凤楼前,只见御林军请他出宫打猎。太宗欣然答应,随军而去。走着走着,人马渐远,天地变暗。他这才发觉自己已不在人间。他问身边的人:“这是哪儿?”
一个声音道:“这是阴间。”
太宗惊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说:“阴间从无来路,只有去路。我们现在送您从‘转轮藏’出来,一是让您看看地府,二是让您托人超生。”

太宗跟着两名使者走,一位执引魂幡,一位是崔判官。走出不远,忽然看见一座高山,乌云压顶,黑雾弥漫。太宗问:“这是什么山?”
判官说:“这就是阴间的‘背阴山’。”
太宗吓得直抖:“我怎么才能过去?”
判官安慰:“放心,有我们护着。”
太宗战战兢兢,跟着他们登上山岩,抬头一看:山势起伏,陡峭崎岖,比蜀地的山更陡,比庐山更高。这不是阳间有名的名山,而是阴间最凶险的所在。荆棘丛中藏着鬼怪,石崖上隐匿着邪魔。耳畔听不到鸟兽鸣叫,眼前全是鬼魂行进。阴风猎猎,是神兵吐出的烟;黑雾滚滚,是鬼气悄悄释放。一望无际,没有景致,四面皆是死气沉沉的恶鬼。山有山,峰有峰,岭有岭,洞有洞,涧有涧,可山不长草,峰不插天,岭不接待客人,洞不纳云,涧也不流水。岸边是魍魉,山下是神魔。洞里收着野鬼,涧底藏着恶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吵个不停;半掩半藏,饿鬼穷魂对泣。催命官急急传信,追魂官吆喝催命,快脚鬼旋风般奔跑,勾魂人黑雾纷飞。太宗全靠判官保护,翻过阴山。

继续前行,又经过许多地府衙门,一处比一处悲惨,一声声哀嚎,令人胆战心惊。太宗问:“这是哪?”
判官说:“这是阴山背后的十八层地狱。”
太宗问:“十八层?哪十八层?”
判官说:“听我说: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冷冷清清,痛苦难忍,都是生前造了无数恶业,死后受报。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哭声一片,凄惨万分,都是因不忠不孝,佛口蛇心而堕入地狱。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皮开肉绽,咬牙切齿,是生前欺心昧己、坑害他人。寒冰狱、脱壳狱、肠穿狱,脸上污垢,愁眉苦脸,是因贪图小利,欺瞒穷人,招致灾祸。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战战兢兢,悲悲切切,是因强暴欺压善良之人,活在恐惧中。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骨头外露,筋骨断裂,是因贪财害命、宰杀生灵,堕入千年深狱,永世不得超生。一个个被铁链锁住,绳索缠身,差一点有赤发鬼、黑脸鬼,持长枪短剑,牛头马面挥铁锤铜简,打得惨叫连连,叫天喊地都没人救。这说明:人不能欺骗自己,神鬼看得清清楚楚,善恶终有报,只是来得早与晚而已。”

太宗听罢,心中恐惧万分。

又走了一会儿,见一群鬼卒举着幢幡跪下,说:“桥梁使者来接您了!”
判官喝令他们起身,领太宗走过金桥。
太宗又看见另一边有一座银桥,桥上走着忠孝贤良之人,还有些公平正直的百姓,也在幡旗指引下前行。另一侧的桥,却寒风呼啸,鲜血滔天,哭声不断。太宗问:“那是什么桥?”
判官说:“这是‘奈河桥’。若到阳间,务必要记下——桥下是奔腾的血水,路窄而险,仿佛彩带横跨长江,又像火坑浮在天边。阴气逼人,寒冷刺骨,腥臭难闻,波浪翻滚,没有渡船,只有赤脚蓬头的亡魂出入,全是作恶之人。桥长几里,宽仅三丈,高百尺,深达千重,上无栏杆,下有恶鬼抢人,锁链缠身,踏上奈河险地。看那桥头的神将凶猛狰狞,河里孽魂苦不堪言,树上挂着的是红黄紫的鬼衣,崖前蹲着的,是骂公婆、打妻子的恶妇。铜蛇铁狗随意吞食,永堕奈河,无处可逃。”

正说间,桥梁使者已经走远。太宗心惊胆寒,默默叹息,随着判官和太尉,终于穿过了奈河恶水,进入血盆地狱。

再往前,到了“枉死城”,忽然听见一声声喊:“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
太宗一听,心惊胆跳。只见一群鬼魂,拖着腰肢,断了胳膊,有脚无头,纷纷拦路,齐声哀嚎:“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太宗慌了,藏在角落里,大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
判官说:“陛下,这些人是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以及各地王子、首领的亡魂,都是枉死的冤魂,没有收管,无法超生,又没钱买路,只能饿着肚子。陛下若能给些钱财,我就能救他们!”
太宗问:“我一个人,怎么有钱?”
判官说:“阳间有个叫相良的人,姓相名良,是河南开封府人,他有十三库金银,暂寄阴间。陛下可出名立约,由小判作保,借一库金银,分给他们,才能通过。”
太宗问:“此人是谁?”
判官答:“他是河南开封府人,姓相名良,有十三库金银。若您借了,到阳间归还即可。”
太宗很高兴,答应立下文书,借库金银一库,由太尉全部分发。判官又叮嘱:“这些钱,你们每人分一些,用来供养,放你们去投胎,太宗的阳寿还长得很。我受十王之命,送他回阳,让他在阳间办一场水陆法事,超度你们,从此再不为祸。”
众鬼听了,拿到钱后,纷纷感激而去。
判官让太尉挥动引魂幡,带着太宗离开枉死城,走上平阳大道,飘然离去。究竟从哪条路出去,下回再讲。

关于作者
明代吴承恩

吴承恩(约1504—1582年),字汝忠,号射阳居士、射阳山人。祖籍涟水(今江苏省涟水县),后徙居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中国明代作家、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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